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马士达先生《篆刻直解》_013

 秦岭之尖 2016-03-28


早期篆刻家的理解


文/马士达


对篆刻与书法的联系,篆刻家们的认识有一个过程。


在“篆字+刀法”的早期篆刻艺术模式中,人们对书法在篆刻中的作用之认识很有限,绝非如今人所想象的那样深刻。


何震说:“六书不精义入神,而能驱刀如笔,吾决不信”,这里提出“驱刀如笔”,讲用刀刻锲应如执笔书写,实质上是对“六书精义入神”的强调,即唯有精研古文字之字法,才能刻好篆刻。这与赵宦光所谓“不会写篆字,如何有好印”,其实一义。


程名世说:“图书之难,不难于刻,而难于篆。点画之间,尽态极妍,曲臻其妙”。指出写篆难于刻锲,诚为高见;但是,早期篆刻家写篆,无非是学《说文》所列之小篆,汉印之缪篆,或如何震所言,“白文当仿崔子玉书《张平子碑》。朱文大概以小篆为主,白文大概以楷书(缪篆)为主”,讲究平正匀齐尚可,如何谈得上“点画之间,尽态极妍,曲臻其妙”呢?还是沈野说得更实际一些,“以奇怪篆,不识字藏拙,去古弥远”。从平实拙朴而求“古”,这是以汉缪篆为篆字书写之审美理想。故,早期篆刻家虽也强调写篆,但还只是篆字书写“心精手熟”之要求,而非篆体书法创作水平之要求。


在章法上,何震也曾有“照应有情”之说,但如前所述,早期篆刻之章法遵循汉印,大多是在印面上均分字格,以篆字填入其中,又如何能做到“照应有情”呢?


我以为,篆刻之章法本无一定之规,只是以适合印面为前提,在篆书书写过程中损益挪让,章法随机而成。唯其如此,方能“照应有情”。早期篆刻家满心汉印,满眼字格,书辄平正,布辄均匀,故说,其只知“篆字书写”之合古法,而不知“篆体书法”之为艺术。


篆刻既为“篆”与“刻”之综合过程,则“以刀代笔”说并不及“以刀法传笔法”说之深刻。故,早期篆刻家对篆刻与书法之关系的理解,当以朱简之说为最高。朱简对篆刻艺术之品评标准,乃是一种“刀”与“笔”相结合的原则,即是:“刀笔浑融,无迹可寻,神品也;有笔无刀,妙品也;有刀无笔,能品也;刀笔之外,而有别趣者,逸品也;有刀锋而锯牙痈股者,外道也;无刀锋而似铁线、墨猪者,庸工也”。


有刀有笔,刀能充分表现笔,以至刀笔浑融一体,无迹可寻,这是篆刻之最高境界。有笔无刀之为“妙”,有刀无笔之为“能”,这表明朱简在笔与刀二者之间的偏重。我以为,朱简之说,至今仍具有重要的指导作用。


不仅如此,朱简还注意到了篆文书写与篆刻章法之间的关系,他总结了篆文书写可能造成的变化,提出:“破体移东就西,变异取此代彼,变省则隶变而微似减,反文则似悖而实有章,此字中结构之大概也”。


凡此种种,都表明早期篆刻家已初步看到了书法(篆书)与篆刻的内在联系。尽管这些认识带有很大的局限,但平心而论,在当时的情况下,篆刻家们提出这样的见解,诚可谓难能可贵。


从创作实践角度看,上文已经提及,早期篆刻家对原型的第一次转换,其主要成就在篆刻刀法之创立,即使是朱简也不外乎此;而当时篆书书艺水平很低。赵宦光别出心裁作“草篆”,颇受朱简推崇,而在今人看来,不过是初学者所为。所以,早期篆刻家虽已知道“以刀法传笔法”,但“笔法”的概念是不清楚的,更谈不上对“笔法”的深刻领会。篆书书法艺术水平不高,刀法再精,又如何有好的篆刻作品呢?更何况,就我们今天对于篆刻艺术的理解而言,所谓篆书的“笔法”,和篆刻中所要表现的“笔法”(见笔)亦不尽相同。而我们一旦对早期篆刻的弊病作仔细分析,也能充分证实当时人们对于篆刻“笔法”认识的肤浅,不过属于对古代印章之印文“笔法”生吞活剥的套用。


作为浙派篆刻之开山祖,丁敬的“离群”之思诚为可贵,其用刀承绍朱简而多有创意,迟拙含蓄,方切律动,通常所谓“蚕头”、“燕尾”、“锯齿”、“蜂腰”之类“病刀”,他敢于以碎刀直切的手法加以强化,致使平正浑穆一路篆刻风格之形成。但是,丁敬的篆刻,又何尝不是在“墨守汉家文”。



▲图1


《丁敬身印》及《龙泓馆印》朱白两方作品(图1),是大家熟悉的、最能代表丁敬篆刻风气的两类,并对后来西泠诸家产生巨大影响,以至于流而为派的典型格局。从中我们确实可以看出,丁敬是在力图矫正明人篆刻纤巧浮滑,只求表面的恶习,而以清刚朴茂的作风来“力振古法”。具体表现在:其一在字法上取字形的方正,以体现刚性;其二从刀法上以碎刀直切来表达拙重深沉。这使他的作品既得古意,又具有较强的艺术个性,实现了对明代篆刻的超越。但是,我们分明也看到,凡是丁敬的成功之作,仍未出汉印路数,只停留在对那种四平八稳的“常式”模拟上,平正则平正,在凝重中却难以展露风神。至于说在其论印诗中所提到的“看到六朝唐宋妙”,尽管人们交口称诵,然所指何意,似乎从其作品中也很难找到答案,看不到究竟妙在哪里。而我们能够见到的如《炳文》、《小山居》、《石泉》、《山舟》等作品,纵然可以体现他篆刻面目的多样化,但论格调却并不高,多半表现为刻意妄求和矫揉造作。


故说,丁敬之高明处,只在其能以个性化的刀法传达汉印古拙浑厚之精神,仅此而已。后人称赞他“开千五百年印学之奇秘”,其实夸大不当:丁敬所作,无非“缪篆+刀法”,何尝真正解得篆刻的“奇秘”!且其切刀法,装饰味较重,后经浙派传人恶性发展,每况愈下,竟成为类似现今美术字之巧饰。究其病根,实是缘于浙派篆刻家只知篆刻之刀法,而不知其书法。



▲图2


何以见得?让我们先以包括丁敬在内的“西泠四家”中另三家蒋仁、黄易、奚冈的作品为证(图2)。从中明显可以看出:首先丁敬的“离群”,在他们身上已变成“合群”,一点也体现不出自己的创新欲望;其次,是把丁敬的艺术风格视为极则,亦步亦趋,不思嬗变,致成艺术僵化。所以,观他们的作品,若出一人之手,尽管当今篆刻界有人强以“苍劲简拙”、“闲雅遒劲”和“秀逸”来区分这三家的特点,恐怕也只是“大同”中之“小异”罢了。总的来说,这三家的可悲之处,是将丁敬篆刻的多种形式浓缩为仲主两种主要定格:一种是方拙化了的元朱文,另一种是装饰化了的汉白文,以此加以大量的重复炮制,形成了所谓“浙派”的陈式。他们的所作所为,说得好听一点是“继承”,刻薄一点则就是“印奴”。



▲图3


浙派“后四家”的状况又如何呢?与“前四家”相比,稍有异化;但大多只表现为“弄巧”:陈豫钟“贵于绵密,谨守法度”;陈鸿寿以“跌宕自喜,然未尝度越矩矱”;赵之琛“务求倩美,以巧取胜”。故意“弄巧”的结果,必然招致“成拙”:陈豫钟意气不活,流于板滞;陈鸿寿千制一面,绝无变化;赵之琛“锯齿燕尾”,为人垢病。关于“巧”,赵之谦曾说:“浙宗见巧莫如次闲(赵之琛),曼生(陈鸿寿)巧七而拙三,龙泓(丁敬)忘拙忘巧,秋庵(陈豫钟)巧拙均;山堂(蒋仁)则九拙而孕一巧”(见《书扬州吴让之印稿》)。这番话,虽然不同的人会正过来、倒过去地作不同理解,但因浙派妙处本不在于巧,所以,一旦“弄巧”过甚,便不得不把浙派篆刻推向穷途末路之边缘(图3)。


浙派“后四家”之一的钱松,前未提及,这是为了在此专门一提。他的篆刻,师法丁、蒋而得浑厚朴茂,自立面目,比其他的浙派诸家意境为高。吴昌硕极称赏之,认为是浙派的“后劲”。按理,他善于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同时,吸取失败教训,自己创造一种“切中兼削”的刀法,使自己的篆刻大为改观而迥异于诸家,这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创见,应该大书特书。但遗憾的是,钱松以后直至今天,篆刻界持门阀观念或保守思想的人,往往因其篆刻格调的不同,将其排斥到浙派以外,或者不以为然地一笔带过;仿佛流派就只能承袭,而不可以再加以发展。我以为,这种流派观绝不是开拓进取的立场,更不是艺术的立场。



▲图4


实事求是地说,钱松的篆刻,尤其是他的白文作品,很值得称道。其佳制,不守定规,不事雕饰,能运用自己创造的娴熟多变的刀笔技巧,刻得无拘无束,郁勃着苍莽浑灏之气,具有他人所没有的那种金石古意(图4)。处于浙派没落之际,何等可贵。反之,如果像前四家中蒋、黄、奚三家那样一味模仿,像后四家中两陈一赵那么专事弄巧,把丁敬苦心探索而来的“奇秘”沦为俗格,又有多大意义呢。


我以为,浙派篆刻的流变,虽历经乾隆、嘉庆、道光、咸丰达一百多年的较长时期,但自丁敬力挽颓风、印灯续焰,以其刀法钝朴奇崛开宗立派之后,所有浙派作家之注意力,几乎都为一叶所障,只寄望于刀法的规格化以延续丁敬遗传下来的“不二法门”,别无他想,道路越走越窄。故说,所谓“浙派”,只能归属到早期篆刻对原型作第一次转换的范畴。它对篆刻艺术发展的贡献在于:其一,总结以往篆刻刀法而有创建,并藉此进一步拉大篆刻与其原型之间的距离;其二,以汉代朱文印为原型,使朱文篆刻创作有了较大的改观;其三,丁敬竭力倡导艺术创造、追求出新,为后世篆刻家立一座右铭,功德无量。






作者简介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