分享

【书楼】冼玉清碧琅玕馆: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真友书屋 2015-12-28

在中国藏书史上,纯正的女藏书家少之又少。虽然历史上也记载下来一些跟藏书有关的女性,但大多是附在丈夫之后,或者是夫妇并称,而单独一人以藏书名于世,这的的确确很少见。我不知道是不是就冼玉清这么一位,虽然我不敢下这个断语,但我至少在她的藏书名号之前加上“纯正”二字。


冼玉清出生于澳门,幼年之时在“灌根学塾”读书7年,她的老师很有名气,乃是陈子褒先生,之后又在香港学英文,再后来到了广州的岭南大学附中,后毕业于岭南大学,因为成绩优异而留校任教。从1927年开始,她担任该校的文物馆馆长,直到1949年广州解放,总计长达25年时间。



绿荫丛中的碧琅玕馆


冼玉清的奇特之处在于她为了学业而放弃婚姻,这在历史上是颇为少见的一种治学方式,她曾自称“以事业为丈夫,以学校为家庭,以学生为儿女”,这种说法在她那个时代可谓惊世骇俗。其实,这种观念放在今天也不多见,虽然以单身为自由的女子很多很多,但很少人是因为搞研究而做出这样的选择。我这么说并不是反对女权运动,每个人有不同的生活选择,而能尊重每个人的选择,这才是一种文明社会的宽容。冼玉清有她自己的选择,作为生命个体而言,她觉得这样对自己最好或者叫活着最有价值,这就OK了,其实别人说来说去都是无聊。


关于单身的想法其实冼玉清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产生,黄任潮先生写过一篇《冼玉清教授传略》,此文中有这样一段话:「教育救国的道路。据冼玉清在自传中回忆说:“陈(陈子褒)老师特别认真教我,我的成绩也特别好。有一次他给我一封信说:'同学中聪敏者多,勤勉者少,而勤勉者又往往鲁钝。足下兼而有之,当为社会做工,勿斤斤于文字已也’。我接信后,深为感动!由是愿意终身从事教育,以继承他的志向和尽自己的天职。继思一心不能两用,注力于此,必忽略于彼。假如有了室家,要当好老师,就要失贤妻良母之职,要当好贤妻良母,就无法完成教师的使命:二者是不可得而兼的。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认为不如牺牲个人幸福,来为社会服务好!”因此,冼玉清在十六、七岁时,就有独身的想法了。」


这等小小年纪就有了这样的生活志向,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评价,对待这种自小就有凌云志向的人我只能景仰,不敢胡乱调侃,而我的佩服倒是实实在在的。



碧琅玕馆正门



门前千杆竹


关于冼玉清是藏书家这确实有不少的记载,有本书上是这样谈到她的藏书事迹:“一生收藏图书不懈,以广东文献为最,和徐信符交往颇密,辑有《南州书楼所藏广东书目》。多次访问广东藏书家,如辛耀文、潘明训等;先后藏书万余册,藏于'碧琅玕馆’中。”


徐信符是广州著名的藏书家,我在资料上得知,徐在南京之时就开始大量购书,当时他的书就藏在玄武湖梁洲岛的黄册库遗址上,后来因战火而损失,他回到广州也开始大量买书。徐信符去世之后,书渐渐散了出来,我也得到了其中的几十部。当年冼玉清曾在徐信符的南州书楼中帮其整书,我想自己藏的这些南州书楼旧藏必定也经过冼玉清之眼。


岭南大学的首任华人校长是钟荣光,而钟荣光跟冼玉清的老师陈子褒的关系甚好,冼玉清后来在岭南大学先上学后任教,都曾受到钟荣光的关照。1930年,钟荣光就专门在校内给了冼玉清一套住房,以此来让冼居住,同时作为藏书之所,此处即是碧琅玕馆。三年前我到中山大学开目录版本学研讨会,会议之暇就想到校园内去拜访冼玉清的碧琅玕馆。中大图书馆馆长陈焕文先生听到了我的这个要求,他说肯定会帮我找到。



人正而房正


冼玉清故居位于中山大学图书馆北门马路对面左手第一幢楼一楼,门牌号为中大东北区318号。从外形看,仍然是像陈寅恪故居一样的红砖小楼。为了确认冼玉清究竟居住的是哪座小楼,陈焕文馆长帮我打了多个电话,最终找到了黄天骥教授才确定地告诉我:“就是图书馆后面的那一座小楼。”陈馆长称:“黄教授是冼玉清的学生。六十年代初困难时期,有一天黄教授从冼玉清家门口过,冼向他招手,示意他到家里来坐一下。到家以后,冼老师从一个小瓷罐内拿出一颗莲子让黄吃。在那个时代,莲子是很稀见的好东西,但黄教授接到手里却看到莲子已经发霉长毛了,可能是因为放的时间太长,冼老师舍不得吃的原因。但黄怕老师伤心,就没有吭声,把这颗发霉的莲子放到嘴里吞下去了。冼老师很是高兴,就用张纸把小罐里的莲子全部倒了出来包好了递给黄,请他拿回去慢慢吃,所以他对这个地点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我听到陈馆长给我讲的这个故事很感动。那时的师生关系远胜今日的母子之情,这个故事带给我的结果除了感动,还有就是让我很容易地找到了它。


从图书馆北门出来,不远处即是一棵中年的榕树。榕树的后面即是二层的红砖小楼。转到小楼的前面,门却紧锁着。门的两旁各挂着一块金属牌,均是“季风与环境联合研究中心”的招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希望有人能来开门,结果却未能如愿。



碧琅玕馆侧边即是中山大学图书馆的后门


冼玉清也算是富家子弟,她的父亲可能考虑到女儿独自生活,担心她晚年之后如何照看自己,于是就在香港的某家银行给她存了一大笔钱,想以此让她来做养老之资,而那个时候银行的便利程度远没今天这么高,所以冼玉清每个月要从广州去一趟香港,就是到银行去签收利息单。冼玉清生活低调,从来不提家中的事情,她的这个举措就引起了好事者的揣度。在五十年代初期,有人写揭发信说冼玉清很可能是特务,她频繁地前往香港就是去送情报,为此果真受到了调查。后来冼玉清拿出来那些利息单,以此自证,但还是有人说那上面的数字其实是密电码。对于这些说法我不知道冼玉清当时是什么想法,而在那个时期正是抗美援朝,冼玉清捐了一大笔钱,但还是有人质疑她这些钱的来源。于此之后,学校以她不肯参加政治学习为由,给她办了退休手续。离开中山大学之后,冼玉清曾担任过广东文史馆副馆长,1963年时她查出来自己得了乳腺肿瘤,于是向广东省委统战部申请到澳门和香港去治病。在香港的期间,她把存在银行中的近40万港元捐给了国内的统战部。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以此来自证清白,但我每读到这段话,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难受。



誊印本《广东印谱考》


其实冼玉清给别人的帮助还有很多,比如著名的音乐家冼星海曾经赴法国留学,但是因为费用不够而无法成行,冼玉清听到这个消息后就赞助了一笔钱给冼星海。我以前也觉得他们两位都姓冼字,应该有什么近亲关系,后来查证一番方得知:他们除了姓氏相同之外,没有任何的关系。1965年,冼玉清病逝之后,陈寅恪写了这样一首诗来纪念她:“香江烽火犹忆新,患难朋交廿五春(太平洋战起与君同旅居香港,承以港币四十元相赠,虽谢未受,然甚感高谊也)。此后年年思往事,碧琅玕馆吊诗人。”这首诗中括号里的小注也是陈寅恪自注者。陈寅恪说,太平战争期间他也避难到了香港,可能是因为生活无着落,所以冼玉清赠送给他40元港币以救急。在那个时候,40元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但不知道什么原因,陈寅恪没有接受,但过了几十年,他仍然难忘冼玉清当年的情意。


冼玉清乐于助人的这种品德其实在当世就广为人知。1936年她曾经得过甲状腺病,这个病在当时的医疗水平而言,是很严重的一件事。她几经痛苦,终于治好了此病,为此冼玉清写了篇文章名叫《更生记》。此文在出版时,冼玉清请岭南大学文学系主任杨寿昌写了篇序言,这篇序言中同样也谈到了冼玉清的为人,杨寿昌说她对自己很节省,然而帮助别人时却能做到“挥金如土”,我把序言中的这段话抄录如下:“南海冼玉清女士,吾粤女中人杰也。性情和易,而义之所在,不可回夺。躬独身生活,而于亲友夫妇父母子女间伦纪思义,敦敦致意。自奉俭朴,布衣蔬食,悠然自得,而周贫济急,扶助人才,挥金如土。毕业岭南大学,通外国语言文字,而于国粹深耆笃好,讲贯搜讨,唯日不足。能诗歌词章,而于立身经世学问之大,文章掌故沿革之要,尤深究其本源。爱才如命,考核严格。一矫因循苟且之习。相识遍南北,而人之亲之,如冬岭孤松,秋空皎月,崇仰其人格之峻洁。”古人说“红颜薄命”,但我更觉得善人也同样薄命,人善人欺,这句话读来让人愤懑,我不想再发什么感慨。



乾隆间钤印本《云隐印稿》书牌



乾隆间钤印本《云隐印稿》冼玉清题记



乾隆间钤印本《云隐印稿》卷首


冼玉清的一生有很多重要著作问世,比如有《招子庸研究》、《广东女子艺文考》、《广东释道著述考》,这些作品都很有名气。而她最早的成名作则应当是民国二十五年出版的《粤东印谱考》,此书后来更名为《广东印谱考》,最初是刊登在《岭南学报》第5卷第1期上。对于此书的来由,冼玉清说:“讲授之暇,刻意求书,成《粤东印谱考》,得篆刻字书类凡九种,集印谱一十八种,自镌印谱一十四种,共四十一种。其书以眼见者为准,其未见者则以经方志著录为据。”


冼玉清的第一部重要作品竟然是研究印谱,看来她早期仍然关注的是收藏领域的事。我藏有《广东印谱考》的誊印本,这应当是她当时在岭南大学讲课时所用的讲义。冼玉清当年为了写作此书,她也同样收藏印谱。我藏有一部《云隐印稿》,这是乾隆间的钤印稿本,书前附有一页冼玉清的题记。这是我所得到的碧琅玕馆旧藏唯一的一部,以此也算是我对这位聪慧而善良女子的纪念吧!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