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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你必须对人世保持悲观 | Book of The Month

 梅竹君 2016-04-03



今年,单读主编将每月推荐一本书或一个作者,这是他个人的读书报告,也部分地反映了身处北京花家地一处小院里的单读编辑部,通过阅读所辐射的世界。


三月份的推荐是约翰·勒卡雷,主编酷爱的一位作者。他是英国著名间谍小说作家,作品也常被改编为电影电视。他着力写的不是间谍生活中猎奇的部分,而是他们日常的伪装,是失序无当的生活。




勒卡雷是我酷爱的作家。我犹豫了一会儿是用“挚爱”还是“酷爱”来形容他,区别可能在于,“挚爱”是一种独占的爱,不需要也不接受分享,而“酷爱”是有距离的,稍微理性一些,看着他的小说一部又一部被改编成热门的影视作品,并不会增加或减损我对他的欣赏。


勒卡雷写的是间谍小说,一个技法上容易故弄玄虚的文学类型,在电影电视里,他的间谍故事也经常表现出紧张、悬疑、炫酷的视觉氛围——那种容易在商业市场上受到欢迎的样子。但他的故事最牵引人的地方不在于此,我常觉得,他所设置的悬念,包括前后铺垫和描写的过程,不过是一个尽职的小说家写作的本能,依照惯性完成的任务。有时谜底早就揭晓,有时根本不存在高潮——这些其实并不重要,他的描写和评论甚至会打散情节带来的紧张感。而他滔滔不绝真正想说的话——他的世界观,对冷战的态度,对人世的普遍看法,统统躲在背后,流露在所谓的闲笔当中。这正是勒卡雷和一般的休闲故事拉开的距离,对一个畅销作家来说,他实在是太严肃太正确了。


当然这很可能是我的阅读惯性,和具象的情节相比,我总是对抽象结构更感兴趣。刚刚读过新译成中文的《史迈利的告别》,再次印证了这些看法。小说的主人公不再是老乔治( George Smiley ),他退居二线,成为传奇,在课堂上为学生答疑,故事由他徒弟的回忆讲述,串起了一批散落在世界各地的间谍。这本书并不是勒卡雷最好的表现,他笔下的主角史迈利成为一个讲述者,而不再表演,文本形式上也更像是短篇小说的连缀,让作家惯用的套路暴露得更清晰。套路未必是个坏词,有时它是一个作家基本的叙述单元。在勒卡雷这里,一个突然消失的人、一个浪子、不忠诚或者得不到的伴侣,都是经常出现的人物设置,而抽象一点说,像爱一样地恨着对手、在巅峰和边缘之间的徘徊、正确而危险的道德感,都是屡试不爽的情感模式。《史迈利的告别》里的几个小故事,也是由类似的元素构成。



另外还有两个重要的叙事模式。在“他”发现内鬼或者敌人的过程中,总是慢慢从外围合拢,逐渐迫近英国的情报中心——圆场,而圆场的具体情形和背后的权力关系始终没有暴露,仿佛那是一件次要的事情;另一个解谜的模式是重访,不断地重访故人、旧地,借助他们的回忆,完成探案人的智力游戏。当故事结束,迷雾散开,作家在叙事的中心地带留下的,不是一个确凿的谜底,而是比间谍故事普遍得多的东西,就好像在一个废墟般的历史现场上,空无一物,只摆放着作家一贯的情绪——


那种虚无,即便成功也去除不了的失意,以及本质上对冷战的怀疑。


这是勒卡雷用文学形式建造出来的核心形象,一个迷人的失意者。尽管主角乔治·史迈利曾是英国情报部门的掌门人,但在这个老头子身上,更多地表现出疲惫和颓意。他曾经被对手打击,被妻子背叛,被权力中心驱逐,保持了理想主义者所共有的那种风度,以及不可避免的过时和不被理解。一切和最近热播的英剧《夜班经理》中的形象不同,这部戏也改编自勒卡雷的小说,但当红男神抖森出演主角派恩,让这个原本也失意、落魄的人物,有了英俊潇洒的外壳,成为屏幕上一个最新的欲望主体。其实勒卡雷不大会处理欲望,他描写的女性和两性关系都不诱人,而且常常千疮百孔。故事中失败的感情生活,和作者本人对于冷战的态度,形成了一种互文性——两大阵营彼此对立而又紧密联系,就是一段不忠诚的婚姻,或者虐恋,以爱的名义制造敌人,又在铁幕中消磨了意义,竞争到最后,彼此的事业都被证明是一场徒劳,在虚妄的胜利、无谓的威胁中,政治精神和伦理被抽空为一种空洞的斗争形式,正如《伦敦谍影》中妻子的一段告解:“有他们在,我是无法生活的,没有他们,我也无法生活。”


电视剧《夜班经理》第一季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勒卡雷的写作超越了类型小说,他着力写的不是间谍生活中猎奇的部分,而是他们日常的伪装,是失序无当的生活。更进一步,他希望从意识形态的两极之中,把间谍这个物种拯救出来——他们并非斗争的工具,亦是有血肉有犹疑的人。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的结局中总是流露出殉道的意味。


改编后的《夜班经理》,把时间背景放在了 21 世纪的伊斯兰革命,据说这取得了勒卡雷的同意和鼓励。而手头这本《史迈利的告别》在时间线上也进入了后冷战的年代,地理范围扩大到更广阔的第三世界。这都不是勒卡雷写起来最熟练的年代,冷战中的欧洲,伦敦的大雾,柏林在下雨,那些才是属于他的气味,看他在《荣誉学生》中描绘的香港,就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但新的改编和扩展并没有显得不合时宜,反而验证了勒卡雷的先见之明,在冷战宣告结束的今天,冷战的逻辑和惯性并没有退场,史迈利的徒子徒孙们在后冷战后殖民的年代里依然继续着前辈的事业。勒卡雷反冷战的立场仍然是有效的,他并没有过时——影视剧收获的成功部分地证明了这一点。我不知道这是历史的悲哀还是作家的幸运。

“我们在急着分割这个世界的时候,竟把它分割错了,没注意到真正的斗争其实存在于那些还在探寻的人和那些一心求胜的人之间,他们为了取得胜利,已经把自己的脆弱降为了低得不能再低的漠然?” 


这是《史迈利的告别》中的一段,也是我们在勒卡雷的书中,经常能够听到的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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