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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侍萍: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 周朴园：（惊愕）梅花？ 评点：周鲁相认，写得一波三折，摇曳多姿。在进进退退虚虚实实中笔触饱满，吊足了读者的胃口，极具戏剧性和张力。就在又一次的相认无望，被延宕搁置的时候，突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便是绣在旧衬衣右袖襟上烧破的窟窿上的那朵“梅花”。 曹禺以二十三岁的华年，以隐隐春雷的脚步登上了中国戏剧的舞台，他匠心独运，用“梅花”这个充满了诗意的意象连结起了周鲁二人阻隔了二十三年的时空，让他们在刹那间回到了共同的青春岁月，“梅花”是他们共同的爱情记忆。 “梅花”这个细节的拈出，诗意唯美精致。至少有以下几个作用： 第一，“梅”是侍萍的姓氏，梅的风骨就是侍萍的象征。 第二，一朵梅花映衬了侍萍的兰心蕙质，那一针针一线线融入了她多少绵长的痴情。而一个能将恋人衬衣的窟窿修补成梅花的女子，又是一个怎样美丽、温柔、贤惠、富有诗情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周朴园又怎能不刻骨铭心难以忘怀。想起陆游的唐婉“红酥手，黄藤酒”，想起东坡的王弗“小轩窗，正梳妆”，想起贺铸的爱妻“谁复挑灯夜补衣”，想起纳兰容若的卢氏“当时只道是寻常”。侍萍就像一朵梅花永远定格在周朴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兰心蕙质、一往情深的侍萍就是那朵“梅”。 第三，梅花是周朴园和鲁侍萍心头永远的朱砂痣，是真真切切的梅花烙。 鲁侍萍：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 周朴园：（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鲁侍萍：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周朴园：哦，侍萍！（低声）是你…… 鲁侍萍：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评点：周鲁相认，周在明处，鲁在暗处。侍萍是掌有主动权的。几处风生水起，几处海阔天高，侍萍还是没能战胜自己，其实也无须战胜自己。她冲口而出的“梅花”已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而这之后的绣着的一个“萍”字，更是痛快淋漓，为这三十年，准确地说为这一生的爱做一个了结，一个交待。 多少痴男信女，多少情天恨海，在几近残酷荒谬的人生中，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这应该是大结局了，可是生活还要继续…… 周鲁相认，对侍萍是残酷的，对周朴园来说，更是残酷的。珍藏了三十年的旧梦，辗转江南江北的迁徙、逃避、求索。他记住了侍萍的美丽缠绵，记住了要永远关那扇窗子，摆上那幅照片。他以为他抓住了过往，抓住了真爱。他埋葬了对其他女人的爱情，以为侍萍在他的心里，在他的心的荒冢里…… 可是侍萍却这样站在了他的面前，一脸的风霜，一身的疲惫。艰难的生活给她留下了太多的印记，这个消逝了往日的美丽和青春的侍萍对于周朴园来说太陌生了。 请不要给周朴园太多的责难，他也在命运的车轮下沉吟。 他不是叶公好龙，他也不是一个简单的虚伪冷酷能够说清。 而侍萍的一句“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也让我们倍感人生的苍凉和无奈。 青春时代的侍萍和周朴园也一定和所有热恋中的人一样，天真地认为，侍萍的花容月貌连同他们的爱情一样永不老去。 然而，岁月不在，美貌不在，爱情不在。 “连你都不认识了”，这里有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亲昵，是啊，爱情即使烟消云散，还会留有痕迹。一缕温情，真实准确，直指人物的心灵。 周朴园：（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侍萍：不是我要来的。 周朴园：谁指使你来的？ 鲁侍萍：（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周朴园：（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评点：童话里的爱情总是在“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 的生活”中戛然而止。而生活中爱情的结局却总是这样“尸横遍野”，周鲁也在恶语中伤中结束了他们今生的“情缘”。三十年后周侍萍鬼使神差地走进周公馆，回到这伤心地，亲手撕下了周朴园脉脉温情的感情面纱。周朴园的“爱情”在这一瞬间彻底死去。 周对鲁的质问是“谁指使”，鲁对周的回答是“我以为你早死了”，这其实就是真实的人生和同样真实的爱情。 周朴园：四凤，——（向周冲）你先等一等。——（向四凤）叫你给太太煎的药呢？ 鲁四凤：煎好了。 周朴园：为什么不拿来？ （四凤看着蘩漪不说话） 蘩漪：（觉出四周的征兆有些恶相）她刚才给我倒来了，我没有喝。 周朴园：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 蘩漪：（忙说）倒了，我叫四凤倒了。 周朴园：（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 鲁四凤：药罐里还有一点。 周朴园：（低而缓地）倒了来。 蘩漪：（反抗地）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周朴园：（向四凤，高声）倒了来。 评点：周朴园的家就像是一个黑暗的王国，他在这里挥舞着权杖。专横跋扈，没有平等，没有尊重，没有关爱，没有温情。 他逼着蘩漪喝药，醉翁之意不在“药”，而在于他的意志是否实现。 周朴园的这段台词除了问句就是祈使句，除了指责就是命令。他整年在矿上，偶尔回家就是这副样子，不像个丈夫，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说话很慢，他说话的调子很低，却令人觉得莫名的凉意和恐惧。他似乎一直生活在别处，我们也分明感到他心冷似铁，他的爱情其实在三十年前就被侍萍带走了。 蘩漪是勇敢的。这个不幸的女人，一直生活在这个冷漠的铁屋子般的周公馆，受尽了漠视与精神的虐待。她拼命地坚守着人的尊严，却在周朴园的暴躁怪戾面前被伤害得体无完肤。 “喝药”是最平常的家庭琐事，是最小的人权。蘩漪这个刚烈的自我意识极强的女人，她却都不能做主。周朴园大呼小叫成暗流、潜流、狂风巨浪。蘩漪还要咬碎玉牙无畏地说：“我叫四凤倒了”“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这一切终于使阴冷的周朴园咆哮成狮子。这深深的庭院没有一丝自由的风。蘩漪在这里像一朵妖艳、诡异的黑色的罂粟花。 这可怜又可悲的女子，她被埋葬在这里整整十八年。 周萍：（低头，至周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 …… 蘩漪：（望望周朴园，又望望周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周朴园：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 周萍：爸！我—— 周朴园：去，走到你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 （周萍走至蘩漪前） 周萍：（求恕地）哦，爸爸！ 周朴园：（高声）叫你跪下！ （周萍正要下跪） 蘩漪：（望着周萍，不等周萍下跪，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就喝！（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周朴园的严峻的眼和苦恼的周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由右边饭厅跑下） 评点： 有时在想是什么让周朴园这个在德国留过学，接受过欧风美雨、有着新思潮、敢于爱上丫鬟侍萍的他，变得如此极端的暴力，如此独断专行？ 周冲那个有着蓝天绿海般憧憬的青年，是不是更像当年的周朴园。 蘩漪是可怜可悲的，她别无选择地爱上了周萍，这段不伦之恋使这个有着雷雨般性格的女人疯了。她那样的热烈，那样烈火般的燃烧，周萍微弱的光亮也足以照亮了她黑暗的生活。因为她的生活是彻底的黑暗，如磐的黑暗。周萍这个有着苍白的脸、二十八九的“大男孩”，给蘩漪带来的是对生活对爱的全部的热望和错觉，她不顾一切地燃烧，哪怕毁灭。 周萍只是蘩漪的一根稻草，他的懦弱是肩负不起一个女人的未来的，尤其是蘩漪这样的女人的爱情。 蘩漪是敢于对周朴园说“不”的，周萍是要“下跪”的，蘩漪“喝药”只是不让她的周萍不再跪下，那样太尴尬，太尴尬。蘩漪只是周萍的一个诱惑而已，就像四凤是他的另一种诱惑。这个懦弱的男子，这个养尊处优的周家大少爷，也许是从小便没了亲生母亲的缘故，在心理在人格上他并没有真正地长大。除了花天酒地，除了掉进女人温柔的陷阱外，他并没有学会真正地去爱一个女人。 他绝对不是青年时代的周朴园的再版。 周萍没有学会担当，那个惊心动魄雷雨般性格的蘩漪注定是要毁灭的。 那时候女性的天空太低了，也许蘩漪的生活除了暴君周朴园，就是软弱无力的周萍。 蘩漪，你这个奇女子这碗生活的苦药，看来你只能喝下去，谁让你遇见的是这样的一对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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