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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马连良的十三扇门(中)

 水底鱼帽儿头 2016-03-26


认识马连良的十三扇门(中)


哭周瑜 我哭哇哭一声周都督(1929年开明公司唱片1面)


鲁肃闯帐 明明知道刘备走(1938年国乐公司唱片)

当前浏览器不支持播放音乐或语音,请在微信或其他浏览器中播放 3:07 鲁肃闯帐 来自戏曲曲艺两门抱

取南郡 (1929年大中华公司唱片1面)


讨荆州(1930年胜利公司唱片1面)


认识马连良的十三扇门

(第二部分)

作者:黎师乾


第六扇门:学习

马连良向人讲过一个小故事:当年余叔岩先生打算学《梁灏夸才》,这出戏很短,只有李顺亭、王长林两位老先生会。王先生同意教,于是便请王先生去和李先生商量。谁料李先生却说:“你还嫌他的戏不够唱啊!咱们带了走吧!”——所谓“带了走”,就是带到棺材里去。结果这出小小的戏,算是失传了。当时我(马之自称)正要学《三字经》,也有不少阻力,当时就下大决心,一定要学会这出戏,果然学成。⑴

这个故事虽然批评的是当年梨园行的保守习气,却也折射出马连良那种“不屈不饶的博学”式的求知态度来。

马连良是个“南北和”型的职业演员,一身而兼南北剧派之优点,其表演技法,包括戏,也是转益多师的成果。
《苏武牧羊》马连良饰苏武、崔承喜饰胡阿云

他求知的途径有三种:一,直接师承;二,配戏;三,观摩,很多情况下是三种方式并用。

先从京朝派说起,他在谈演艺经历时说过,在科时“完全得力于蔡荣贵与萧长华两位先生的传授”,并“私淑贾洪林先生”,出科后,王长林、王瑶卿、朱素云三位先生对自己的指导“非常之多”⑵。后三鼎甲之一的孙菊仙以及奎派硕果刘景然又都是他的老师,此外,张荣奎对他的帮助也很大。而京城名票恩禹之、溥侗(编辑注:即红豆馆主,世袭镇国将军、辅国公,兼理民政部总理大臣。文武昆乱不挡的名票,清代第一首法定国歌《巩金瓯》作曲)、袁寒云(编辑注:即袁克文,袁世凯二子,亦为文武昆乱不挡的名票。并列民国“四大公子”)、包丹庭、王君直等,都和他合过戏,他都向他们请教过。


傅侗


袁克文

海洋派里许多前辈,象王洪寿与牛松山就是,不仅台上相互配戏,而且还一招一式地跟着学习。不但如此,还积极参与海派本戏的排演。从1922年到1927年,他六次南下上海,参加了《对金瓶》、《石头人招亲》、《关公走麦城》、《许田射鹿》、《换龙胎》、《七擒孟获》、《神仙世界》、《韩湘子九度韩文公》、《孝义家庭》、《周淳娘》、《貂禅》、《九擒文天祥》、《洛阳桥》等海派本戏的演出,更不说在福州搭班期间演过的众多海派本戏了。

他与一大批江南有数男女英雄合作过,这里有李春来、潘月樵、毛韵珂、周信芳、小杨月楼、赵君玉、林树森,等等,数不胜数。他们一起下戏房排戏,一起流汗,一起演戏,一起谢幕。通过与海派名家们同台,来汲取养料,充实自我。他留下两张《扫松下书》的戏照,恰是这种“因缘”的微妙流露。

“礼失而求诸野”,马连良不但从海派那里学习、继承传统,更瞩目于乡土班的演出,以及那些身怀精湛演技的演员们,象济南老伶工孙永才(孙顺)、昆弋老伶工陈荣会、汉调老伶工余洪元、山西梆子老伶工张玉玺、高文翰等等,其成果尤为突出。

由于他孜孜求学所处之时代去古未远,许多优秀前辈演员尚在,前京朝派时代的许多优良传统仍能在他身上得以传承。
《广泰庄》(来自同名南派剧目)

他很喜欢看戏,谭鑫培、贾洪林那就不说了,他连后辈演员、小班演的戏都看,特别是那些他经常演的戏,只要别人演得好,他就会根据自己情况吸收、化用过来。对此,他有这样的表述:大抵生人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各有所能,亦各有所不能。如鄙人演借东风,旁人亦演之,不能谓鄙人全好旁人全不好,亦不能谓鄙人全不好旁人全好。譬如彼之借箭,小过节好,我即可以采之以补我之不足,彼之打盖小身段好,我又可以采之以补我之不足⑶。

在科时,他是以崇拜、仰视的角度来观摩谭鑫培、贾洪林的演出,但他是个早熟的职业演员,随其心志的确立,眼光就不同了。其心志是化众人为“我”,而不是化“我”为“某”,这与当时余叔岩、言菊朋的旨趣完全两工,后者是化众人为“谭”,再从中找到一个余叔岩或言菊朋,而马连良从一开始就要找到一个自我,成为一个“马连良”,所以他才会说“我无所谓派”,而说这句话时,他才22岁!

现在有人说:成为自己容易,成为“某某第二”难。我说这种观点是偏颇的。在马连良的时代,乃至于谭鑫培的时代,也没有看见过谁成为“谭鑫培第二”或“程长庚第二”,优秀演员都是根据自己的灵性来求发展的,否则何来谭鑫培之谭派、余叔岩之余派,以及马连良之马派呢?难道谭派、余派、马派的形成是件容易的事儿吗?

马连良在“不屈不饶的博学”同时,更是个虚心的人。

他坦言自己“自幼坐科,无暇多亲文墨,后始涉猎经史文字”,所以一旦发现错误,无论是自己觉察的,还是他人提出的,他都立刻改正,甚至不惜停止演出,象《假金牌》、《天启传》就是两个典型案例。其他关于戏里扮相、服饰、词句、表演等等发面(不光是自己演的角色,更包括戏里其他角色)的这种修正,也是很多的,他自己就讲过一些例子。对于一些人的攻击,他认为“或只见一次故,或不许人改过,均极可笑”,他说:“鄙人绝对不吝改错,亦唯其是而已。”⑷

景孤血说:“他都赶上了!”⑸
饰蒯彻马富禄饰栾布李洪福饰李左车

的确,在“不屈不饶”和“虚怀若谷”的信念作用下,马连良必然是个博采众长的演员,就像其前辈谭鑫培,如果我们仅用一个“谭”,甚或是一个“余”来涵盖他,不仅不准确,更是对其“心志”的一种蔑视。

⑴、⑶、⑷《名伶访问记之一马连良》 瓜子生(景孤血) 《新民报》  19386

⑵ 《马连良车中谈(下)——把握顾客心理尽力揣摩剧情——以四信条发挥戏剧改良本志》《盛京时报》 1942.9.8

⑸《记马(连良)金(少山)李(金鸿)之摘缨会》景孤血 《立言画刊》第160期 1941.12.20

第七扇门:传承

1922年至1926年是马连良的搭班阶段,其艺术活动的主线是通过几乎不间断的舞台磨炼,进一步完善那些科班时期就经常演出的传统剧目,并以此为基础,积极从事旧剧重排,并出现了最早的马派本戏,比如《四进士》、《龙凤呈祥》、《夜审潘洪》、《借东风》等。

另一条辅线就是谭派标准剧目的学习和演出。

谭派是当时的显学,唱老生的一般都以“谭派”作为号召,马连良也不能免俗,他在福州搭班时,就用过“谭派正宗”的头衔。由于性情爱好、嗓音条件以及谭富英在科等原因,许多谭派标准剧目他无从学习和演出,特别是那些唱工和靠把戏,前面已经有了列举。
饰孔明

出科后,他作为一个所谓的“谭派老生”,必须演这些戏,特别是靠把老生戏,这是当时演出市场对他的要求。所以他必须积极学习,努力实践,特别是靠把戏。

他最初学习谭派戏,是观摩老谭的演出。

他说他在科时,“有先辈张君,则数携鄙人赴文明园观看谭老板之戏,俾有所遵循”

⑴。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说法,比如为老谭配戏或跑龙套之类的。他坐科时代,老谭偶尔登台,贾洪林则常川出演,所以他看得最多的仍是贾派戏,当然还包括其他前辈的演出,比如他仿效的刘春喜与麻穆子,这两人只是马连良过眼云烟里众多演员之一而已。

他出科后,看戏仍是他学习、借鉴的好方式。

1921年6月,他连看了余叔岩九出戏,都是老谭生前的名作。此外,他还看王又宸、言菊朋、高庆奎的戏。同时,积极地向王瑶卿、王长林、王月芳等前辈老先生请教,其中还有他的三叔马昆山(谭派票友下海),连他第一次来沪演出(1922年,亦舞台)时带的帮角王少芳都是他的老师,更不说票界的那些谭派专家了。就拿王长林先生来讲,他给余、言、马三人都说过戏,你说他教言菊朋的是“余派”呢,还是向马连良传授了“言派”呢?当然都不是,王向这三人传授的都是当年老谭在台上的规范。再如王少芳,他是王月芳的儿子,老王是谭的徒弟,而少芳曾得老谭亲炙,演靠把老生戏特别精神。当时张荣奎在上海大舞台给王又宸当里子,许多剧评家都把王少芳与张荣奎并举,说他们的靠把戏都是一流的,比他们各自傍的角儿——马连良和王又宸都精神。再如他早年常演的《珠帘寨》,更是得自于票友孙羲尘⑵。

由此可见,其谭剧源头是多么驳杂了,不象余叔岩和言菊朋都有一个“陈彦衡式”的基础教育,对他而言,可谓缺少“实授”,这和前面所讲他的学习方式有关。

他在搭班期间演过的谭派标准剧目有《定军山》、《阳平关》、《连营寨》、《南阳关》、《战樊城》、《打鼓骂曹》、《坐宫》、《捉放曹》、《洪羊洞》、《卖马》、《奇冤报》、《打渔杀家》、《珠帘寨》等⑶,但也仅此而已。
饰鲁肃

这些戏大致可以分成以下三类:一类是唱工不繁重,做工、武打较多的戏,比如《定军山》、《阳平关》、《打渔杀家》等;一类是剧情哀怨或低沉,能够通过其独特的“酸楚”、“不忍卒听”的低腔来表现的戏,比如《战樊城》、《南阳关》、《连营寨》等;一类是当时的时髦戏,比如《珠帘寨》、《打鼓骂曹》、《探母》等,可见扬长避短是其主旨。象《李陵碑》(这出戏他只在福州搭班期间演过)、《战太平》等有着激昂唱工的靠把戏,他是绝不碰的;再象《探母》里的嘎调,他也办不了,就按老规矩来,嗓音恢复后他才唱。再如《洪羊洞》、《乌盆记》、《捉放曹》等戏也是如此,而且演出的场次很有限,在外埠比要在北京演得多。

这些谭派标准剧目,是在1921年底辞别富连成后,才得以渐次出演。

比如《洪羊洞》1922125日夜场首演于城南游艺园,《南阳关》1922131日夜场首演于城南游艺园,《卖马》1922219日白天首演于城南游艺园,《打渔杀家》1922223日夜场首演于城南游艺园,《连营寨》1922224日夜场首演于城南游艺园⑷,这是他同王少芳离京赴沪前的临别演出。那晚马连良“经绅商学界特烦”连演《审头》、《开山府》、《连营寨》三出,晚上八点多钟“包厢已满,散座已无隙地”,马连良“到底不懈”,“尤以新学之连营寨为最出色,初此演来,竟能纯熟如此”⑸,“满营失火两场之跌扑,亦极灵动,颇令人追想洪林在生时也”⑹。《定军山》则是1922429日白天首演于上海亦舞台⑺。

他的这些谭派标准剧目,与有“珂罗版老谭”之称的余叔岩比较起来,不够纯粹。比如他的《定军山》、《阳平关》以老谭遗规为章法,而《洪洋洞》、《连营寨》便以贾洪林为追摹标准。再如《南阳关》,虽然他用心观摩过余叔岩的演出,但两人的剧词、唱腔、身段、把子都不同,他有其独到之处⑻,这种例子很多。

所以,当时有很多人说他是“伪谭”,受到许多这些人士的非难和指摘,直到他19375月在上海演出《洪羊洞》仍是如此。需要注意的是:所谓“伪”的定语,一定程度上是从唱腔字音角度来归纳的。

谭派标准剧目的演出有一个共通的规律, 还是从《珠帘寨》、《定军山》入手吧。

《珠帘寨》的演出时间轨迹为:1921130日白天在广和楼首演——1922年到1924年间频繁演出——1925年到1928年间演出场次日渐减少——1929128日最后一次出演上海荣记大舞台——19301月为上海大中华留声唱片公司灌唱片一面后归于终结,此后仅193616日,与黄桂秋合演于南京大戏院。其表演技艺轨迹为:简单——略具规模——成熟——较高水准。

《定军山》的演出轨迹更是如此,192769日,春福社在庆乐园开幕,大轴就是这出《定军山》,配角是王长林、钱金福、张春彦等人,那天“溽暑蒸人,座无隙地”⑼。选择这出戏既是“一战成功”的寓意所在,又是对自己学谭成绩的总结,更是对过去“谭派”头衔的告别。此后,这出戏的演出基本上就收了:春福社时期在北京唱了三场,在上海演了二场,扶春社时期在天津、上海各演了一场,扶风社时期则未演过。

1922年5月,他在上海为法商百代唱片公司灌制唱片,选择《珠帘寨》、《定军山》这两出谭派戏作为首次灌片剧目,是他对——也是对他这一层面舞台活动(学习和实践)最生动的记录,按他的话讲,就是其演艺生涯的一种“特殊纪念品”。

随着“民国十八年”的到来,他已经是“独树一帜”的“马派”了,没必要再演这类戏了,有时作为营业手段,调剂一下,偶一为之罢了。他更多的是把这些戏里种种技术进行分解、吸收,按自己的理解,再化用到自己舞台表演上,无论是唱腔,还是念白,以丰富、充实自己的艺术表现能力。
马连良沈睦公合影

实际上,谭派标准剧目的学习、演出只是围绕上述那条主线所展开的种种活动的一个层面而已,这可以从其演出剧目的种类及场次多少上得以印证。一旦其代表剧目和演出风格(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得以确立,这些谭派标准剧目(除了《打渔杀家》),势必会淹没在马派本戏之中:技术被吸收化用,演出基本退出。

从这条辅线的轨迹,我们看到,马连良不但学习谭派技术,更为重要的是领悟了老谭的精神。正如徐凌霄所分析的那样,他很清楚老谭是如何成功的,他的“心志”就是要成就一个“自我”,而不是什么“谭鑫培第二”或“余叔岩第二”。

这种注重个人性灵而寻求发展之路的理念,是当时的先进思潮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

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现代化”是在充分掌握传统(技术)的前提下完成的,具有现代和传统的双重性,所以他没有现代艺术及现代艺术家们极端个性解放、消解技术训练、游离艺术本体以外的的种种特征。彰显其具有多元性的深厚传统,将使得“时代艺人”、“跟上时代潮流”之类的赞词更加充实、完整,意义更为深远。

⑴《名伶访问记之一马连良》 瓜子生(景孤血) 《新民报》  19386

⑵《叩玉琐谈》 疑始 《商报》 1922.3.29

⑶、⑷、⑺根据演出记录统计 《顺天时报》、《京报》、《申报》、《大公报》  1921.12.31-1927.5.31

⑸《马连良连升三级》 亢兴北 《新申报》 1922.3.8

⑹《马连良之留别戏(隐侠)》 《顺天时报》 1922.2.28

⑻《马连良在京新唱〈南阳关〉》 《申报》 1923.11.30

⑼ 《马连良传略》 古雪 《马连良专集》 1942

第八扇门:扶风社与新新戏院

扶风社是由春福社(1927年)、扶春社(1928年)、扶荣社(1929年)逐渐演变来的,

成立于1930924日,最初承班人为蔡荣贵,19331月,与蔡氏脱离关系后,自己承班,领班人李晋臣,经励科为陈信琴、纪寿臣等,后台管事先后为焦润山、马四立、李华亭,全班一百二十余人不等。1948418日,马连良在上海中国大戏院演完《龙凤呈祥》后,在全体观众的热烈掌声中谢幕,随着时局的变化,班底演员纷纷北返,而他与夫人则于同年1111日由上海乘飞机去了香港,扶风社在无形中解散了。

戏班是个整体,这是马连良从进科班那一天起就亲身体验的:大家都是戏里的演员,自己的戏分再小,也要尽心去演,演出神采来。

徐凌霄认识马连良,是通过看戏。

他最爱看富连成和荣庆社的戏:不但是完整的戏,而且演员个个卖力,没有什么主配之分。他在揭示海洋派、乡土派优点的时候,予以充分肯定,希望借此来重振京朝大班的衰颓之风。

马连良出科南下,最初接触海派,其印象是每排一出戏,老板和杂角一起下戏房排戏,只有角色之分,没有阶级之别,上了台,都是戏里的一份子,人人注意演戏的本职,不像京朝大班,戏只是几个角儿的事,其他人一概不管,满台烟色、菜容的包袱角,完全游离在戏外。

《摘缨会》饰楚庄王张君秋饰许姬

自己的体验、友人的说教、同行的状态、海派的优点,一切都使他深刻领悟到,一个好的戏班应该角色齐全,戏出完整,从精神状态到服饰扮相,都得让人有美的感受。

马连良就是朝这个方向去努力的。

他自春福社挑班后,老少新旧的角色罗致齐全,既能用当其才,更能维持那些年老同行的生计,不但从职业角度出发,更有顾全梨园大局的德行,这是很不容易的。就拿龙套来说,对于那些“龟背驼肩,满脸皱纹”的年老龙套,虽然他不让这些人上场,但仍旧给戏份,他的想法是,“此等人之生计,亦多堪虞,若竟摒斥不用,亦非恤老之道”

⑴。

马连良对扶风社配角演员的要求只有一条,就是“各尽其责”⑵。

看似简单,实际其中的寓意很丰富,隐含的要求很严格。

比如,从“演”戏角度出发,他要求同台演员,不能光是照本宣科地唱念,更要和他有情感的交流,得“演”出来彩来。的确,他本人“真动心”,自然就要求对方也得“真动心”,有人就说他“眼睛盯着很紧”。这就体现出表演难度来了,有的演员单唱一出很出彩,但被他这一“盯”就会沉不住气,表演能力显得不足。有些演员他初接触,觉得是可造之材,但同台演几场下来,被他这一盯,就发现不是角儿的料了。这也是发现、考察人才,特别是后进青年的法器,如果这个演员能“盯得住”,非但提高其演技,更能成为好角儿,这种例子很多的。

他是个有戏剧理想的人,头脑先进,卓尔不群,而社里同仁,肯定达不到他这种高度,演出中也会出现那些他所反感的事情,他都会苦口婆心,耐心开导,帮助他们提高职业道德和自尊意识,这在当时是很难能可贵的。

比如,有次他演《三顾茅庐》,演完博望坡烧屯,扮演关赵的演员在交令后竟直往后台而去,演至张飞负荆,台上只有他这个诸葛亮和刘备了。事后,他和扮演关羽的马春樵说道此事,春樵先生就说:“因为后边就没有事了,所以去后台卸靠了。”他说:“您前边若干力气都卖过了,何必忙在此数十分钟?须知孔明此时正式升帐,责罚张飞,必须正襟危坐,关张都得听其指挥,今若一任关赵溜下,岂不是自贬权威,这还是孔明吗?”春樵先生觉得他的话在理,以后再演,就站场上了,戏的气氛也就严实多了⑶。

他这种严格的“配角主义”,一般习气较重的伶人受不了,所以就有了“马连良的班难搭”这句话。

对此,他说:“其实鄙人乃本‘实事求是’之意,不料竟致此言。古人云:‘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鄙人所以严格者,对戏绝非对人。凡有演剧肯卖力气,又能体验剧情之同业,鄙人绝对重之爱之,方且延揽之不暇,又何难搭之有乎?”但他也承认“鄙班的确难搭”,他说:“扶风社中配角向来齐整,若本身修养不足者,骤然加入,则相形见绌,未免知难而退矣。”

有的演员有这种心理:配角到底是配角, 何必如此认真呢?

他回应道:“既然是一个剧社,则不应当分什么主角配角,大家好就是马某好,马某不好,也就是众人不好。何况‘人人可以为尧舜’,中国古代圣人动辄以尧舜期望旁人,难道尧舜就容易做到吗?圣贤乃以此寄以期望啊。若一定抱定配角就可以不卖力的宗旨,那是自视太轻了。鄙人也曾为人‘挎刀’,若当时持这种心理,又安能得有今日啊。这种消极态度,难免沮人向上之心。”⑸

有些演员就看准了他这种发自肺腑的“认真”,所以尽管“扶风社难搭”,还是愿意跟他,十数年不变。而那些上了台马马虎虎、漫不经心、随便开搅、油滑取巧、自以为是的演员,能耐再大,扶风社也容不下他,他说“这些人和我无缘!”⑹

对配角如此,对场面同样如此。

1927年春福社成立之前,他的鼓师换过三位:律凤山、方富元、魏希云,在春福社挑班后,就一直用乔玉泉先生,直到乔194787日病逝,而琴师却用过四个人:胡素卿、赵桂元、杨宝忠、李慕良。
中日艺人合影(一排左起:马连良、崔承喜、尚小云、荀慧生;二排左起:张君秋、叶盛兰、奚啸伯)

比起一般演员,马连良更重视鼓师的作用,因为他认为鼓师对于舞台氛围、人物情感的营造、渲染、烘托的能力和作用,要比琴师来得大,这和他做工老生的出身有关,更和他的戏剧观有关。更何况他自己就精通锣经,理解力非凡,想法独特。

1933年217日,萧伯纳在上海世界学院与文化界人士见面,他问梅兰芳:我有一件事,不很明白,我是一个写剧本的人,知道舞台上作戏的时候,观众是需要静听的。可中国的剧场反而喜欢锣鼓齐鸣,难道中国的观众喜欢在热闹中听戏吗?梅先生说:中国的戏也有静的,譬如昆曲,自始至终不用锣鼓⑺。

2月22日,萧氏在北京与马连良晤谈,同样是这个问题,马连良的回答是:锣鼓如同西洋影片中的音乐,代表了喜怒悲乐⑻。他把锣鼓视作戏剧表演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他才会对打鼓佬的人选和作用那么重视。岂止鼓师,就是一个打小锣的他也非常关注,他常开导他们切勿自轻,不要自暴自弃,他说“安保台下无一二人为小锣而来购票”⑼,关键还是要“各尽其责”。

龙套更是如此了,扶风社的龙套在梨园行是出名的:人数众多,衣帽整齐,服装鲜明,站在台上精神焕发,底下观众瞧着也精神,而且他要求“龙套也得入戏”。所以扶风社的龙套是专门挑选的,必须满足三项著名的条件:一剃头,二洗澡,三穿靴,为此他还发给相应的补助。他这么做的理由是“演戏是件大事”,所以“台上断断不可不加以注意”⑽。

你看,还是立足于一个“戏”字。

那次萧伯纳还问了他一个问题:台上站着许多和剧中人所穿的不同的衣服的人表示什么?他说我实在无言回答,

因为都是些站闲的人,受此刺激,所以要尽力去改革舞台⑾。

他也吃过这种亏。

1934年1124日,他在织云公所演出堂会戏《甘露寺》,那天台上站满人,秩序极度混乱,严重影响舞台演出,看客互相推挤,碰撞了场面人员,导致赵桂元的胡琴突然断弦,他非常生气,但没有办法,这也是他要发誓建立新新戏院的原因之一。

又有一次,扶风社演出《三顾茅庐》,演至张飞负荆,刘连荣演的张飞要跪地请罪,因箭衣底襟略有不适,检场人竟上前帮他整理。他说“当时观众之目光为之一变,群集中于此检场人,鄙人正念大段话白,因之空气亦由张而驰,此又鄙人不怿之一事,皆以其破坏演剧之整个精神也”⑿。
《连环套》饰黄天霸王长林饰朱光祖

所以他的扶风社里是不允许演出无关的人员在台上走动、站立的,而且取消了在台上“饮场”、夏天由专人“打扇”等等舞台陋习,既保证了舞台严肃性和演出完整性,同时又是吸引观众,宣传、弘扬中国戏剧文化的很好手段。

他曾对记者说:“在从前,我晓得外国人来中国戏园子看戏,最多不过两刻钟便返身而出,他们不是因为不懂戏,实在是因为不习惯戏以外的种种,回国后都向人表示说:中国实在好,处处都好,惟有戏园子给人的印象太糟。试想这对于戏剧界的人是怎样的难为情呀!”

他还说:“中国戏剧的本身是很好的,他不是单为娱乐消遣,同时也是辅助社会教育不足的一种工具,所以我们无论在哪一方面都要随时求进步与改良的。”⒀

可见他的种种改革都是发自内心的,就像他说的,是“向善”的,从其背后,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他的职业精神和文化自豪感。

马连良对舞台改革的地方很多,肃清场面就是一项重要内容。

当时舞台上,场面人员一般处于比较显眼的地方,而且存在许多散漫混乱的现象,他说:“沿至晚近,愈加放肆,将帽向后歪扣于脑门者有之,冬天穿大棉袄而以围脖拦系如“玉带横腰”者有之,长短不齐,谐笑并作,一个乌龙倒悬,十包茶叶低挂,于是自台下观之,乌烟瘴气,乱七八糟,虽以至佳之演员,亦为之减色。”⒁

他认为这些现象妨碍演出和观摩,所以深恶痛绝,一心要肃清场面。

他又说“鄙人对此,亦主张甚早,无如实地推行,甚多困难”⒂,所以他要建设能够实现自己理想的演出场地,使得肃清场面的改革能够落实。

新新戏院落成后,他在台上特设纱壁,让全体场面坐在纱壁后面。因为新新戏院的舞台采取古典宫殿式,大家戏称为“九龙壁”,不但遮蔽场面人员,而且能够方便那些喜欢在台上看戏的人。

对此,他又进一步提出,要求全体场面人员,穿统一的制服,不但美观,而且符合古代乐工规制,所以扶风社演出时,有时也不用纱壁。⒃

他的改革还有一条,那就是取消布景。

我们可以翻看下当时戏院演出广告,

很多都有“新奇布景”四个字,这是当时的流行,对戏院来讲,也是吸引顾客的一种竞争手段。马连良不主张用布景,认为这会妨碍表演。但潮流如此,又涉及院方利益,态度比较暧昧,因此他的本戏,象《三顾茅庐》、《苏武牧羊》、《假金牌》、《楚宫恨史》等,里面也有布景,而且规模宏大,制作精良。

有次他演《安居平五路》,前场孔明观鱼,有一个花园的大布景,但演出效果使他坚定了反对布景的意志,从此不用布景。

他说的事情是这样的:待孔明出场,满台布景,于是台下观众予以十分热烈之彩,此一场中,彩声始终未断,鄙人当时高兴之至,遂格外卖力,后饰邓芝,亦鼓舞如前。乃自此场之后,台下竟寂无彩声。鄙人扪心自问,非但后部未敢松懈,且倾全力以赴,而所得结果如此,殊令人灰心短气。旋于卸装以后,静言思之,皆此一场布景之贻害也。使非如此,则前场之彩声不致如此山鸣谷应,后场亦不至噤若寒蝉。然假定后场有金殿布景,更制加大能真冒火之油鼎,则恐后之彩声又将远胜于前。换言之,有此两种布景,即不必以我马连良前饰孔明后饰邓芝,亦能博得如此多数之彩声,斯可为布景妨碍艺术之确切证明也。

他进一步阐明其观点:中国戏曲的传统,是注重演员的表演技巧,切末布景自古以来,是辅佐演员表演,不能因为取悦观众,而喧宾夺主,布景愈多,愈妨碍演员表演。⒄

这和他一贯主张的“真艺术”、“表演艺术化”是息息相通的,他始终坚守舞台艺术的传统与本体,对于其他艺术的长处,他向来是“择其善者而从之”,并非盲目引入,这也是其“尽职尽责”的一种表现。

新新戏院落成后,他花了几千块钱精心制作了专用的守旧,绣以武梁祠画像砖图案,光华灿烂,古色古香。别的班社用布景他不管,只要是扶风社演出,无论是上海、天津,都以此来替代布景,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底:不妨碍演员的表演,充分展示演员的演技,通过技术来表演人物。

马连良是改革型演员,但是改革会有阻力、困难,所以他谦虚地说:“改革二字,虽系鄙人之本旨,但能言之耳不能行之,则亦抱愧滋多矣。”⒅

实际上,他的改革很多是成功的、有效的,因为措施落实的前提是“明确责任”,相当于现代企业管理里的“责任到位”,而且以身作则。他从不推诿责任,也从不姑息错误,凡事都分清责任所在,对事不对人,力求公平公正,为其改革举措的推行和落实提供了保障。

他在扶风社的地位是双重的,其一,他是主要演员,从本职工作出发,改革是为了艺术;其二,他是戏班老板,从经营层面出发,改革提高了竞争力和盈利能力。他说“使人钱财,与人消灾”,要对得起花钱买票来看扶风社演出的观众⒆。

参与剧院改革也是他的一项重要工作。

19361月上海新光大戏院开始,他就在开始探索实践,陆续参与上海黄金大戏院、天津中国大戏院的组织建设工作,取得不少宝贵的经验,这些都为他建设自己的演出剧场——新新戏院奠定了牢固的基础。

新新戏院开幕于193737日,

是当时北京唯一的现代化剧场,规模也最大,整体建筑采用中西合璧,极具时代美感,舞台是宫殿式的,外观是西洋式的,许多舞台装置及剧场材料都是第一流的,深受都市观众和先进人士,包括演员的青睐。那些不爱看京剧的人,对于新新戏院却情有独钟,其论调是“除非到新新去倒还可以坐得住”。

新新戏院是扶风社的演出基地,也是马连良从事舞台改革的园地,一种信念、一个演员、一个戏班、一座剧场,三位一体的建构,这才是完整的马派艺术。

新新戏院凝聚了马连良十数年来的理想和常人不可想象的心血、才智,以及金钱,把新新戏院归功于马连良一个人,是不过分的。

1940年916日,那天是中秋节,扶风社在那里演了最后一场戏《全部一捧雪》,从此告别了新新戏院。日伪当局把马连良的心血麟儿拿走了,变成了电影院,充当其宣传喉舌——歌颂“中国精神”的马派本戏,被宣扬“中日亲善”的满洲映画替代了。从此扶风社辗转演出于长安、三庆、开明、吉祥等戏院,马连良的理想出现了残缺,成了他无法再圆的一个梦。

他的改革受到过非议,被人称为“梨园罪人”。但是信念所在,宁折不弯,他得到更多还是赞扬,这是对其种种努力和奋进的肯定。

徐凌霄在一篇文章里说:“做老板的要晓得什么叫做老板,若是唱的好打的好做的好,那只能算是好脚,不能算是老板,老板的能耐要多,肚子里要宽,要有罗致人材造就人才的能力,要有维持班规顾全大局的德行,倒不在乎专精那一行,造成什么派。所以程长庚可以称得是老板,谭鑫培就不能算是老板,无论他的唱做念打如何精妙,只是一个好艺员,他只顾他自己而已。徐小香倒是好艺员而兼老板,可是相公堂子的老板,不是戏班需要的老板。杨小楼的能耐名望资格在红角里是天字第一号,没人比得上,也只是个好台柱,不能算老板。现在,可以称得起老板的,生角里是马连良,他真下力气排戏,无论长戏短戏,出出都看得过,不是凭着一个人一个腔,一手赚人家的大洋钱。”⒇

是啊,扶风社里,新新戏院舞台上,他排演过多少好戏啊,这些才华与情感互相辉映的结晶就是他对那些支持者,包括观众的最好报答。

⑴、⑵、⑶、⑷、⑸、⑹、⑼、⑽、⑿、⒁、⒂、⒃、⒄、⒅、⒆《名伶访问记之一马连良》 瓜子生(景孤血) 《新民报》  19386

⑺《五十分钟和萧伯纳在一起 》张若谷  《大晚报》 1933.2.18

⑻、⑾ 、⒀《名伶家庭访问记——一代名伶马连良——首倡改良舞台适合时代化》 秀华 《华文大阪每日》第二卷第六期 1939

⒇ 《老板与台柱》霄 《京报》 1928.12.2

第九扇门:念白

一个戏曲演员表演功力如何, 得先听他的念白。

念白是戏的重要元素,因为对台下观众来讲,说的比唱的明白——念白能够把词句的意义无误地传递出来,而唱腔更容易让人游走于戏外,无论是唱者,还是听者,都是如此。

一出戏,最要紧的是让台下明白畅晓其故事、其人情、其意义,以此为基础,才能判断演员的唱念到底对不对,美不美。

戏班有句老话,叫“千斤话白四两唱”,这指的是功夫。

唱一段可以有胡琴过门,还可以垫个腔,递个音的,唱的人可以缓气,偷气,取巧遮短。念白可不行,特别是那些大段的白口。
和女儿在一起

念白这门功夫,不是说有嗓子、调门高就一定行的,不是说唱工好念白就一定不错的。像王凤卿、陈德霖的唱儿,都可以说是响遏行云,金声玉振,嗓子是好,调门是高,字音也讲究,可是念白却不行,台下听不真。而嗓音太低也不行,象钱金福、程继先一类的昆派演员,什么都好,但念白就是不够“宏亮圆润”。⑴

所以说这是项功夫,能够让词句清楚地送入每一个观众的耳鼓而不借助现代化机器,没有功夫可真不行。贾洪林之所以能以念白真挚感人而著称,是下了苦功的。

在贾洪林身上可以谈两点:第一,念白不是背书。按徐凌霄的说法:念白虽是“口的技术”,却处处“技不离戏”,轻重、高下、疾徐,全合剧情,有灵魂有生命。第二,念白需要真气力,得下苦功才能成就,咬字、喷口才会有劲而且清晰。

马连良在倒仓期间,调门不高,音量却不小,低音宽厚,能够打远,不但前台听得清楚,而且举重若轻,充分表现其“技不离戏”的能力,以声带情,以声传情,不板不滞,不粗不野。所以从科班时代起,对其念白的赞誉便不绝于耳,许多观众,特别是年青学生,就是冲着他的白口进广和楼的。

京剧的念白戏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以大段“贯口”白为主的戏,比如《夜审潘洪》、《钗钏大审》、《审头刺汤》、《一捧雪》、《三字经》、《十道本》等;一类是对话多、盖口紧、词句琐碎的戏,比如《断臂说书》、《盗宗卷》、《胭脂褶》、《打严嵩》、《汾河湾》、《天雷报》、《四进士》、《借赵云》、《九更天》等。

从流派传承角度看,有一个有趣现象:第一类戏都是奎派演员,像张胜奎、吴连奎、刘景然、贾洪林等(包括票界的恩禹之)的拿手杰作,谭鑫培极少或从来不演,不是他不会,而是不能显其长处,效果不佳,他所擅长的大多是第二类戏,而且兼重身段做派。

奎派属于京派,讲究京音京调,技术标准是口若悬河、一气呵成、痛快淋漓、举重若轻。念白组织:字、句、段的编排紧凑,字句整饬,属于严格的“技术白”。

谭鑫培的念白呢?徐凌霄归纳为三个特征:第一,多用衬字,如呢,吗,哇,呀,哪,的,吧,嗯,啊,啦之类;第二,多用湖广音调,以低柔宛转、口角灵活、轻侧多变取胜;第三,好夹杂所谓“自然白”,比如《武家坡》之“你就不好意思了吧”,《天雷报》之“不认就拉倒”之类的,而且多用湖广调。与奎派比起来,谭派的念白更接近乡土派,与“规矩整饬”的京派“技术白”完全两工。⑵

这两类戏,都是马连良的代表作,并且兼具奎派(京派)、谭派(湖广派)之长处。

首先他的字音系统仍是奎派典型,以京音京调为主;其次,他在第二类戏中好用衬字,也有“自然白”;第三,兼重身段做工,这和他同样是科班出身有关。

他演第一类戏,仍秉承京派传统,而且不加衬字,得其痛快淋漓、气力充沛、情感饱满之长,第二类戏由于适当加入衬字、“自然白”,不但口角灵动,姿态多变,由于用的是京音京调,生活气息比较浓厚,比起照本宣科来,舞台效果更为强烈。所以他第一次去上海演出,法商百代公司特地请他灌了《夜审》、《定军山》(斩渊)、《天雷报》等以念白为重的唱片,三出戏呈现出三种截然不同的情感色彩,特别是《天雷报》,苍老哀痛,极富感染力,完全吻合“腔口苍老”的评论,根本不象一个22岁年青演员的声音口吻,足见体会人物之深刻,念白功底之纯厚了。

马连良非常重视念白,因为他非常清楚“念白”这项戏剧元素比唱腔的艺术表现力更为完整,更有作用——非但是“技”,而且有“戏”,他从来没有那种游离于戏外而单纯的“口技”表演。通过念白技术,既能将戏词里信息清晰地传递给观众,又能使观众受到戏情、戏词的感动,心里觉着痛快,自然而然地喝彩,这就是“技”与“戏”双层表演的作用,而唱工的这种效应弱于念白。徐凌霄说过:专听唱工的人,虽亦常常喝彩,可是因为对于腔调板眼等技术,太入迷了,对于戏情词义,无人注意,连台上台下都忘其所以了!⑶

马连良编排的本戏,最突出念白技术的运用,其次是做工,最后才是唱腔,而且念做的比例旗鼓相当。这不仅仅是其技术特长的原因,更是他深谙戏剧表演法则、把戏放第一位的结果。

马连良得益于念白。

为什么他的嗓音能够复原,个人认为与其深纯的念白工夫有关。念白技术能够帮助演员练习“气”的控制与运用,长期的舞台锻炼,使得他对“气”的操控达到了游刃有余、运用自如的境界,口腔松弛,举重若轻,嗓音富有弹性、韧性,否则他的唱腔是无法多姿多彩、清润流利、妙曼悠扬的,为什么学马腔很难出彩,气息的控制与运用是关键,但其基础则在于念白工夫的深不深,纯不纯。

所以在马派艺术的架构中,念白的位置是靠前的,是技术继承的首选,特别在戏剧元素的编排上,更值得当代编演人员学习、思考。

⑴、⑵、⑶《观剧的常识》 霄  《大公报》 1933.10-12

第十扇门:武工与做工

戏里的武工,

应该是三个方面的事:一是基础训练,耗腿、下腰之类的,就是童子功,也就是幼工,这既是唱戏之“技”的基础,也是武术的基础,所以有些前辈武生演员,特别是短打武生,就有练家改行下海的;二是武工,一切的套子、架子、把子、档子、场子,既有武术的成分,又得象“戏”——更具有表演性;三是戏,从生行角度讲,又得分武生(含武小生)和武老生(含靠把)两个方面。

富连成是小荣椿科班的继续,小荣椿科班成立时的那块匾——继续梨园,就一直挂在富连成,后来叶春善又赠给座落于樱桃斜街的梨园新馆了。这里隐含着一种传统,既是派别上的,又是技术上的。从技术上讲,就是杨隆寿、姚增禄教学体系的传承,这就包括了上述三个方面的内容,毕竟技不离戏,戏不离技,有些技巧只有和戏结合起来才能得到有效训练,任何艺术都是如此。

科班学生训练武工有三个阶段:第一,初期训练,小孩子在十岁左右,身体尚未完全发育,为练功最宝贵的时期,该阶段练功,即所谓幼工,幼工坚实,到老无虞,而幼工就是从最基本的“压腿”、“下腰”、“踢腿”、“朝天蹬”等入手的;第二阶段,则是第一阶段的累进,什么“旋子”“筋斗”“翻”等项目;第三阶段,就是刀枪把子。内行有句话“刀枪把子,易于筋斗”,这三个阶段的训练遵循的是扎实基础、先难后易的原则。⑴

富连成科班的开蒙戏,不论小生、武生、老生,都是《探庄》、《蜈蚣岭》,都是注重腰腿身段手势的戏,为的是将来演起靠把戏、箭衣戏来,胳膊是胳膊,腿脚是腿脚,身上不致于发僵。也就是说科班出身的演员必然是“文武双全”,没有不会刀枪把子、吊毛、抢背的,所以梨园行最重科班出身,连手把徒弟都不太吃香的。⑵

马连良就打这条道上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他这个武底子能不扎实吗?说他“武”的不行,真是外行话了。一般只有外行才就行当说行当——老生重唱、武生重打——老生能打、武生能唱的便是“神人”了——这叫以己推人。殊不知旧科班都是讲全面训练和系统教学的,也就是文武昆乱都得会。因为你将来的职业是受前台约束的,人家点什么戏,你就得演什么戏,为什么早期演员(特别是乡土班演员)都是肚子里宽绰的戏包袱,就是这种生存环境的结果。马连良坐科那个时代,去古未远,典型依然,如果以现在戏校的教学——定向培养式的、专职某某派的来推测,自然是不得要领。

科班演员是平等的,没有“角儿”的概念:你在前场演头路,后场就可能是个武下手,对科班演员是一种多面的、充实的、全方位的舞台实践。一切的武工活儿,甚至杂活儿,都是要学要演的,马连良同样不能免俗,所以他在科的时候,武生、梆子小生、老旦、苏丑、扫边老生都唱过,更不说扛旗打伞、跑龙套了。富连成的戏以本戏、群戏为主,集文武唱念于一体,得连台演个几天,你每天、每场都得演不同的角色,文的武的都得来,戏不离技啊,所以戏的各种“技”他是得到完整、充分训练的,这是科班出身的特点,也是优点。
《甘露寺》饰乔玄马富禄饰乔福

技不离戏,就马连良而言,他学演过许多武生戏。《夜奔》这出戏他是非常喜欢的,也是下功夫认真学过的。就戏而言,昆班的路子他会,黄班汪年宝——著名短打武生——汪桂芬的爸爸——的路子也懂,19223月他在上海演出,又跟牛松山先生学了一回(当然不止《夜奔》这一出,还有《群英会》呢)。

1925年712日,杨小楼在新明剧场演《大夜奔》,他和邵飘萍、徐凌霄、王剑锋一起去看戏,前场是余叔岩、荀慧生的《珠帘寨》。杨一出场,他就从技术角度挑杨的错,并向朋友们讲解。徐凌霄就激他:温如说得头头是道,什么时候也演一回呢?他一指台上,认真地说:什么时候他!——杨小楼——不演了,我就来演!——呵呵,他可不希望自己费力不讨好——听了他的回答,徐也笑了。⑶

他在19241925年和胜社时期,常和朱琴心演《翠屏山》,可真带“杀山”,唱梆子,也耍六合刀。1927年春福社时期又演了一阵子《连环套》,这是王长林按老路子给他说的,不还留了三四张戏照嘛,可别当是他们摆摆样子啊。这些戏都是武生应工的活儿,你能说他“武工”不行吗?毕竟人家是科班啃板凳头出来的,经过系统全面的训练,这是外行票友和手把徒弟、门里出身的那些位所不能比的,也不是你光会个椅子功就算全能的。

靠把戏里的武场子,从“武”的“技”上论,可真不如武生戏的,但练武行家下海能演武生戏,演靠把戏却又不对工。为啥?因为靠把老生戏和武老生戏,不但要精熟“把子”,还得有“嗓子”,更要有“脸子”。当年龙长胜被誉为靠把老生第一,不是因为他武工高超,而是嗓子高亮宽都有,外带着会做戏。

从戏的角度讲,靠把戏里的武场子,和武生戏比,可“干”得多,京朝派比海派、乡土派的还“干”。真比“武技”,《定军山》绝没有《花蝴蝶》好看,前者就是耍耍大刀,真所谓花拳绣腿,后者上高台捞海水,还得有台漫、空中拔刀等等,黄忠那里会哦。所以靠把老生戏从“武技”上来讲,不是很金贵的,靠把老生戏里的“武工”更多是一种“架势”,没有扎实的幼工也能搞定。不信?看看言菊朋、王又宸就明白了。但是你让他们来出《翠屏山》,前面唱段西皮不在话下,要是杀山,可就挂彩了——这活儿没经过科班的基础训练,没挨过打是出不来的。想当年象穆凤山、黄润甫等,都是票友下海,也都演武戏,但卖的是“架势”和“做派”,无论如何也不会和俞毛包、杨猴子去拼“武工”的,这就是经没经过科班训练的区别所在。所以票界里武票最少,成名的武票就更少,成名的武票在“技”的整体上仍被内行嘲笑。对他们而言,幼工、武工是需要从小刻苦训练出来的,不是半途出家,说动就行的玩意,所以对这些位来说,真正的武场子是不行的,郝寿臣最典型了,否则人家怎么会在场上阴他,而他又没办法呢。

幼工是一切的基础,基础扎实,来什么都行,来什么都有准谱,都错不了,如果这主儿够聪明,只要肯用功,又不被“技”束缚手脚,会“造魔”,那就是“角儿”,马连良是个典型代表。从1915年到1921年底,他就没演过一出靠把老生戏,武老生倒演过褚彪什么的。靠把戏是出科后才露的,但一露就不同凡响,别管他是现学现卖,还是囤积已久,就一点,人家没演过,但一演就在一定的水准上。靠把戏三个点:嗓子、脸子、把子,人家除嗓子拔不出嘎调、尖子来,什么都有,而且还有腔调可循,有韵味可品,这是为什么?这就是科班扎实的训练给他的好处,连言菊朋都能拿得下来的玩意,富连成科班出身的他倒不如老言?这些个对他而言不具备技术上的难度。所以这路带“武”的戏他是越演越工,丝毫不比余叔岩差,有时还加点花活,更有自己的精彩。

归根到底,一句话:科班的好处太明显了——不光马连良这么说的,其他人也说过。为什么五十年代马连良、叶盛兰他们坚决要求恢复富连成的旧规呢,也是看到当时的一些教学弊端和从旧规矩的好处来想这个事儿的。

这些个武戏自打扶风社成立之后就不太演了, 这和他的心志、事业有关。什么都行的结果可能是什么都不行,总得有自己的拿手吧。
天津街头清唱

他的流派特色,从戏的角度讲,是完整的本戏。不论是旧戏重排,还是由梆子翻演,他不但要精心设计台上的“这一个”,更得从整体的角度去精雕细刻,这和老的京朝派演员、戏出完全两工。这里面耗费、凝聚了他大量的心血、精力,这才会有独树一帜的马派的承载体。

这类戏既然是“我”的特色,“我”的标志,那么,其他具有流派共性、甚至是其他流派标志的戏出自然就走向边缘了。

《珠帘寨》这出戏最典型,1931年前演得很频繁,其后只公演过一场(堂会咱们不算),为啥?因为余叔岩19281219日演完《八大锤》息影之后,一些所谓余派须生都是以《珠帘寨》打炮的,所以徐凌霄就说:凡是以《珠帘寨》为号召的,那就是余派。所以他就收了,但这些戏里的技术又运化到他自己的本戏里了,从唱腔到身段都有。但别看这些戏不常露了,功夫依然在,一旦上台,依然不含糊,19391013日在新新戏院演《战樊城》时,还是那样精神抖擞,虎虎生风,这仍得益于科班那种苛刻的“机械式”训练。

谭鑫培是武生改老生,所以他的老生戏里处处体现出武生的风格和技巧,这是其他老生不能比的:孙菊仙是票友,武举人不错,也能上阵打仗,但没有科班的形体训练,到底还是“散漫”的;汪桂芬是私坊出身,同样缺乏精准的训练,文化底子不错,板凳头可没啃过;更不说什么许处、德处、韦处、周处了,所以谭鑫培能够脱颖而出——他是武生化的老生,那些义和团似的老生,谁比得上!他又是个革命家式的老生,那些被技术束缚,只会“技”演的老生,象王福寿之类的,又那能比得上!

马连良说过:我可不是那种“刀枪不入”的“义和团”老生!同时,他又是个“改良主义”式的革新家。

谭鑫培自打改行后,武的也就动动靠把戏,而且愣是从开场给提高到了大轴的地位,俗话说的好——戏靠人捧嘛,马连良也是啊。他的本戏许多都是由头三出的零碎戏充实、衍变来的,救了多少戏啊,功不可没。

谭鑫培改老生后,武生戏虽没再亮过,可这些磕板凳头、走江湖换来的血汗玩意都化用在他的文戏里了。就说《琼林宴》里那个踢鞋的动作,刘景然肯定办不到——虽然奎派在描摹一个受刺激的人方面也有一套做工绝活,但比起技术运用的精彩性、丰富性来说,老谭依然棋高一着,所以谭派一兴,这出戏的奎派路子也就绝了,马连良身上倒还有些遗存。这既挑明科班出身和票友下海的区别,更告诉我们:老谭的文戏里得有武的玩意。从这点讲,全才的谭派演员真是少而又少的。除了谭小培算是个正规科班出身,其他都和票友没差别,有的本身就是票友下海,根本没有经过科班的“八年大狱”,所以能够比较全面继承谭派的只有谭小培和真下苦功、刻苦且聪明的余叔岩了。为此,老谭的技术始终被一层“光环”笼罩的:《碰碑》丢盔卸甲的动作是多么高深莫测,《战太平》翻个虎跳是多么神秘难学,子午相是多么奥妙繁难,等等。这些都是外行——那些没有经过科班严格技术训练的票友们的感觉,正因为这些人没这宗本事,没从小练过工,不懂其中的技术和诀窍,所以他们才会予以“神秘化”。而在科班出身的演员眼里,这些“神秘”,甚至是“神道”算什么呢!又有啥难度呢!谭鑫培能抢背吊毛,张荣奎又何尝不会呢?余叔岩懂子午相,盖叫天又何尝不懂呢?

马连良就像老谭,他的技术训练规范、全面,技术功底扎实、深厚,他的做工能够如此漂帅,身段能够如此边式,节奏能够如此紧凑,形体能够如此完美,这些优点都是和扎实、深厚的“武”底子分不开,离开这些的那些“马派表现”,可就缺少“骨头”了,而这又不是徒劳地学些“架式”就能解决的。所以,对马连良“武功”与“做工”的方面的认识是:首先他经过旧科班传统、严格的形体训练,幼工扎实,基础深厚,这不只是一个角儿的基础,是传统的京剧演员们的基础;其次,正是得益于科班的艰苦磨练,他不但能演武生戏、靠把戏,而且非常出众,毫不含糊,不同凡响;第三,他的流派不以武戏为标志,但他的流派基础,特别是做工身段离不开武工,就像他的唱腔一样,离开了念白的功夫底子,也就无韵无声无腔无调了。

⑴《武功三时间》 李万春  《戏世界报》 1936.12.12

⑵《说须生之武工》 王爱真  《新民报》  1939.9.19

⑶《新明梦影(三)》阁  《京报》 1934.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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