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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楼】耿文光万卷藏书楼:万卷精华,粹于一书(上)

 真友书屋 2016-03-27

我的书房里最常用的那一排书架上,常年摆着一套红色精装本《万卷精华楼藏书记》,厚厚的四册,是我经常翻阅的参考书之一。这部藏书记以经、史、子、集为序,每书记版本、卷数,有解题,摘附各家评语,兼录各家序言、跋语,间有作者案语,因为资料详实,我常把它当作工具书查阅,竟然会忘记这是一个人的读书记。该书作者耿文光(18301908)是清末藏书家及目录学家,其字星恒,一字斗恒,号酉山,又号苏溪渔隐,出生于一个既多藏书,又设书肆的家庭,5岁开蒙,篆楷并识,8岁读《论语》,16岁读完十三经,是年其父过世,临终以“慎交游、甘淡泊、读古书、求秘本”作为遗言叮嘱,从此耿文光谨尊父命,自是年以后,遂以购书为事,求古人读书之法,于诗文则不甚致意。

 


耿文光所著《万卷精华楼藏书记》

 

由于他视时文为小道,不肯在此用心,因此屡试科场不第,至33岁才遇恩科中举,此后又数次应试不第,至43岁时,索性放弃举业筑室藏书,闭门教读。至光绪十五年(1889),耿文光迫于生计,在花甲之龄参加大挑,被选为二等,任平遥县训导,但这时的他仍然将俸金悉数购书,自云:“俸金之入,足以购书,苟得以广所未见,则后之所聚,定胜于前,而笃嗜如吾,至老不衰矣。”不久,耿文光又被保举为知县,其以年老不便远游而辞,但依旧嗜书如命,读书不缀,终于任所。

 

关于耿文光藏书的起由如上所说,因为他的父亲曾经开过书店,应该跟这件事有较大的关联,以理推之,他的版本知识也应当有家传,然而耿文光自己却说,他懂得目录版本之学,是得自一位名叫“尧山”的前辈所指点,他说自己某次乘船游览,在一个叫石室的地方遇到了尧山先生:“偶作泛槎之游,遇尧山先生于竟因石室”,这位先生给他讲解了目录版本之学,并且还给了他一册相关的参考书:“因授余一册而别。归而发之,则经学之源流,史家之体例,子之部居,诗文之法律,皆在焉。或提纲而挈领,或分支而别派,或推其学问之所由,或改其议论之所出,或究之本书而决其是,或证以他书而摘其谬,而考订雠校之法,收藏刻模之家,无不悉备。至于宋椠元钞,某真某赝,蜀板闽本,为原为翻,凡赏鉴家所争夸而估贩家所传习者,亦间一及之。”

 


《万卷精华楼藏书记》山右丛书初编本书牌

 

这段记载足够神奇,耿文光遇到了一位这么懂目录版本学的前辈,还能这样的把这么多知识和盘交给他,耿文光得到了这样一部秘笈,用他自己的说法,自此之后他才明白了什么才叫“版本”,但是,我怎么读都感觉到这有可能是耿文光编织的一个美丽神话。我不是说那个时代没有一位极其懂目录版本学的学者,因为耿文光已经到了近代,这个时代的资讯较为发达,如果世上遗留有这样一位极懂目录版本学的隐者,恐怕很容易让人发现,因为搞目录版本鉴定跟搞研究还略有区别,毕竟要广见异本,才能增长眼力,那必须要跟书界有太多的交往,而在目录版本界却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位尧山,耿文光在《万卷精华楼藏书丛记稿序》中,还引用了尧山跟他说的原话:“夫书有内有外,有内之内,外之外,皆癖之者所当知也。曰栏,曰口,曰象鼻。曰鱼尾,曰某钞某刻,曰某印某题,此外之外也。曰序,曰跋,曰篇,曰卷,曰某撰某注,曰某音某校,此外之内也。”

 

这几句话说的太像鉴赏型的藏书家了,如果不是在业界混了一些年头,只躲在深山里独修,则完全不会了解到目录版本界或者说藏书界关心的这些术语,更何况耿文光说见到尧山的地方是在石室,而这石室则又是一个极具神话色彩的古老传说,但是,耿文光为什么要写出这么一段神话?也许他想让清代也出现一种“梦笔生花”的美妙传说。

 


《万卷精华楼藏书记》耿文光序言

 


《万卷精华楼藏书记》耿文光序言落款儿

 

但是,耿文光对于自己深谙目录版本之学还有另外的说法:“余家先世藏书,兼设书肆,故余得以书为师,凡宋元精椠及影抄佳本,旧藏为多。”他说家里本来就有藏书,同时还开着旧书店,这跟黄丕烈的人生经历很相似,所以,耿文光说他是以书为师,也就是说,他的目录版本学知识是从实践中得来,并且词语中还提到家中藏有不少的宋元版及影抄本,如此说来,他们家的藏书质量确实足够高,既然如此,那即使他没有得到尧山先生的秘笈,也同样视野很开阔。虽然家里藏有这么多的善本,但耿文光却说自己:“余自幼嗜书,若不得解,求其解者亦不得也。闻人说书,则听之,随听随购,随读随思,其不解如故。然而爱书之癖,亦固结不解,类若有物凭之者,吾亦不知其然而然也。”(《万卷精华楼藏书丛记稿》序)

 

然而在这里,耿文光又说他从小喜欢藏书,有很多相关知识弄不明白,想找人给他解答也找不到,所以只好听别人讲解相关知识,他在旁边偷听,然后把偷听来的知识去作为自己购书的经验,他的这个说法也让我略感费解,既然他家先世就经营旧书店,并且有那么多的宋元本和影抄本,如此说来,他家祖上绝对对版本鉴定极其内行,然而,耿文光不跟家里人学习这些相关知识,却自己以藏书自我捉摸,捉摸不透时,再偷学别人的相关知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至少没能让我想明白。

 


《万卷精华楼藏书记》卷首

 

耿文光写过一部《苏溪渔隐读书谱》,他写这部书的时候,已经过了60岁。这部《读书谱》详细讲述了他在此之前的60年,购书、读书和撰写书目的事情,可以将此书视为耿文光的藏书史记。他在此谱中说,自己的购书活动始于道光二十五年,他这一年的年纪是16岁:“道光二十五年十六岁,自是年以后遂以购书为事,求古人读书之法,而诗文不甚致意。购书须有门径,若无人指引,则堆积俗本不可依据。”虽然他从16岁开始买书,但他却说自己的买书是想求得古人的读书之法而非藏书之法,看来他自小就有著书的志向,为此他对诗文没有兴趣,同时他还说,购书要懂得门径,如果没有人给予指引,就会买回一堆没有价值的俗本。他所指的这个指引之人,不知道是不是尧山先生。

 


新刻的文昌阁碑记

 

《读书谱》中,耿文光还记载了他19岁时收到的几十种善本:“道光二十八年十九岁,六月收得张氏书数十种,其中佳本有原刻《本草纲目》,汲古阁《汉书》、《晋书》,毛刻《北宋本说文》,殿本《唐诗醇》、《文醇》,殿本《康熙字典》,其余医家书最多。”以上这些版本,耿文光将其称之为“佳本”,不过说实话,他所例举的这些佳本,直到今天,这些原刻本也比较容易得到,更何况他购此书时的道光二十八年,已是早于今天一百多年的1848年。

 

那个时代,他所说的这些书,应该近似于通行本,如果他视这些书为佳本,那他们家藏有那么多的宋元本和影抄本,该怎样看待呢?毕竟那些版本的价值,要比他得到的这些佳本,品级高许多倍,当然,他说自己买了很多医家书,这个可以理解,民国《灵石县志》在卷九“忠孝类”,有耿文光的本传,其中说:“通岐黄之术。乡人有病,不论贫富,延之即往视,并舍药饵以济世。”原来,耿文光还懂医学,他买这些医书当然就是研究这方面的技术,并且他用自己所学给乡亲们看病,如此说来,这也是一位仁者。

 


文昌阁外观

 


文昌阁大门

 

郑伟章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名叫《善读书者必通书目——目录学家、藏书家耿文光考述》,此文中提到耿文光藏有许多毛氏汲古阁刻本:“清末民国初,陶湘涉园所藏汲古阁刻书最备,几达毛氏刻书百分之九十几,并撰《明毛氏汲古阁刻书目录》。耿氏所藏毛氏汲古阁刻本,《万卷精华楼藏书记》著录极多,若以陶氏《目录》相较,迨亦相差无几。”其实,汲古阁所刻之书有原刻和翻刻之说,今日汲古阁传本仍然极多,根据陶湘的研究,汲古阁所刻之书初刻本跟后面的翻刻本,有较大的差异,正是因为翻刻本的流传,才影响了汲古阁的声誉,而这些翻刻本不用说是在耿文光所在的一百多年前,即使在今天,也很容易得到,所以,他藏有这些书也确实难以表明,他的藏书有多高的质量,也正因如此,让我无端地怀疑起耿文光这位前贤,他所藏的四、五十部宋元本是真正的版本吗?我从他的购书生涯中感觉到,他买的最好的一批书,就是他的乡贤杨尚文连筠簃旧藏。杨尚文是山西著名的藏书大家,耿文光从他那里买到了五百多种,耿自己也说:“墨林藏书多善本,当时皆重价所购。”

 


而今这个院落成为了简易停车场

 

但是,耿文光在《读书谱》中又说了这样一段话:“五十五岁忽遭家变,所藏之书即身而散。先弃其重者、大者,继弃其坊人所重而己不甚在意者。然予所收零本最多,虽弃其十之九,而较之微书之家,犹余十之九也。夫得失何常?聚散无定,况自古无久藏之书,此亦何必系恋于怀?然一加翻阅,未免窘迫,此意未可为外人道也。”耿说在他55岁时,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是怎样的变故?他没有解释,但他说,自此之后,他就把自己的所藏开始出售,先卖价钱大的和部头大者,然后接着卖市场上所关注而自己却并不看重者。

 

耿接着说“然予所收零本最多”,这句话让我略感吃惊,如此说来,他的藏书中,大多是残书零本,这样论起来,他在自己的《万卷精华楼藏书志》中所著录者,恐怕也大多是残本,然而他却没有在文中说明,由此,我对他的藏书质量开始大大地打了一个折扣。其实,耿文光自己也说过,他祖上所留下来的善本也大多是残本,他在《仁静堂书目》序中说道:“余先世藏书多善本,零落断残,不可复整。”如此说来,即使他说家里所藏的宋元本版本鉴定没有问题,但所留下者,也基本上是残本,这样推论起来,耿文光的藏书并不在意某部书的残全。

 


这一带原本都是耿文光的故宅

 

从耿文光的各种著述来看,其实他对版本确实内行,并且他还把自己的目录版本知识传授给对此有兴趣者,他曾写过一部《日课书目》,此书后更名为《目录学》。耿说,他编此书的目的是:“爰发所藏,定为日课,随手抄录,积久渐多,以此引导童子,俾早知书,无伤老大,诚读书之门径,下学之阶梯也”,看来耿是继承了他的启蒙师——尧山先生的优良传统,也开始把自己的所学传授给下一代。然而,他在此书的序中又明确的写明,该书是“为读书而作,而藏书之目”。

 

耿在此文中进一步地说明,有很多爱书之人其实是把书看作古董:“嗜书之人,其癖不一。有视为钟鼎彝器,牙签插架,略不翻阅者;有随意取携、杂辑丛记、徒资谈笑者;有专辨宋板明钞,而不解其中义理旨趣者;有手披口诵,日事研摩,而不能识其面目者。大抵徒好者十之五,徒聚者十之三,能知者不及十之二,能校者不及十之一也。”即此可知,耿文光反对为藏书而藏书,他认为,能通过藏书而得到校书,由校书而让自己学到真正的知识,才是最终的目的,但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藏书家,还不到十分之一。正是因为这种思想,他决定将自己的书编出一部著作来,那就是很有名气的《万卷精华楼藏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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