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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惜旧物

 圆角望 2016-04-08

    马力

    年纪大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养成了惜物的习惯,不舍得扔东西,觉得这一扔,往后万一用得着,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办了多半辈子报纸,到了告老退场这一天,瞅一眼桌屉书橱,几十年下来,堆得真叫一个满!归置半天,得了大致眉目,分三类:一是书本,二是信函,三是稿件。眼扫,故人旧事全在纸面上留着呢。

    先说书本。这是大宗,说大,全在数量上。我没工夫细数,足有几千册当不是虚话。这些书,差不多都是作者出书后,签了名字寄来的。我一瞧扉页上的笔迹,就觉得可珍。在时间上,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到今天,为时已不算短。这中间,我的办公室搬过几次,每次我都不嫌烦,让它们随身一同走。这次不像从前了,我得退回家门之内。可是屋子小,一时没有办法改变,大量的书,就难获安顿之所。我只能大略拣选,擦去浮灰,打捆儿。带不走的,并非不入眼,只怪我力有不逮也。接下来的难题是,余下的这些书,总得有个去处。不论是送人还是捐出去,到了他人手里,一翻,扉页上签着作者的大名,还有题赠给我的那些话语,会怎么想?搞不好,假定传到作者耳朵里,内心生怨也说不定。有一天,我路过灯市口的中国书店,里面平摊着不少旧书,标价多高过封底所印的原价。现今的旧书升值了。我抽几本看了看,扉页上留着签名的书,也很有一些。我跟柜台后的师傅聊起这个细节,他倒觉得我是多虑——时下的观念不比从前了。他的这话,似非时俗之言,道理自是有的。进了一回书店,叫我这老化之脑开了蒙。

    近来读到一篇文章,那上面说:“我看过的书,都主动让它进入旧书循环系统,让喜爱这本书的人,买走继续阅读。被阅读后的书籍,有可能再次进入循环系统,等待下一个爱书人。”说此话的这位,我不认识,想法却能一拍即合。得其所适,大约是旧书的最好去处。对于跟了自己几十年的书,实在带不走的,我的办法不是卖,而是捐,捐给郊区的孩子们。到了来人装箱搬运的一刻,我冲那些熟悉的封面瞧一眼,又瞧一眼,真有些难舍。这也是别。别,总会惹人伤情。

    次说信函。我的这些信,多记着跟作者往来的话。这么多年下来,积了好几摞。抽出几封读,不光字句带着旧人心上的温度,那笔迹也撩人思忆,尽叫昔年之事浮上眼前。没有短信、电子邮箱的年月,联络多是亲笔写后,贴上邮票付诸鸿雁。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觉得这样的信,世上唯此一件,因为孤,所以值得珍视。我常常被纸上字带入一种境,当其时,觉得信是可以在心中默诵的。比方近日偶从橱柜中翻出一张揉皱的纸,纸面早已发黄,上面的笔画也褪了色,定睛一瞧,信的落款署着“白桦”的大名。我记起来了,是十多年前,我请他为我编的副刊写来一篇随笔,那里面写了一个叫宣科的人,在丽江领着一群老艺人演奏纳西古乐的事。自那以后,我和白桦像是再无通信。手里这张带字的纸,便有了感情的分量。六年前,白桦建了博客,他在《开博絮语》里诗意地讲过:“我非常喜欢一句俄国歌曲唱的那种氛围——‘田野白桦静悄悄’。在雾霭中,白桦树闪着银色的微光,让人们确信它还站在那里,就足够了。”我眼触字句,犹见他潇洒的身影。

    再说稿件。早年的文字都是在纸上写出来的,字各有异。有时我从信封里抽出稿子,没看写的是什么,先把通篇的字扫一眼,似能揣想作者性情,距想象各有远近。用的多是方格稿纸,有的很规矩,把字一个个安置在格子里,有的则笔画奔放,冒到格子外头去了。有一回,吴冠中来了稿子,是写在红格子稿纸上的,用的好像是圆珠笔。这篇稿子编发后,我照着报社的规定,把原稿交到办公室,保留三个月后,卖废品了。日后我长了心眼,有意存下一些手稿。近日收拾东西的时候,又翻览,便想起和这些作者的过往。只说两位先生。我曾为郑逸梅开设《名人与园林》专栏,他赐稿四十篇,这套稿子我差不多全留住了。汪曾祺给我两篇散文,原稿也在我这里。汪曾祺写稿习惯“一遍过”,草稿大约是没有的。这两篇尚存涂改原迹的旧稿,在我看,自具价值。有它们在,遂觉手边不空。

    冯梦龙的拟话本小说里有“千金难买亡人笔”七字,昔年编稿的时候,我的年纪还轻,眼下我老了,又碰上这句名言,再没话了,心里的那一点意思,全在里面。道理不难懂,写稿的人,驾鹤西去的很是不少。想到这儿,心里就不是滋味。就算心里的劲儿一时别不过来,人已经没了。他们留在这世上的东西,对活着的人还是有意义的。如果逝者是一个作家,手稿自是他的特别遗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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