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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飞讲西游”连载，在新浪微博@李天飞大话西游，每日15:00发布，欢迎关注新浪微博。 各位关注仙儿公号的朋友，大家好。“李天飞讲西游”在新浪微博发布后，受到了热烈关注。本公号是李天飞的自营公号。微博与微信公众号同时更新。谢谢大家关注！您的关注就是我持续发文的最大动力！ 前几天磨叽了几讲，终于把唐太宗的事结清了。但是今天贫道还不急于开通玄奘法师的西游之旅，因为这里面还有个问题没讲清楚。西游之前，总得看看地图，知道该往哪里走吧。今天、明天两讲，就准备详细八一八《西游记》的地理概念。今天讲四大部洲，明天讲路线图。 在这里，贫道需要讲一个前提。《西游记》当然是一部幻想性的神魔小说，里面的事情当然是编造的。但是，任何幻想故事，总不能凭空编造出来，它总有一个作者所依托的知识背景。所以有人会质疑：研究一部幻想小说的地理问题岂不是吃饱了撑的？不是的。贫道今天所谈的，并不是一定要把《西游记》的地名一个一个地对号，这是最蠢的事情。而是要勾勒作者头脑中的、同时也是当时读者和听众的地理背景。 就像《红楼梦》也是凭空虚构出来的，里面的地名固然在理论上，可以随意起名字，但里面的京城还得叫“长安”，不能叫“铁岭”。因为作者和读者的知识背景中，“长安”毕竟做过首都，是可以作为京城的名字的，而“铁岭”只是个“大城市”而已。 “四大部洲”是什么鬼？《西游记》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它一上来就说： 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膳（您没看错）部洲，曰北俱芦洲。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 这个四大部洲，当然是来自佛教的。但是，先等一等，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佛教的四大部洲是这个意思么？ 其实这劈头第一段话，就已经透着一股山寨气。假如有人非得说这段话是饱学鸿儒吴承恩写的，至少贫道会打个大问号。 因为佛经原典里，从来就没有个什么“四大部洲”！只有“四大洲”、“四天下”。这个“四大部洲”明显就是受了“南赡部洲”的影响来的，好像一洲就算一“部”似的。其实，南赡部洲就不能读作南赡+部洲。而是南+赡部+洲。“赡部”就是Jamb&umacron的音译，如果大家不熟悉“赡部”，贫道告诉您它的另一个译法是“阎浮”，这就熟悉多了。就像美国的“圣弗朗西斯科”也译作“三藩”，但你总不能说这就是吴三桂的地盘是不是！ 所以说，南赡部洲也可以叫“赡部洲”，南字是表示其方位的。就像韩国也俗称南韩一样。但“赡部”两个字是绝不能拆的。佛典里提到的时候一定说“大城及赡部洲四大洲等”，绝不会说“赡部洲四大部洲等”。 只有我们国人，对梵文不熟悉，一看我们这个世界对应的是“南赡部洲”，所以以为其他三个也都叫“部洲”。说来说去说俗了，就叫“四大部洲”了。 这都是元朝以后的事。“四大洲”不但说成“四大部洲”，还说成“四大神州”，这大概又是受了“赤县神州”和“东胜神州”的影响了。元杂剧《摩利支飞刀对箭》有一句唱词：“自小从来为军健，四大神州都走遍。” 好吧，因为元朝以后，别的书也说过“四大部洲”，不是《西游记》独一份，就算吴老先生从俗，贫道和你不计较。但这四个洲的名字，你横是也写对呀！按正规的译法，应该是东胜身洲（弗于逮，意思是“身体胜过别的洲”）、西牛货洲（瞿陀尼，意思是”牛的贸易”）、南赡部洲（阎浮，是一种树）、北俱卢洲（或拘卢，驴唇）。这几个译名用字，在各种佛典里是基本一致的。而《西游记》写作东胜神洲（“胜神”是什么鬼，大概是和“赤县神州”混了）、西牛贺洲、南膳部洲、北俱芦洲。好么，不是盗版一两个，而是就没一个正版的！ 平心而论，这几个译名辗转误传，还真不是《西游记》的始作俑者。明清很多书里也这么写。但是，如果说神、贺、芦三个字别的书也用，还算是从俗，那这个“南膳部洲”，除了《西游记》之外，别说佛教的各种佛典、灯录、清规、语录，就是普通文人的诗集文集，也没有人这么写过。别的书，受俗写的影响，或许有一个两个盗版，像《西游记》四个全盗版，也算少见了。
吴承恩的《射阳集》，国内西游研究大家蔡铁鹰先生整理为《吴承恩集》，还惠寄贫道一册签名本，贫道是仔仔细细看过的。说实话，吴老先生的学问，比贫道高不是几个数量级。对比一下《西游记》，简直就不是一个人写的——其实恐怕就不是一个人写的。所以贫道一直说，《西游记》就是一部通俗小说，它的主要作者群，来自社会底层。没那么高大上。它行文中找些同音字代替，是很正常的事情。或者干脆就借来别的说法一抄。就像我们现在不负责任的写文章的人，喜欢从网上乱抄，结果一抄就错。 但这里还有个问题，贫道检索了一下，把南赡部洲写作”南膳部洲“的，只有一部小说，就是《三宝太监西洋记》。《西洋记》和《西游记》有没有关系，贫道没有研究过，不敢说。权且把这个发现放在这里，供大家开脑洞玩。 其实细读世德堂本就知道，沙僧的名字，一会是“悟净”，一会是“悟静”，甚至前一个是“悟净”、后一个就变成“悟静”（当然贫道在自己的校注本中都改正了，并出了注说明）。你说刻书的人态度不认真吗？还真不是，这个本子因形近而错的字，反倒很少很少。更可见这部书本来很可能是从话本演变过来的，它不在意字的对错，只在意读音。因为这种书就是说书人的底本，读音不错就可以了。 正版四大部洲和前几讲贫道提过的山寨“六道轮回”一样。这里的“四大部洲”也是个山寨版。 那么我们看看，正版的四大部洲是什么样？ 四大部洲，是佛教的世界观，按《阿含经》所说，人间有四个天下，亦即四大部洲，一是东胜神洲，二是南赡部洲，三是西牛贺洲，四是北俱卢洲。在须弥山四方的咸海之中。 东胜身洲，梵语弗于逮，意思是“胜身”。以其身胜过南瞻部洲。又译为“初”，太阳从这里初升。在须弥山东。土地东窄西宽，形如半月。纵广九千由旬（一由旬约十几公里）。这里的人类，脸也像半月。人身高八肘，人寿二百五十岁（所以说孙悟空寿命三百多岁也不稀罕么，只能算此洲正常的高寿者）。 南赡部洲，梵语阎浮提。阎浮是一种树，在须弥山南。土地南边窄北边宽，纵广七千由旬，这里的人类，脸也像洲的轮廓。人身长三四肘，人寿百岁。 西牛货洲。梵语瞿耶尼。意思是这里有很多牛，以牛为货物，所以叫牛货。在须弥山西，土地形如满月，纵广八千由旬。这里的人类，脸也像满月。人身长十六肘。人寿五百岁。 北俱卢洲，梵语郁单越。意思是好地方。这里的土地比其他三洲都好。在须弥山北。其土正方。犹如池沼。纵广一万由旬。人脸也是方的。人身长三十二肘。人寿一千岁，没有短命的。 这就是佛教四大洲的大致说法，当然，还有一些引申的含义，所谓“表法”，这里就不多解释了。 真当回事啊前几讲贫道讲过六道轮回，从六道变五道，五道变四道，一直减到一道。这真是“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轮回。好玩的是，“南赡部洲”却不停的扩大，“为学日益”，然而最终崩溃，“不足以取天下”。 有朋友问贫道：道长，按说无论大唐国还是我们今天的中国，应该算“东胜神洲”啊，其实不是的。 我们看，这里符合我们人类的情况的，只有南赡部洲。东胜神洲人寿250岁，西牛货洲人寿500岁，北俱卢洲人寿1000岁，现实中哪里去找？所以佛教的人类世界就是”南赡部洲“。因为佛教产生的时候，东西方还没有充分的交流。印度人所能认识的世界，大概也就是东到中国，西到中亚这一块。所以说无论印度、中国，都应该算南赡部洲的地界。而其他三个洲，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就算是以后欧洲、美洲、大洋洲逐渐进入了东方人的视野，这些现实的洲，上面的人类的脸蛋也是上面宽，下面窄，寿命也不会超过100岁，理论上也只能算”南赡部洲“。 无论是印度还是中国，对自己处于”南赡部洲“是没有争议的。他们争的，是谁是南赡部洲的中心——而不是争的是整个世界的中心。在印度典籍里，“中国”指的是他们印度而不是我们。我们汉地是他们的边鄙之地。当然我们说“中国”必然也指自己。日本也有一个“中国”。 我们知道，四大洲只是佛典里的说法，顶多可以看作一种宣讲佛法的形式。谁知宋代以后，随着佛教深入民间，真有人把四大部洲当回事。 下面这幅图，就是辽的《张哥墓志》，第一句话就是“南赡部洲大契丹国……”，也就是说，许多辽人，已经自认为自己处于佛经里的“南赡部洲”了。辽国人虽然是从北边来的，但他们从来不说自己是“北俱卢洲”的。
不但辽国人自认为是“南赡部洲”，日本人也喜欢称自己为“南赡部洲”，这就更怪了！按说你们日本人自称“日出处天子”问候我们“日没处天子”，应该自认为“东胜神州”才对呀。可是我们看日本人写的佛教著作里，全都自认为“南赡部洲”。比如“南瞻部洲大日本国筑州太宰府里横岳山中。有一座清净伽蓝”（《圆通大应国师语录》）。所以说，日本精通佛典的人，懂得“南赡部洲”的含义，并不是实际地球上地理的东西南北的概念。
所以说，“南赡部洲”是不断扩大的。从印度到中原，从中原到辽国，从辽国到日本。只要是佛教文化圈影响下的，对佛教世界观有正确认识的，都会认同自己是“南赡部洲”的居民。因为我们确实都不符合其他三个洲的条件。
更当回事啦随着明清时期和西方的交流，国人渐渐发现，原来世界这么大！真有这么几大洲。于是大家觉得，诶，佛教说的兴许没错吧。于是大家纷纷想把佛教四大洲和世界地理对应起来——对寿命、脸型问题先无视。谁知越对应越麻烦，因为这和实际的世界地理太不像了。 其中一个试图调和的是魏源，他认为，亚洲、欧洲、非洲，就是南赡部洲；南北美洲，就是西牛货洲。”墨瓦腊尼加洲“，即南极洲，是“东胜神州”，这就可怪得很了。但是北俱卢洲又在哪里呢？只好说“阻于南北冰海，更无从问津矣。西士但知有其地，未遇其人也”。然而这也有问题呀。”南冰海“之外或许还可以说是南极洲，”北冰海“之外又是什么呢？岂不又跑到”西牛货洲“的最北边去了！ 然而即便如此，魏源还是不敢把日本算作东胜神州，因为他毕竟懂得佛教的这个传统，也大概懂得日本人对自己的认同。我们看，当整个地球都纳入人类的知识体系之后，“南赡部洲”再也无法容纳更多的“洲”，于是就在清末彻底崩溃了。 但这件事还没完。不懂佛典的民间人士、且有一定的世界地理概念的，反而认为我们中国不在“南赡部洲”而在“东胜神州”。比如侯宝林先生的相声《一贯道》，“今度到东胜神州亚细亚洲河北省北京市相声演员侯宝林一名”，这句话可真不是侯先生编出来的（当时北京属于河北省）。这是华北地区一贯道“度人”的一句套话，前面加个“东胜神州”，表示“一贯道”的势力范围是遍及天下的。这句话，正是近代的民间，已具有一定的世界地理知识、且混杂了旧宗教知识的特征。 总而言之一句话：佛教这个分天下为四大洲的世界观，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甚至不同的阶层，人们的认知都是不一样的！ 有了这个基础，我们就有条件来看《西游记》里的四大部洲了，我们不能死板地认定，《西游记》中的四大部洲一定是这样或一定是那样，我们下一期接着讲。
本文作者：李天飞：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学硕士，现任中华书局文学室编辑。责编有《花间集校注》、《中华书局藏徐悲鸿书札》、《张籍集系年校注》、著名学者编年事辑系列等。个人著有《西游记》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亦工诗词、书法。宗二王帖学一路，发表有文学、经学、书法相关领域论文及书评、随笔多篇。 欢迎关注仙儿（xianer-xianer），一对小夫妻自己做的公号，分享自己的生活。长按二维码弹出识别界面，点击关注本公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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