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8月,维特根斯坦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仅开始10天后就参加了奥地利陆军。在此期间,年轻的哲学家对于语言和逻辑的基本看法就已经确立了。他希望在战争结束前能够把他的想法写成笔记,但是一场非常严重的个人危机使他的想法不得不搁浅。 1914年到1915年间,维特根斯坦正饱受抑郁症的折磨。在此期间他被派遣到维也纳。在那里,他参观了附近的克洛斯特新堡修道院。我们的故事正发生于此地,这次谈话也给了维特根斯坦完成《逻辑哲学论》这本书的灵感。 此时,我们的主角正在修道院的回廊里散步。他看到了一位50岁上下的修道士正从修道院的图书馆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激起了维特根斯坦的兴趣。 维特根斯坦:你刚才在说什么? 修道士:“如无必要,勿增实体”。 维特根斯坦:这怎么讲? 修道士:(指着手里的书)学者们关于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里面名词的新翻译使他们相信古希腊哲学家们所谈论的特定的实体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哲学家们应该仅仅在没有其他办法描述一个问题的时候才可以引入实体的概念。 维特根斯坦:你说的是“奥卡姆的剃刀”,我没说错吧? 修道士:奥卡姆的剃刀? 维特根斯坦:奥卡姆的威廉,非常著名的经院哲学家。你肯定知道他!他最著名的名言就是你刚才说的。这句话对于逻辑分析来说可能会非常有用。 修道士:好吧,我确实经常说这句话。但是这可不是我的剃刀。而且,我认为这句话用在逻辑上再普通不过,没有什么好分析的。甚至我的论敌邓·司各脱也经常这么说。你知道吗?我真是快受够他了,我得不停地反驳他的唯实论观点。比如,在我的《逻辑大全》里,我就写过…… 维特根斯坦:等等等等。你说你是…奥卡姆? 修道士:当然了。你为什么如此惊讶?我叫威廉,出生在一个叫“奥卡姆”的小村庄,所以他们都叫我“奥卡姆的威廉”(Occam of William)。你又是谁? 维特根斯坦:额,我叫维特根斯坦,路德维希,我出生在维也纳。(对自己说)我是不是在做梦? 奥卡姆:很高兴认识你,“维也纳的维特根斯坦”( Ludwig of Vienna)。要不我们在这个花园里边走边聊? 维特根斯坦:你叫我什么?当然,没问题。 维特根斯坦:我想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其实是“如果一个符号是没用的,那么它是无意思的”,对不对? 奥卡姆:我说这句话实际是想给司各脱的过于肥胖的形而上学剃剃脂肪。但是我最喜欢的另一种表述是“能用较少者完成的就不要用多余的东西去做”。前一种表达大家更喜欢,我也没办法。 奥卡姆:你知道,许多唯实论哲学家引入了太多太多的实体概念在他们的理论中。他们不断地为抽象的类别创造新的术语。然后,他们说在这些术语的背后一定存在着相关联的实体。但是你要知道并不是每一个词语都有一个对应的物体存在。 维特根斯坦:完全同意。而且,所有的哲学问题也是基于同样的错误产生的。哲学问题是用这种错误的运用语言逻辑制造出来的。这就是为什么哲学家的任务是澄清语言的逻辑。因为这么做有助于我们澄清这些形而上的哲学问题。一旦这些逻辑澄清了,问题就消失了。 奥卡姆:好吧,年轻人,我觉得你有点太激进了,节制是一种美德。我的意思是,这些新创造出来的名词的实体形式(substantive form)不能误导我们认为它们就是物体(things),就像唯实论者以为的那样。但是你好像对于语言误导我们的思想更感兴趣,你能再多说说吗? 维特根斯坦:澄清命题中的所指很重要。人们拥有构造让一切“意思”(sense)均可被表达的语言的能力。但是语言经常掩盖思想!从衣服的外观上我们无法断定里面身体的形状。但是衣服制造出来并不想这样。语言也是如此,在我们日常语言中经常会出现同一个词语指向两个不同的意思,因此它们实际上属于两个符号。比如“Green is green”这个命题,第一个Green是个名词,第二个是形容词。因此这两个词不仅具有不同意思,还属于不同的符号。 奥卡姆:非常同意。你是想说语法明显没有代表语言的逻辑结构。这使我想起了在12世纪兴盛起来的一种“诡辩”(sophismata)。这种诡辩实际是由混淆逻辑结构的语法造成的一种悖论(类似说谎者悖论)或矛盾。你知道“驴的诡辩”吗? (他们停下来。奥卡姆从兜里拿出一块粉笔在地上写起来:) 驴子是主教; 主教唱圣歌; 因此:驴子唱圣歌。 奥卡姆:你看,这种诡辩遵从逻辑三段论的形式,但是他却造成了语法的混乱。三段论本身并不能得出有效的逻辑推论,语言的表象可以误导思维。 维特根斯坦:确实如此。 奥卡姆:通过这个例子,许多12世纪的哲学家都清楚我们所说话语的结构并不等同于逻辑的结构。所以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不能直接应用到我们的日常语言中。因此,“驴子的诡辩”告诉我们,逻辑学家的任务是:在把日常语言作为有效的逻辑三段论的前提之前就要去除日常语言的含糊不清。 维特根斯坦:是的。我相信所有的哲学都或多或少存在这样的混乱。许多哲学问题并不是错误的,而是无意义的。就像问“善或多或少都与美同一”是无意义的一样。因此,最深刻的哲学问题也不是真的哲学问题。 奥卡姆:不要太轻率,年轻人。我们实际上有办法处理语言中的问题。实际上,在《逻辑大全》中,如何逻辑正确地使用语言我已经做了相当多的工作。换句话说,我的目标是清除语言结构中的幻象,澄清模棱两可的句子。 维特根斯坦:需要一个完美的“符号系统”(symbolism)来避免这些错误。这正是我要发展的理论,“符号系统”遵循逻辑语法,帮助标记句子中的逻辑结构。 奥卡姆:我假定你可以通过限制日常语言的逻辑规范来达到目的,你也可以在我的书里找到很多这样的限制。我教学生们如果正确地应用逻辑规则,完善语言的结构,为这些逻辑用法建立规范。例如在《逻辑大全》第四部分第三章,我列举了13种造成语言含混的错误。其中有一类错误,就是用同一个词语——同一所指——表达不同的事物。 维特根斯坦:“is”这个词语是另一个被频繁混淆的例子。“is”可以是系词——连接事物和它所属的性质;也可以代表等同的两个事物;或者仅仅代表存在。这在日常语言中简直一团糟,难怪有这么多的哲学问题出现。 奥卡姆:你关于“is”的论述很有意思。在我印象中,舍伍德的威廉(我的老乡)区分了“is”的两种存在方式。第一种是真实的存在,另一种是习惯的存在,但是他并没有认为“is”具有连接事物和它所属的性质的功能。舍伍德的观点很流行,因为后来的托马斯·阿奎还认为“is”只是代表事物的两种存在方式。直到邓·司各脱那儿才区分了“is”的两种功能,代表存在和连接事物及其属性。在这点上,我和他持相同的观点。我们最大的分歧是方法论上的,所以我才用我说的那句话批评他。 奥卡姆:而且,只有理解系词“is”中性命题的理论才可以被正确地理解。系词“is”把主语和断言项合成一个复合物。例如“玫瑰是红的”。但是系词“is”不具有断言的功能,虽然以前的经院学者这么认为。 维特根斯坦:等等,你说的听起来很熟悉。你是在说把命题的意思和它的真值分隔开来,这正是我要做的。每一个命题必定存在一个意思,但是断言一个命题为真并不能赋予命题意思。如果一个人意识不到意思与真值是分开的,他会轻易地认为指号(signs)和事物的所指(things signified)之间存在真值关系。哎,我觉得没人能理解我说的这些。 维特根斯坦:举个例子:想象白纸上有一块黑渍。我可以通过描述每一个是黑色还是白色从而描述这块黒渍。但是我必须首先知道在何种情况下一个点被称作黑还是白。同样地,为了说一个句子是真还是假,我必须确定在哪种条件下这个句子为真。通过确定这些条件我才可以确定命题的意思。就是这样,要理解一个命题意味着要知道哪种条件下它为真。 奥卡姆:我有点懂了。继续。 维特根斯坦:我的意思是只有在世界的图像中才可以判断命题的真假。因此,“命题有特定意思”应该替换成“命题描述(represents)特定的事态(states of affairs)”。所有的名称与所有的事物一一对应,因此,这些名称全部组合起来,形成事实,就像是一幅图画。 奥卡姆:在我的逻辑里,区分了两种意谓(significations),一种是范畴词(categorical),另一种是非范畴词(syncategorical)。范畴词具有确定的意义,词项表示其他事物而非自身,也许就是你说的描述(represent)吧。每个词项在创造之初都有特定的意义和意谓,在命题中充当主词或者谓词。而非范畴词不能独立存在,没有确定的意义,用来修饰事物的所指,它必须与范畴词连系起来才有意义,构成命题。 但是非范畴词对于逻辑非常重要,它是所有复合句子(或者你所谓的复合命题)的砖石材料。例如“所有的人类都是哺乳动物”,“所有的”就是非范畴词。再比如“只有苏格拉底是智慧的”中的“只有”是非范畴词。这句话看起来像是简单句,但它却是复合句,这句话等同于“苏格拉底是智慧的,而除了苏格拉底外的其他人不智慧”。 维特根斯坦:对于你说的砖石材料我其实想了很多,我认为所有的复合命题都是由这些基本命题构成的。它们结合起来,正如你所说,通过逻辑运算。 奥卡姆:让我再说的清楚一点,非范畴词是逻辑运算的指号,而它们自身并没有任何意谓。你同意吗? 维特根斯坦:这正是我的基本想法。非,逻辑加,逻辑乘,都是逻辑运算。这些逻辑运算使得我们从一个命题转换到另一个命题,但它们自身没有意谓。也就是说,并没有一种“逻辑物体”(logical objects)存在。 奥卡姆:你说的非常对。逻辑不研究真实的实体,自然哲学才是。 维特根斯坦:同意。哲学的目的就是思想的逻辑澄清。哲学的结果不是一堆哲学命题,而是让这些命题更清晰。哲学不是理论,而是行动。 奥卡姆:好了,年轻人,我们已经沿着花园走了一圈了,与你的谈话非常高兴。我觉得哪天我们应该再多聊一聊,现在我必须得走了。 维特根斯坦:好的,再见!
在这次谈话之后,维特根斯坦感到大脑中充满了灵感和创造力。他的《逻辑哲学论》在几周后就顺利完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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