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书法不隐”与司马迁的两难选择司马迁子承父职,而为西汉史官。任职后,面临着两种艰难的选择:一种选择是,要象董狐直书“赵盾弑其君”一样,对西汉的历史,秉笔直书,既记其长,又记其短;既记其是,又记其非,作一名为孔子所称颂的“书法不隐”的像董狐那样的“良史”;另一种选择是,象孔子撰写《春秋》一样,“为亲者讳,为尊者讳,为贤者讳”,或为西汉刘氏皇帝傅粉施朱、文过饰非,歌功颂德,树碑立传;或者“为免时难”,对西汉皇帝的过失过失有所隐伏,而不要秉笔直书,即所谓“隐而不宣”。看来,司马迁在孔子的作“良史”美丽言辞的的诱惑下,选责了前者。刘向、扬雄等称司马迁“有良史之才”。然而他的这个“良史之才”,却是用血的代价换来的。 众所周知,司马迁是西汉的史官。他不仅是西汉史官,而且是西汉汉武帝时期的一位史官。而千不该万不该,他的《史记》,又不应该写至汉武帝时期。甚至可以说,他根本就不应该写从汉皇刘季时起至汉武帝时止的这段西汉的历史。只写至秦朝,就应该戛然而止。因为《史记》汉史部分,对于西汉刘氏皇帝来说就是现代史。而其所撰写的同汉武帝相关的部分,又简直可以说是当代史,写起来,当然是会困难重重的。 本朝人写本朝人的历史,当代人写当代的历史,本来就是一件难事。它的困难,不在于史料的缺乏,而在于对史料的取舍;它的困难,不在于应该不应该秉笔直书,而在于敢不敢秉笔直书;它的困难,不在于能不能做到客观公正,而在于敢不敢做到客观公正;它的困难,不在于能不能揭示历史真相,而在于敢不敢揭示历史真相。况且,当时的许多历史真相,又往往被千人一面、众口一词的颂声大作,所蒙蔽,所掩盖,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看得十分清楚的。这就是说,对于现代史家或当代史家来说,要真正做到全面、准确、客观、公正地反映本朝甚至当朝的历史真相,是要承担相当大的风险的。因为本朝人写本朝的历史,当代人写当代的历史,如果不为本朝或当朝的帝王将相傅粉施朱,高唱赞歌,而是直言不讳,既记其长,又记其短;既书其是,又书其非,就等于是批其逆鳞,挑动其杀机,必然要为自己招惹祸患。可叹,司马迁竟学习董狐一样的正直史官,其人生的悲剧,可能就发生在这里。 如果我们认真查阅一下《史记》汉史部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刘汉王朝的那些帝王,其政治形象,确实不如被孔子所包装过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形象,那么完美,那么冰清玉洁!试看,司马迁笔下的汉皇刘季。他既是一位成就刘汉帝业的了不起的西汉的开国皇帝,而又是一个骗吃骗喝、箕踞骂人、“恶儒生”、“溺儒冠”,并且有时常食言自肥的痞子帝者。试看,司马迁笔下的汉文帝。他既是下诏“除收帑(孥)连坐律令”的圣明的君主,而又是一个当他发现新垣平犯了“伪诈”之罪以后,而却“夷(其)三族”的朝令而夕改的帝者。试看,司马迁笔下的汉景帝。他一方面,听从晁错之计,千方百计地削弱刘氏诸侯王国势力;另一方面,当吴王刘濞等七国诸侯,因其削弱王国势力,而起兵反叛朝廷时,而却又不敢锐身自当,竟以将晁错“斩之东市”,来推卸尽自己的责任,从而酿成千古奇冤。试看,司马迁笔下的汉武帝。司马迁其《史记·平准书》中,一方面赋予患武帝“北击匈奴”、“招来东瓯”、“事两越”、“开路西南夷”、“灭朝鲜”等,以正义战争的性质;另一方面,又将汉武帝之“北击匈奴”、“招来东瓯”、“事两越”、“开路西南夷”、“灭朝鲜”,等穷兵黩武、兵连祸结、动辄“费数十百巨万”、“岁费百余巨万”,财政拮据、“县官大空”、“赋税既竭,犹不足以奉战士”、“战士颇不得禄焉”之历史情况,描写得淋漓尽致。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就难怪汉武帝要处其以宫刑了。这也算是他咎由自取吧。 据太史公自言,他是在汉武帝元封六年,继任其父司马谈太史之位,并且从此开始,以其父司马谈原有的论著为基础,而撰写《史记》的,即所谓“悉论先人所次旧闻”。看来,其间,汉武帝的确是曾经阅读过《史记》汉史部分,尤其是详细阅读过《景帝记》,并对太史公司马迁“极言其短,及武帝过”,甚为不满。于是,其便于天汉四年,便以其为李陵投降匈奴辩护为由,对其处以“下蚕蛋”,即宫刑。司马迁为李陵投降匈奴,进行辩解,固然有违西汉法规,但是,如果他能在其《史记》中为汉武帝之祖宗父子歌功颂德而廻护其短的话,而汉武帝也完全有可能,对他网开一面。何况,司马迁为李陵辨解,又是出于对汉武帝为李陵之兵败,而睡不安枕、渴不思饮、食不甘味,进行安慰之的目的呢! 看来,孔子要比司马迁圆滑得多。他一方面,引诱后世史官,学习董狐,“直书而不讳”,做一名真正的“良史”。另一方面,他自己却为“免时难”,而创制了一种所谓的“春秋笔法。班固在撰写《汉书·艺文志》时,不经意间,揭露了这样的一个秘密——孔子撰写《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意思是说,孔子编篡《春秋》时,所要贬低的那些大人先生们,以及那些当世的君臣,都是一些很有权势的人,故而,只能将其不地道性为,隐伏于他的《春秋》传中,而不敢直言不讳。孔子之所以要这样做,据班固的说法,是为了避免给自己招祸惹患。可能孔子深知,那些大人先生、当世君臣们,是惹不起的。孔子如此教唆别人“书法不隐”,而他自己却是“隐而不宣”。看来,他不是一个十分地道的人。可叹!司马迁只记住了孔子的“书法不隐”,而却忘记了孔子的“隐而不宣”。 董狐直书“赵盾弑其君”,赵盾宽宏大量,并未将他治罪,幸矣;孔子作《春秋》,“隐而不宣”,“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齐太史直书“崔杼弑庄公”,兄弟二人,惨遭杀害,惨哉!惨哉;司马迁“书法不隐”,被处宫刑,实在是悲哀呀,实在是悲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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