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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好玩的老头,一个百态的湘西

 地道风物 2020-12-03
湘西老刁民
黄永玉
百度百科里顶正式地写道:“黄永玉、中国画院院士,受过小学和不完整初级中学教育。”生怕别个认不出黄老,要把头衔先端好,又怕这个“不完整初级中学教学”带坏别个家孩子,立马跟上“因家境贫苦,12岁就外出谋生,流落到安徽、福建山区小瓷作坊做童工,后来辗转到上海、台湾和香港。”好事者总要凡事添个理由,立几条名目。让人觉着在这年月,活得通透是个不能做成的事。

黄永玉与他标志性的烟斗

好歹,老爷子趁着名字还响捞到机会自说自话了一番,他在访谈里说他的老师坏得很,若还活着,“我隔几天要打他一顿”,就有同学来问“你为什么不逃学呢,我也逃,我们一起走,我带你,外面多好玩呢。”老黄自己讲“就这么带,带,带,带,带出道来了。然后就自己独立逃学。”

对啊,八十年前,逃学也是个事,黄老逃出来跟着马队骑毛马,也就是不戴马鞍的马,一蹭溜上去,抱着脖子就骑,骑到丘陵上上下下,把腿摔脱臼了半个月不能回家,后来能回也不敢回,被他弟弟看到后往家里通风报信才回的家。


黄老的猫头鹰

后来12岁的黄永玉背着小包裹一个人坐船离开了家乡。“拳头打天下”的他走过不止一个丘陵,又做诗文,还设计了猴票,当个自在的老头卖画卖文,靠画画得了自己的一番天地(不知当说卖了天价,还是说得了洋人奖赏更好,权看爱折腾的世人喜欢哪一个,便拿去作数)。如今他在凤凰,北京,香港和意大利都建了房子,他的名字和事迹大概能让喝汤的人感叹着砸吧两下而不是一下。


猴票

这是这个故事中黄老的一面,那个时候另一个好玩老头叫做刘大炮。他是这个故事的另一面:一个在湘西落下脚跟的人。

凤凰城里放大炮
刘贡鑫

刘大炮,本名刘贡鑫,袓上连续五代都是凤凰县城的名染匠。那时,做草木染可不像现在一样充满文艺范儿,而是最辛苦讨生活的劳作。12岁那年,邻居黄永玉因为家贫,辍学离开家外出闯荡。而12岁那年的刘贡鑫,也因为家贫辍学,子承父业做了染匠。此后70年,他每天的生活,便是山上、染坊、沱江一一在山上采得板蓝根后,捣碎做染料,在染坊里给布上色,然后把染上色的布匹挑到沱江边漂洗。


刘大炮在晾晒染好的布(摄影/阮传菊)

14岁那年,同乡沈从文刚开始外出从军;黄永玉刚开始发表作品;而刘贡鑫巳经独当一面,在沱江边独立开起一家新染坊。20多岁,沈从文开始用文字写湘西,成为名作家。黄永玉用绘画描湘西,成为名画家。而刘贡鑫依然是一个染匠,却因为染布名气和脾气一样大而博得了“刘大炮”之名,成为凤凰最有名的染匠,以至于人们慢慢只记得刘大炮之名,而忘记了他真实的名号。虽然没能像同乡沈从文和黄永玉那样名动天下,刘大炮却拥有了一个染布匠人最高的荣耀。

一个大炮挂墙上
黄永玉画手艺人

这个最高荣耀到底怎么个高法,我们绝摸不到个标尺,然后叮叮叮把人往上钉。像对黄永玉的采访里,主持人掰扯一句,“那你不是逃学,其实是种反抗。”黄永玉没给刘大炮立这种漂亮说法,他做得直爽:刘大炮家卧室墙壁上挂着一幅怒目金刚双手扶膝、正襟危坐的画像。“黄老第一次找我染蓝印布画后,给我画了这幅,我说画得不像!后来他找我染画多了,观察仔细了,一次我刚捞完布,双手沾满靛青时,让我坐定画了这幅,这次,有几分像了。”

刘大炮搬了把凳子,坐在堂屋的画像前,点了一根烟,讲述自己家族和草木染的往事,还有自己因蓝印花布和黄永玉结缘的故事。

刘大炮与黄永玉为他所做的画像

黄永玉自述说:“讨厌失礼放肆老少,尤其讨厌油皮涎脸登门求画者,逢此辈必带其到险峻乱木山上乱爬,使其累成孙子,口吐白沫说不成话,直至狼狈逃窜,不见踪影。”

黄老反复画这幅直到画像了也有膈应死那些个孙子的劲。

黄永玉为刘大炮作画是讲述刘大炮的故事,而刘大炮一双手浸入染缸中染蓝,就像是以另一种方式讲述黄永玉难向外人道的凤凰城事。


雕版花样百无禁忌
蓝布印花守着黄永玉的凤凰城

故事的开头,是在和同城的染布匠切磋无敌手之后,刘大炮也像同乡沈从文和黄永玉一样,从沱江边的码头登船。或沿沱江上溯到贵州、四川,或顺江而下抵沅水、过洞庭到湖北,几十年下来,游遍湘西周边四省。像武侠小说中的侠客收集武林秘籍般,他收集到印花布图案100多款、印花布雕版300多张。通过研究收集来的图案,刘大炮慢慢融会百家,从湘西的染布世家蜕变为全国草木染界“百无禁忌”的顶尖高手。

百无禁忌,刘大炮

不过这个故事的结局就显得寂寞多了,地道风物团队到刘大炮家寻访时,他拿出一张纸片,指着纸片上的电话说,要演示蓝印花布工艺的话,得找他儿子刘新建,因为自己年事已高,巳经不染蓝印花布好多年了。蓝印花布如今销量不好,儿子也已经不经常生产,很多工艺要演示的话得提前准备。

“草木染土布曾经是湘西底层百姓居家必备的,但是,如今早已没人穿了,也没人穿得起了。”

刘大炮走进晾房旁边的房间,这房司里摆放着几只木质的老式衣柜。刘大炮打开衣柜,衣柜中塞满了各式印花布。“现在的人嫌蓝印花布太重、颜色太单一,就连我们湘西人也不拿它做衣裳了。但我就不信了,我们家做蓝印花布,做了六代人,我自己也做了70年,这袓传的老布就没人要了?没人要,我就自己做出来,放进自家柜子里留给我儿子!”

刘大炮说着瞪了儿子一眼,发现刘新建正在偷笑,于是立马转变语调:“儿子嫌弃,那我就传给我孙子。我就不信,连沈老、黄老、张教授都当成宝贝的东西,会没有人要!”

听到刘大炮开始放炮,刘新建连忙给老头子点烟:“我要,沈老给您写的对联,黄老给您画的画,还有张教授给您题的词,我全要!”刘新建边说边把今天印蓝印花布的雕版用夹子夹好,晾在竹竿上。“其他的你别想了,这些花样、雕版传给你,你可别再给我弄坏了!


刘大炮的儿子,刘新建

刘大炮看着儿子正在晾晒牛皮纸雕版,于是不疾不徐地走进晾房的角落处。角落里是一个木质的架子,外表就像个百叶窗,每个小隔间都像个大而浅的抽屉。刘大炮抽出一个抽屉,里边是一张镂空的黄色牛皮纸一一这个花样架,便是刘大炮一生之藏。

刘大炮染蓝的手没法说话,不过浸入到染缸里,他的故事实实在在,直白好看。凤凰城受惯了一堆隔空打物的湘西印象,大炮做块布,很多人都不必说话了。

黄永玉的名片上写着“享受国家收费厕所免费待遇 (港、澳、台暂不通用)——黄永玉”


他还写过一则小文《我对死有几个方案》,里面说“一是把骨灰放在抽水马桶里面,请一个尊敬的老先生拉一下。我的爱人反对,说会塞住水管的,还要找人来修,多麻烦,那就说明第一个不能用。”

刘大炮和黄永玉都像关汉卿自述的铜豌豆一样,直到今天也活得好好的。那么如果刘大炮做张名片,大可以写上“享受拉黄永玉家抽水马桶的苦劳”,虽然大炮不大能算在“先生”一词的含义内,但跟黄老差不多年纪且还能指望得上干个累活的必然有他一个。

为什么说是享受苦劳,不妨想想大炮做这门手艺所经历和记得的种种。

大炮一个人就是一座记忆中的凤凰城

“蓝印花布的图样通常是对称的,你只要画四分之一大的花样,然后其他部分照葫芦画瓢就行了。”

“做完这次演示,这张雕版就要退休了,因为牛皮纸不耐磨,一张版通常印十张花布就要作废了。”

“这一步叫刮浆,刮浆完成后,染色的准备工作就完成了。接下来要上演重头戏一染色了!”


“嗯,可以入染了。”刘大炮不知何时站到了刘新建身后。他看了看儿子手指上残存的蓝靛,点了点头。

“可以入染了”,一句话,好像说的是,黄永玉和刘大炮的湘西又一次再现。一个人的画和一个人的布,他们分别是这个故事的一边,有时候可能走得远了到了世界上赚些脸面,有时候就在湘西守业,跟自个爱的人物东西挨得近。湘西人闯荡,守成,变格……湘西也就成了说不完的故事。

文字来自:雷虎、牧苏

本文部分选自《地道风物·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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