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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炕

 红瓦屋图书馆 2016-04-16

人与炕


    杨闻宇

    庄稼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归后的休憩之所,就是土炕。

    土炕大小高矮的格式是固定的,周遭用百多块土坯齐整地栽垒成长方形底座,面上平撑六大块四方四正的麦草泥坯。三面贴着围墙,敞着的一面供人上下。靠墙处凿嵌窗棂,远可以眺原野阡陌,数远天雁行,近可以唤鸡鹅、呼邻舍,逗童儿玩耍。

    仲夏,炕心平铺一领光洁的苇席,肚皮上遮一条家织的蓝格儿布单,悠悠晚风自窗扉徐徐拂来,荡进一缕缕泥土与庄稼掺和着的气味。小巷犬不吠,屋里蚊不叮,寂静,清爽,惬意。冬夜,土炕烧得热腾腾的,满屋暖意融融,谓之火炕,纷纷扬扬的雪花在街巷、庭院、屋顶簌簌飘落,窸窣之声响动在有无之间,编织成的浩茫意境是若明若暗,扑朔迷离。全家三四代人厚被长枕头,鼾音雷动,此起彼伏,不用问,酿成的梦境是温暖的、馨香的。

    平托着人体的泥坯一寸多厚,平排于土坯上方,面上承得起数百斤重的压力,背面长年间经受烟熏火燎,为什么不折裂,不陷塌呢? 这坯是胶泥与麦秸合制的,麦秸铡成一拃长,与泥巴搅拌得愈粘愈好。伏天正午,光光的场地上,打坯人只穿一条短裤,将麦秸大把大把撒上泥窝,两只大脚板踩得“扑腾、扑腾”响,烂泥陷近膝头,拔出踩进,每一动作极端费劲,踩不了几脚,一条壮汉便累得浑身精湿,汗珠雨似的滴进泥里。和妥的草泥摔进旁边摆置停当的方形木框里,塞实抹平,隔上两袋烟工夫,泥皮收拢住了,捏一块青砖“乒乒乓乓”狠狠地砸瓷实,就地晾晒。烈日上烤,暑气下蒸,少则两天,多则三天,泥坯就能掀立抬动了。柔韧的麦秸均匀地锁进泥里,像水泥预制板中浇铸了拧丝钢筋。倘不是三伏天,泥坯半个月恐怕也干不透;“夏云多奇峰”,晾晒时若还袭来一场暴雨,坯也难保。

    砌炕又叫盘炕。老把式盘的,外观楞正,泥面若鉴,炕洞也通畅,几把干柴进去,旮旯拐角都烘热了。否则,炕就不灵,烧去一大堆柴火,中央筛子大一块烫巴掌,别处却凉冰冰的。这类炕,主人家是很烦恼的:“唉,闷死了!”关中土话,闷者笨也。炕闷,言下之意是盘炕之人没有本事。

    炕洞里冬天烧的,尽是柴屑、草末子、树叶儿。冬夜漫长,这些散碎之物可以缓缓悠悠漫燃上一宵,满炕持续住恒温。倘是硬木柴或干茅草,一呼啦起猛焰,炕上烫烙,弄不好被窝里也会冒烟哩。这等柴屑草末,是秋凉时分萎落在坟边、渠沿的,除了腐烂化土,也别无用场。于是村翁老妇携帚挎篮,一掬一捧,积攒为烧炕的燃料。细水长流,勤俭持家,偌大的关中乡间,倒不大听说有多少被腰腿寒、关节炎缠住撂倒的,十有九恐怕是得益于热炕了。冬日昏暮,“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平原上一座座村墟烟斜雾横,漠漠平织,薄于淡纱,轻若罗带,有晚炊之烟,更有炕洞里逸出的烟。乡景雅致似梦,浓淡得宜,如诗又如画,显示着农家生活踏实而精巧的一面。

    天底万物形成于土,最终又回归于大地。土炕通常是三年一换,拆旧盘新,时机总择定在玉米秧拔节且刚刚拔高到齐人腰部的当儿。

    要拆的炕经历了数百场的烟火烤燎,土坯、泥坯被熏染得油黑泛亮,仿佛涂了厚厚的一层乌漆,凝化了的烟土味儿浓烈呛鼻,蕴一股看不见的烟气火色。

    一页页揭下之后,由赤着上身的汉子虎钳似的张开两膀,“哗”地提摔于大门之外,儿女们抢上前挥镢抡锤,“冬冬砰砰”,转瞬间砸得枣核儿般大小。砸碎后立即担进地里,用盛饭用的大碗 (裂缝儿报废了的)抠出尖溜溜一碗,倒扣在绿秧根部,逢一株大碗,一株也不错过。从里屋扔到门外,自门外提进田垄,打仗拼杀似的忙活上大半天,合家大小的眼圈儿、嘴唇儿、鼻梁窝儿,尽被砸飞扬起的尘灰扑染得黑乎乎的,壮男少女,仿佛都生出了黑茸茸的髭须,男人像铁面包公,女人像烧火丫头,你瞧着我笑,我瞧着你乐,彼此哂笑时,露出的牙齿又雪白莹亮,珍珠儿似的……

    炕土肥融散入土,渐渐被苞谷那龙爪样的根系所吸收,其发挥效力的时机,恰巧是红缨儿干蜕、嫩粒儿在绿皮包里升孕的当口,在炕肥滋养下,掣开的棒子长,启爆的粒儿圆,成熟之日,枣木棒槌般粗硬,熬稀饭是喷喷香的。不仅如此,在吐缨之际,又促使玉米株茎粗根稳,亭亭玉立,不易为风雨摧折或者倒伏。庄户人家几代人数年间的躯体之温、筋骨之气,就自自然然地滋润到田禾那青碧凝翠的躯体上了。田禾者,庄稼也,庄稼二字,实在耐人寻味。炕土肥倘是错过这个特定的时机,就不妙了。施早了,秆儿疯长,待到孕穗时反而泄气了,就像月子里的馋嘴少妇,营养了自身,生下孩子,奶水儿却下不来;施晚了,包谷现老,肥劲旁落,反而转移到那私相繁殖、偷偷结籽的秋草上去了,为下一茬庄稼遗下祸胎。由此可以领悟,人对土地,要的是踏踏实实,一丝不苟,要的是精确万般的节令与时机,要的是贴心忠诚的力量与汗水。

    幸福不会从天降,而汗水从土地里浇出的幸福,却是最难得的幸福。待四野秋收之后,天气也渐渐地冷了。苞米稀饭,小米黄粱,伴以新掘的红薯,经霜的青头萝卜……色彩齐备,新润莹洁;合家老幼团聚在热炕上,由那刚过门的新媳妇站在锅台前,从腾腾的热气中一碟一碗地递端上来,野味家风,其乐也何如! 乡下人家,一年到头很少动荤,可靠这一茬茬鲜嫩丰美的大自然的精元之气,也是获取了养怡之福———“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这算不算是小康人家最原始的真实写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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