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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之味:荠菜

 昵称535749 2016-01-03

2016-01-02 13:04 | 豆瓣: 

春天到来的第一件事,是煮荠菜水。荠菜是学名,方言里是叫“地菜”的。三月三,地菜煮鸡蛋,在我的故乡是必吃的食物。我母亲说荠菜可以“祛风”,把冬天积攒的寒风驱走,春天才好正式的来。

和那些蓬勃旺盛的野菜不同,荠菜有一种孤苦的气质。荠菜冒尖的时候春还很早,冬寒未尽,地上也没有绿起来。它们零落地长在背阴的路旁、潮湿的墙根下,细细的绿茎,稀疏的三角形叶子,几点碎雪般的白花开在顶上。与肥硕油绿的植物相比,自有一分瘦弱纤细的美。

那时母亲在大学里做教务工作,我念书的小学在校园另一侧。每天放学以后,我总是独自一人,穿着雨鞋,拿一柄伞,懒散地穿过校园到母亲办公室去写作业,一路走一路无所事事地甩着伞抽打路边花草。唯有荠菜例外。我从不欺负它们,尽管向隅而生,它们也从不做出可怜的样子。我长久地站在被雨水润湿的墙根下盯着它们出神,以至于离开故乡十多年后回忆起南方的春天,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便是它们细嫩、坚忍的模样。

尽管荠菜在当季的市场上随处可见,价格低廉,但愿意为它掏钱的人并不多。因为实在太易得了,哪怕住在城里也能从路边采到,所以即使只需五毛钱,人们也觉得吃了亏。荠菜煮鸡蛋据说是楚地风俗,可以祛风湿、治头痛、腿脚痛,做法很简单。母亲买了荠菜回家,先煮几只白鸡蛋,趁热剥壳,一一放在瓷碗里。在小孩子眼中,剥好的白鸡蛋又圆又大,被灯泡一照,莹白如玉、熠熠生辉,每一只都得双手捧住才行;加上放在高高的饭桌上,必须踮一踮脚才能一览全貌,更显得望尘莫及。接下来就煮荠菜水,一小把浅绿的荠菜,一两勺红糖,有时候加两颗红枣,和白鸡蛋一起放在牛奶锅里煮。有的人家喜欢放姜丝,我们家是不放的。煮不多一会儿,汤水就变成了清淡的棕色,像一碗加水过多的板蓝根,连着白胖的鸡蛋也染上了浅浅的棕。

说起来荠菜水味道并不怎样。荠菜本身有一种清苦的余韵,因为加了红糖,又有一种温暖的微甜。喝起来既像喝中药,又像喝饮料,叫人捉摸不透,反而能哄得小孩子一口接一口地喝下去。水煮蛋本也是小孩子讨厌的食物,然而荠菜水里的鸡蛋又有不一样的玩法:鸡蛋卧在水中浮起一个白肚皮,像一个游泳池里平躺的胖子。用白瓷勺子摁着一上一下,像玩一个水中不倒翁。我虽然讨厌吃水煮蛋,但一来好奇寡淡的蛋白会不会变成汤水那种又苦又甜的奇怪味道,二来好奇藏在里面的蛋黄会不会也染成了棕色,于是不知不觉之间,这些平时不爱吃的东西就都下了肚。

这些乐趣,早已被我遗忘。我记得小时吃饭既磨蹭又挑食,常要大人追着喂,也记得荠菜在早春冷雨中的瘦弱模样,至于把白胖子当做水中不倒翁的玩法,却全然忘却了。直到三十岁过,看两岁多的女儿玩闹,把莲藕片片穿在手指头上当戒指,才忽然忆起童年时的许多有趣来。人长大之后会失去许多获得快乐的本事,总不信,竟也是真的。

离开故乡之后,我知道荠菜在各地有许多种吃法,北方人用它剁碎了包肉馅饺子,上海人用它做“菜肉馄饨”,还有裹在春卷里油炸的方法,并不只有煮水一种。荠菜的模样也并不全如我脑海中那般孱弱,离了城市,在田间地头,它们原是十分茂盛、生机勃勃的,不开花的时候也有翠绿宽阔的叶子。如此说来,这一点回忆,也不十分真了。

我并没有多少回忆故乡的资格。既不生于江南(回忆故乡风物的文章里面,绝大部分都是江浙人写的,他们的故乡确比别处的要美些),也没有什么田野经验。我长在城市里,生活无非家和学校两点一线,所向往的乡土生活从没有真切地到来;成年离家之后,四处辗转,对故乡感情愈发淡漠,毫无怀念。偶尔回去一趟,昔日亲友难寻一二,终于张皇四顾,郁郁而返。及至中年,书架上忽然摞起各种回忆故土的书籍,夙夜难眠时,便是相伴一宿的良药。故乡是一张面目模糊的画,总想拿笔去描摹清楚,然而原本的样子都不知道,又如何去描呢?我们这一代,故乡是找不到的,家是回不去的,所拥有的无非墙根下细弱的荠菜的回忆,一蓑烟雨任平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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