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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原型的第二次转换|马士达《篆刻直解》_015

 品味流年德之贵 2016-04-07

对原型的第二次转换


文/马士达


自邓石如首创“印从书出”,近代篆刻遂走上了对原型作第二次转换的道路。


说“近代篆刻”或中期篆刻,即是说以“篆书+刀法”为模式的篆刻艺术,而不仅仅指时间上的近代之篆刻。


受篆刻原型的形响,近代篆刻家对“印从书出”的理解,仅仅局限于“篆刻从篆书出”;又受邓石如的启发,近代篆刻家无不致力于篆书书法,谋求“篆刻风格从篆书风格出”。故说,近代篆刻对原型的第二次转换,既得益于篆书书法,使篆刻远离了古代实用印章;又受害于篆书书法,将篆刻的艺术提升限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


但无论如何,这确实是篆刻艺术史上最辉煌的时期,名家辈出,高手林立,自立门户,各树一帜;篆书书风的不同,刻锲手段的不同,对原型取舍、理解的不同,因而,种种个性鲜明的篆刻风格各领风骚,或荫蔽天下,或独霸一隅,或名镇一时,或播芳百代。这一现象,很值得今人深思。


遗憾的是,今人对中期篆刻之研究并不深入,或是以陈旧的流派立场,将明、清篆刻混为一谈,或是以古董商得宝的态度,对明、清篆刻“一视同仁”。我以为,这样的篆刻理论,对人们认识篆刻艺术是极为有害的。


本书并非专门的篆刻史著作,但对中期篆刻典型作家加以剖析,有助于我们加深理解前贤对原型的第二次转换,理解中期篆刻艺术模式。


现今的篆刻理论家,推吴让之为“晚清七大家”之首,我不敢苟同。



▲图1


吴让之师邓石如,颇得邓石如篆书笔法,其“印从书出”,确实要比邓石如圆熟,但这恐怕只能单就篆刻技巧而言,如从艺术气度来看,委实还不逮邓石如雄厚(图1)。


《岑仲陶父秘笈之印》,无论在篆法、章法、刀法上,应该说是最能反映吴让之元朱文篆刻高水平的作品。论其情趣,我以为远胜世所共认的《逃禅煮石之间》,篆法的悠闲婉转,章法的合理布置、疏密有致,刀法的微妙细腻、不激不厉,都使这件作品显得格外雅致。但除了这种雅致之外,究竟还有多少沁人心脾、耐人寻味的余韵,则也很难说,较之邓石如类似的作品,显然表现得魄力不大、气单力薄。


从《吴熙载印》即可看出,吴让之的白文作品要比邓石如高明。但这种相对而言之高明,也只能说是表现于外形的稳妥,若论内质,恐怕又不如邓石如刻得率真。这件作品,或许是因为为自己而刻的经意之作,故而显得出类拔萃。若其他作品,则多数平板机械,流于光滑,不见生趣,虽巧不贵。即使就此作而论,其好处也只在于不践蹈平日旧习,能做到刀笔相融。不着痕迹地显示浑朴自然的效果,略有令人回味之余地。然既为一代大家,刻到如此水平理应并不费难,惜乎对他来说已成罕见,故难以令人钦佩。


以上分析,足可看出,吴让之的篆刻,充其量只是对邓石如篆刻风格的完成,别无创建。尽管赵之谦曾有诗说“圆朱入印始赵宋,怀宁布衣人所归,一灯不灭传薪火,赖有扬州吴让之”;尽管吴昌硕也有言“让翁平生固服膺完白,而于秦汉印玺探讨极深,故刀法圆转,无纤曼之习,气象骏迈,质而不滞。余尝语人:学完白不若取径于让翁”的评论;但是我仍以为,吴让之的篆刻,在很大程度上只体现在刀法精熟,用刀迅速,一味逞刀求巧。这一点,倒恰恰如高野侯所说:“完白使刀运笔,必求中锋;而让之均以偏胜,末流之蔽,遂为荒伧,势所必至也。吾固谓让之名家而已,非若完白之可跻大家之列也”。这里提到的“中锋”,原本概念很抽象,不可“粘着”。且即以篆刻而论,也诚非靠地道的“中锋”刀法可以奏效,所以我们姑且不论。但高野侯所谓“末流之蔽,遂为荒伧”,分明指吴让之因一味逞刀求巧,虽圆转流畅,却愈使其作品流于表面,几近俗格。


我以为,继邓石如之后,在近代篆刻艺术模式建设方面贡献卓著者,当首推赵之谦。


赵之谦作为一位学识渊博的书画篆刻家,深解篆刻的道理,有胆而有识。他涉猎权量诏版、钱布镜铭、碑碣砖瓦,无不尝试于篆刻,由此而极大丰富了篆刻篆文之面貌;此后的胡匊邻、吴昌硕、黄士陵、齐白石诸家,无不从中得益。


如果说邓石如初步开辟了“印从书出”之篆刻道路,则应当说是赵之谦极大拓宽了“篆刻风格从篆书风格出”之艺术天地,从根本上打破了早期篆刻“墨守汉家文”之格局。



▲图2


《二金蝶堂》(图2),人所共知是赵之谦的代表作,字画浑凝,气势雄伟,由于大刀阔斧,毫不拘泥,故觉生气勃勃。究其格辄,与其说它兼具着汉印、浙派和邓石如的风气,倒不如说是他自己独创的格调。



▲图3


《丁文蔚》(图3),是他拟《天发神谶碑》书艺意趣的佳制。既有新意,也见古趣,章法奇特,刀法爽利峻拔。直启齐白石之篆风。



▲图4


《钜鹿魏氏》(图4),堪称作者的“得心”之作,是一方取秦诏版书意刻成的白文篆刻。无论篆法、章法和刀法,均无苦心、劳神、费力之状,很好地表达了自然、纯真的质朴之趣。



▲图5


《曾曾小子》朱文篆刻(图5),是赵之谦本人在边款中自称“信手”所成的即兴之作,看上去似乎不像他的有些作品那样苦心孤诣,事实上反而有一种天机流荡,达到意外传神。



▲图6


《灵寿花馆》(图6),是赵之谦偶尔为之的一种朱文篆刻,取意秦诏版,纯以直线组合,又在横、竖、斜线的搭配中求变化,用刀坚挺有力,为黄士陵篆刻风格开一先河。


白石老人曾这样地评论赵之谦:“自唐以来能刻印者唯赵悲庵变化成家,然刻十印中最工稳者只二三也”;又云“赵先生朱文过于柔弱”。此二则语,信为的评。



▲图7


在赵之谦的全部篆刻中,确有很多平淡无奇、缺情乏趣的劣作。朱文篆刻大多如齐白石所言,“过于柔弱”,白文篆刻常常故意安排,强行疏密,难见生机(图7)。


赵之谦曾指出:“古印有笔尤有墨,今人有刀与石”。正是他这一句话,进一步发展了“以刀法传笔法”的主张,丰富了“印从书出”的理论。我以为,篆刻能得笔法者,则灵活雄健;能得墨法者,则滋润浑厚。说篆刻是书法,即是说篆刻必须兼得书法之笔墨。


但是,在赵之谦的篆刻作品中,唯白文之作略具墨韵,朱文之作则有笔少墨。


又,邓石如、赵之谦,都是清代了不起的大书家,邓以隶笔写篆而开篆书方便之门,赵以帖笔写碑而立碑书婉畅之风。但他们均未能任情恣性,直抒胸臆,于篆刻中一展其书法之风神,以书法驾驭篆刻。邓石如流于旧习,赵之谦坏于安排。对此,我常抱有莫大的遗憾。



▲图8


近代诸家中,徐三庚以其朱文篆刻“吴带当风,姗姗尽致”之风著称。以我之见,他虽然能做到“印从书出”,无奈其书法也花哨,其篆刻也妖冶,取悦于人,已入媚俗恶道(图8)。


由此可见,篆刻的高格缘于书法的质朴。这是“印从书出”之又一意。



▲图9


黄士陵,学赵之谦而能扬长补短,广泛借鉴后熔为一炉,自成一家。他的篆刻与其篆书一样,光洁挺拔,也是“印从书出”之名家(图9)。


观黄士陵的作品,有一点他很过硬,几乎看不到什么力不从心、勉勉强强的“烂东西”,这表明他的“成功率”很高。在这一点上,他似乎超过了当时所有的篆刻家。


然而,毋庸讳言,真正惊绝、“得意”而“忘形”的神来之作,在黄士陵的篆刻中至为罕见。篆刻界普遍以“看似寻常最奇崛”一语来道其好处,其实难副。


我以为,黄士陵篆刻之趣味尽见于形,过于用“心”,“手”也精熟,精心安排,精雕细刻,一切都在必然之中,唯独缺少一个“情”字。所以,他的作品,不能做到意外传神,缺少无形之大象,得“小巧之容”而无余味,近乎能工巧匠的刻作伎俩。


篆刻之“情韵”,缘于书法之“情韵”。黄士陵将篆书写“死”了。其“印从书出”,何以有情韵可言!


总而言之,中期篆刻家对原型的第二次转换,自邓石如“印从书出”,借篆书书法之力而逐渐远离原型;由赵之谦广采博收,借篆书风格之变而造成篆刻风格之多样化,“篆书十刀法”的艺术模式遂展开为“风格化的篆书+风格化的刀法”。


但是,明明是书法大家,邓石如、赵之谦尚未真正能在篆刻中发挥其书法优势;徐三庚的篆书写得花了,黄士陵的篆书写得板了,其篆刻虽有个性,却未惊人,终非大器。


因知,篆刻之中,书之笔,笔之墨,书之情,书之格,四者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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