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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先生谈《红楼》“三要”

 wunianyi 2016-03-20

读《红楼梦》必须有一个基础条件,即对中华文化文学的“基本课”要具备起码的知识。“《红楼》三要”对理解雪芹之书,俱是关键点,而对研论《红楼》艺术来说,则更是重要无比。因为,雪芹笔下的艺术特色,都是由“三要”才发生、才施展、才造极的。


这就是我在本章题目中所标出的“《红楼》三要”,这对理解雪芹之书,俱是关键点,而对研论《红楼》艺术来说,则更是重要无比。因为,雪芹笔下的艺术特色,都是由“三要”才发生、才施展、才造极的。


关于第一点,浦教授因是从四大奇书总括而立论,故此也称雪芹为“文人”,这并无可议。但对本书来说,我则必须首先指出:雪芹这种类型的文人,却与一般的“读书人”、“能文会写”、“骚人墨客”等等概念皆不尽同。他是一个清代满洲八旗世家出身的公子,从曾祖起文学事业与艺术环境竟已历四世,他们的“门风”是文武双全,多才多艺,精通诗文词曲,书画弦歌,百般技能。他与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等人并非“同类”,他特别富于灵心慧性,多情善感的“诗人型”气质,而同时又是善思善悟的学人哲士。这样的人,写人物就不只是“身高八尺,豹头环眼”,写饮食也不只是“大碗酒,大块肉”——那种直来直往式的手法风格了。《红楼》艺术的极大特色,基本来源于这个“三要”之首。


第二点特别要涉及所谓“借径《金瓶梅》”的问题。盖《三国》者,写的是帝王将相、文武人材;《水浒》者,写的是草莽英雄、绿林好汉的人材与命运;而《金瓶》方始专以一姓家门、一男多女为其题材,它的小说史价值,端在于此。但是,兰陵笑笑生尽管才华盖世,他写出的西门、金莲、李瓶……等等众多角色,却一色是低文化、少教养的庸俗之辈。这部名著丰富斑斓,但没有多大境界,不大能唤引人的内心灵性的美感享受。雪芹的“借径”,就在于他由此得到“启示”,也决意要作一部专门叙写一姓家门、一男多女的小说——但他只“到此为止”,内容寓意,笔墨风规,情思气味……,一切一切,都大大地与《金瓶》相反了!这大约即是太平闲人所谓的“取径”之义,只借它一条“道路”,形神本质,都崭新特异了。


那么,这就十分清楚:《红楼》的艺术与魅力,自然也与《金瓶》悬殊大异,——你可以举出很多“例证”,说明雪芹从兰陵笑笑生“得想”“启思”,二者关系“密切”,但你总难进而推论,说两书的总风格与总效果是一致的。


由于雪芹所要写的这个家庭与其主要成员所接受(包括熏陶)的文化教养是高层次的,所以写这些人物与环境的笔法,肯定要与《金瓶》之类又大有畛域之分的。比如说,人们都能指出兰陵运用口语口吻的妙处,以为雪芹也不过如此而已。其实这也有论形不论质、见物不见人之嫌。两书在口语对话的艺术上,区别也是巨大的。其馀可以类推。


至于浦教授的第三层次,是思想内容方面了,已非本书的主要目标,所以只能从简从略。当然,这也绝不是说我以为艺术与思想是毫无关联、各不相涉的事情,思想内容也是决定艺术风格的一个因素,那是没有疑问的。


回头来再讲“三要”的末后一“要”,就是浦教授特别指明的“针对一群有文艺修养的读者”的问题。我以为,这一点实在也是一个真知灼见之点。


若打开《石头记》,照“字面”理解,那你会看到雪芹“交代”作者宗旨,说的是为“市井”之人而作(“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特多”之言,可以为证)。实则大大不然。真正的市井之人,是看不懂《红楼梦》的,他们也并不爱看这一部难懂的小说。这种事实,鲁迅也早就说过了——《红楼》出世之后,风行天下,“家置一部”,主要是知识阶层的情形,至于“细民”(即市井小民也),爱看的仍然是《三国》、《水浒》。


这就是说,没有足够的中华文化素养的人,是无法“看得入”雪芹之书的,硬着头皮死钻,也钻不出什么兴趣滋味来。这个问题,更是研讨《红楼》艺术的一大关键,而过去对此似乎缺少足够的认识与论述。


这也就是说,从“三要”而考察,不能不深深感到一个绝大的课题需要认真努力探索:《红楼》艺术是中华民族在文艺领域所表现出的一个特异的高层次的精华奇迹,用一般眼光、标准,或者搬来西方理论,是不足以体认它的意义与价值的。


但在雪芹当时,以他的才华而决定要以野史小说来抒写怀抱,己经是自甘“下流”,“降格”又降格了,因为那时清代小说的文学地位最为低下,只是“闲书”解闷之物,而既作小说,理所当然地是以市民细民为假想对象的。雪芹自然也不例外,故有刚才引过的开卷即有“市井之人”的交代解说。但无奈雪芹是个文学异才,让他无论怎样“努力”降格,迎合迁就,以适应真正市民的文化水准与审美趣味,那也是无法实现的,结果必然是写出了这部“非市民、不通俗”的《红楼梦》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文化矛盾和美学冲突,——也就是后来“红学”研究上一切“麻烦”的真正原由所在。这当然是雪芹初料所不及,是不由自主的动机与效果之间的一种“距离缺陷”。


这个“缺陷”,带有深刻的悲剧性。


正因如此,讲论《红楼》艺术,如同讲论《红楼》内容一样,是非常困难的事,每个人的文化素质与修养不同,每个人的年龄处境有异,每个人的人生阅历更是千差万别,其审美要求与领会能力也就悬殊而大相径庭了。而雪芹当日,实在无法“照顾”如此纷繁差异的读者,他只能朝着自己认定的境界去经营缔造。因此,我们讲论他的艺术成就时,应当是努力寻求揭示雪芹的本真,而不是用一个现成的已知的老生常谈式的条条框框去“套”上一番了事。


还不具备足够的中华文化基本素养的人,实际上是读不了《红楼梦》的。举一二易于说明的小例来看看实况。


比如开卷即写娲皇炼石,好像只是为了引出所遗未用的大石头这个主角;但到下文,随出“地陷东南”一语;再下文又出现了宝玉的“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这一著名的“干古奇论”。殊不知,这都是暗暗接承着娲皇的故事而来的。女娲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是她用水和黄土,捏成“泥人”,才有了咱们子孙后代!是故“水”之与“泥”,都非无源的话语与意念。


再如,宝玉初住大观园,一日正当暮春三月,下浣芳时,早饭后(昔日“早饭”不是“早点”,是十点左右的上午饭),挟一部《西厢》,来到沁芳溪畔、桃花树下、大石上坐了,细细品读——正读到“落红成阵”这句时,一阵风来,将桃花吹落大半,落得满头满身满地皆是花瓣,多情善感的宝玉,不忍以足践踏那可惜的遍地残红,不得已用衣衿兜起,撒向溪中,看它溶溶漾漾,随流而逝……!这是大观园建成省亲已罢之后,第一个正文重要情节,无比重要!然而这儿有两个问号:一,如果你没有品味《西厢》文化的前提,你看了这段精采的文笔又能有什么“感受”可言呢?《红楼》之美,又在何处可寻呢?二,你可曾想到:大观园所设下的主脉“沁芳溪”,那名称是何涵义?它具有多么巨大深层的悲剧性质?沁芳,不正是雪芹用那奇妙的“点睛”之笔给你“形象注解”了吗?沁芳,“花落水流红”,“流水落花春去也”!桃花万点风飘,落红成阵,都是随水而逝的命运!这是全书的象征,整部的主题啊!


没有足够的中华文化素养的“准备课”,又凭什么“神力”、“玄悟”来读懂雪芹之书,来讲论他的天才艺术呢?


(摘自 周汝昌 著:《红楼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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