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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纪念我的中师岁月

 林如老师图书馆 2016-01-27


世界是你们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摘自熊老师的信


毕业多年后,师范的同学一边惊讶于我和班主任熊老师几乎没有联系,一边常常有意无意地将熊老师的一些近况反馈过来,而我的反应似乎很冷淡,甚至可以说很冷漠。事实上,用“冷漠”这个词形容我对熊老师的感情,是不恰当的。不是冷漠,是伤痛。这种伤,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解读造成的,不是他有意伤我。我刻意漠视那些伤痛的记忆,但是,只要有阴霾的日子,旧伤就会隐隐作痛。

我终于决定写写他了,虽然写他不啻撕开伤口,但我想,经过这次舔舐,它也许会痊愈,而且永不复发。

 

“你就是文齐吧?”


拖着一个大皮箱,上面压一床棉被,肩上背一个书包和一个画板,十几年前,我就这个样子去读中师的。终于,到了报到的地方——食堂,里面人头攒动,墙根三面摆上一溜儿桌子,围满了学生和家长。一同考上中师的老乡在家长的陪同下直奔各自的报名点,我是单枪匹马,只好先定睛看看形势、判断一下再说。我决定把皮箱搁在门口,这样,我走到哪,它都在我的视线之内,报名的钱就藏在皮箱里。想来,我是够天真的:食堂外是宽阔的水泥路,假如有什么歹人,只要从门口提走箱子,跳上交通工具,还不是屁股冒烟,跑得飞快!

扎进人堆,我终于发现了本班的报名点。“老师,我是在这报名吗?”说完,我就脸红了,我忘了说普通话。“你就是文齐吧?”我很惊讶,定睛看着桌后的男老师。

原来,一听口音,他料定我是Z市人;加上他从岳母——我小学五年级的班主任那里知道我考取了,又分在他的班上,就脱口叫出了我的名字。

问清下一步到哪交钱,我转身往门口去,打开小锁,掏出一定的钱款,把剩下的锁回皮箱,准备去另一张桌子那里交钱,那张桌子在最深处的角落。“文齐!门口的东西是你的吗?拿到这来吧,我帮你看着。”放好东西,我如释重负地按着报名程序一一办手续、缴费。

新的学习生活开始了,我的班主任老师是我小学五年级班主任的女婿,他爱人是他师范教的第一届学生,他的姨妹是我小学多年的同桌。

 

“我知道,文齐不是这样的人。”


我没有无知到去宣扬自己和老师的渊源关系,但是,在同学的弯弯绕中,这些情况很快明晰起来。结果,同学对我侧目,而我与男同学大方的交往更刺激得一些同学的口水分泌旺盛。事实上,因为十年间我的村上只有我一个小孩,我缺失了和同性同龄玩伴在游戏中明合暗斗的学习。我喜欢和大胆、大气的男孩玩,这是一种无性的交往状态。但同学们正值豆蔻年华,对异性交往非常敏感。面对流言,我用我行我素来应对,但内心越来越自闭,即使和一些男生玩在一起,心灵的距离也是千里之遥。

一天,Z市的一个男同学神秘地对我说,某寝室一伙女生有鼻子有眼地对师母讲我和某某男生交往过密。其时,班上有几对同学在课上课外因为眉目神情上的应和,被任教我班的校领导责令调开了座位。这个男生正是其中之一。见我反应冷淡,他只好把包袱抖出来:“你猜,熊老师怎么说?‘我知道,文齐不是这样的人。’那帮女生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没有搭腔,内心却掀起了感伤的风暴。从小学到现在,所有因交友的流言激起的封闭情感在这一刻好像酸碱相遇一样被中和了,心灵的重荷一下子减轻了许多。

于是,在普遍死气沉沉的中师课堂上,只要是熊老师的课堂,即使他被一群感伤于昨天还是骄子、不日就是臭老九从而奢侈地挥霍青春的学生抛弃,还有一个学生在声援他。

 

背影


我读中师的第一年,熊老师迈过人生的两道门槛:为人夫,为人父。这应该是他面临人生最大困境的日子。当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学生时,她不愿回家乡,于是把心事告诉班主任,想在未婚老师中找个对象。绣球抛到了他的手里。辗转反侧后,人生的浪漫情事还没有展开就这样有了结果。于是,在难以启齿的情势下,把握着火候交往、提防、吃定心丸,接着紧锣密鼓为她安排工作,结婚,生子。当熊老师自言自语地把这些告诉我的时候,我还没有能力理解:当时,他是最脆弱、最无助的。

他的课堂,可想而知。当时,他兼任我班文选课老师,我对他的授课内容没有一点记忆。只记得文选课是上午最后一节,45分钟的课堂,常常不到半小时就扯完了,然后让我们自习,而我的熊老师(写到这里,我的心伤感极了)整理了一下教案踱到走廊上去了。十分钟,他把叠在一起的教案、书放在走廊栏杆上,自己走来走去。五分钟了,他把书拿在手上,在教室前门这小范围地踱着。一分钟了,他站在门外说一句“下课了”就匆匆走了。

我常常很早出教室,因为我坐在第一排。下课铃声还没停的时候,他常常已走到了楼下,走上了操场。他的步态很不好看,腿有点掸掸的。原本瘦条条的个子,在正午的阳光下,他的影子肥胖地蜷伏在脚下,似乎是它绊得他走路摇摇晃晃的。他要赶回家做饭,刚开始,是为怀孕的妻子,后来,是为妻儿和一大家子。多年以前,我不懂得解读他的背影,多年以后才发现,心已经被这背影烙伤了。

 

 “他充其量只算得上一个三流老师!”


Z市的一个师兄经常到教室来找我,苦心孤诣地发起话题后就海阔天空地展示他的“钻石面”。有一天,他聊到自己的班主任,立刻向我宣扬起来,什么年级组长呀,Y市文坛的骄子呀,好像这种宣扬可以增益自己的光辉。他顺口就说:“和我们老师比起来,你们熊老师,他充其量只算得上一个三流老师!”当场我就拉下脸来。在我还没有认识到需要客观评价熊老师的历史功过时,熊老师对于我,是一个值得感激的老师,我不容许任何人当着我的面这样评价他。

这种青春女孩对老师的感情和熊老师对我的关注,用“师生恋”这样简单化的词是不能概括的。这是一种对对方的信任。熊老师对我倾诉过很多心事,但都是一种自说自话的形式。我们之间其实不是一种交流,充其量我是一个倾听者,或许连倾听者都谈不上。我在自己思绪的漂浮中迷迷瞪瞪,但敞开着自己的经验世界,于是熊老师的一些自说自话就这样刻进我的长时记忆里。

记得一次冬季运动会备战期间,我穿着运动衣正要呼朋引伴去训练,他很颓唐的样子来到操场上,突兀地说到他的妻子这段时间晚上常常出去跳舞,还问他:“你就这么放心让我去跳舞?”他顾自接下去说:“我只能说,‘我相信你。’我还能说什么呢?其实我心里是很担心的。”缄默,除了缄默,做学生的我还能说什么呢?

一个老师对一个女学生暴露自己婚姻关系中的隐私,在轻浮的人看来,一定认为这个老师对学生有什么非分之想。但我认为,那个年纪,我听得懂他的忧伤、无助,我用缄默的倾听予以理解和尊重。他是一个真实的人,就像我的兄长,因为生活艰难而社会支持系统薄弱,多次醉酒、哭闹。

那个精力充沛、求知似渴的年纪,我意识不到生命中碰到优秀的人对我很重要。我只是混沌地感知着那个尽我所能打开的自在世界,没有形成理想自我的镜像,也不能理性地评价他人,更没有产生追慕优秀榜样的内心需要。而我的老师,也只是处在自在的状态,没有意识到他有责任也有能力挽救哪怕仅仅是指点一班资质优秀却迷失的学生。多年以后,等我们醒悟过来,爱戴变成伤痛。

 

一本探讨人生出路的书


当我们在中师挥霍青春时,没有老师对我们说,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每个人都会有很多可能的出路。

彼时,全国上下解放思想,确定市场经济政策,社会进步很快。熊老师一头扎进这大好形势中,搞活家庭经济,如鱼得水。

中师食堂逐渐名存实亡。学校很多老师纷纷在自家厨房搞出一盆盆小菜,就餐时间在食堂外的马路上一溜儿摆开。不愿做豆腐西施的女生和想夹块肉吃却是素鸡的男生,在食堂打了饭就到这来买菜。形势大好,熊老师斗志昂扬,每天抢时间回家,帮父母张罗着摆摊设点。

第二年,他在家里开起租书店,搜罗来许多言情、武侠、市井读物,吸引学生来租书,一天三毛钱。毕业前我才发现他家里的租书,挑了一本,讲的是女主角从哲学角度探讨人生出路问题,其中充斥着肉体探索。我是不知道要付租钱的,带回家乡不知看到什么时候才将这本书寄回。

向熊老师借一本探讨人生出路的书,这很有点玄关的意味,也很反讽。我们东奔西突像困兽一样找寻出路,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却把一群迷途的羔羊引到廉价租书前。

 

 麻将主题的同学聚会


15年同学聚会的那天,熊老师在酒店门口欢迎来聚会的学生。我闪在一旁,等一伙同学和老师寒暄过后,我微笑着向熊老师伸过手去。其实,我们彼此都早就看到了对方。他握住我的手:“祝贺你,成为我们班的第一个研究生。”“谢谢!”我鼻子一酸,只说出这么两个字。他很尴尬地转身去迎接其他同学,我也赶紧和同学叙起旧来。余光中,见到他的头发已有灰白之色,背有点驼了,脸上很落寞的样子。我忽然对这次同学聚会持很怀疑的态度,我们能从这次聚会中寻回什么?

熊老师似乎找不到当班主任的感觉了。听说自我们班之后他就没有担任班主任了,他觉得自己不再年轻了,承受不起和学生一起泪与笑。这时,他的心还没有枯萎。之后,中师每况愈下,改制为职业学校。几次听到他说“原来教的学生是骄子,现在教的学生是垃圾、小流氓、小太妹”时,耳朵就特别难受。

这次聚会,全班44人到了35个,应该是很成功的。但晚宴之后,大家就散坐在酒店会议室里小团小团地私聊,没有主题,没有主持人。有人提议到酒店房间去打麻将,响应者众,尤其是Y市的同学,平日就经常和熊老师一起打麻将。后来,真的开起来几桌麻将。

第二天,早餐过后,包车将我们拉到一个对大家来说没任何念想的水库,班上的女同学大多都吐了,这些年为人妻为人母把身体都磨虚弱了。后来去了一处风景名山。登山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点昔日同窗的感觉,大家呼朋引伴,拾级而上,留连,顾盼,拍照,叙旧。不过,听说熊老师和Y市的同学一直在山脚下打麻将。料想,这样的同学聚会将不再有了。

聚会后又过了四年,其间我没有见过熊老师。我心目中的老师已经越来越远,他成了我不想见到的人。因为我将窘迫于昔日由其承载起来的我对老师的希翼将安置何处。

面对学生的眼睛,我常常电光石火地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和对熊老师的情感。我不想将我们这一代师范生的沉沦都算在您的账上,但我多想问您:老师,您教给我们的是什么?

自己也当了十多年的老师,今日如此解读老师,是不是有清算的味道?若干年后,自己也要上审判台的,那又如何是好?我把这简单地归并为一个命题:一个老师的优秀问题。优秀不是一个既定的点,而是一条对准了方向的射线,在可能性上,可以无限延长,但在时空的某个点上,是有限的线段。生存消耗你的时间即生命,从而不但不能为你的优秀起到加速度的作用,还要将你优秀的高度拉低。处在那个低位点的老师,该如何在学生面前自持呢?其实,不光是老师,我们每个人都面临这样的困境,比如做家长之于孩子的教育,是不是要永远将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上?如此,幸福对于众多普通老师、家长来说是不可企及的,我们注定要活在炼狱中吗?我没有能力回答。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中师岁月。



(原载《教师博览》原创版201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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