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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嘉新:胡塞尔先验现象学中的质料与原初联想*

 文化艺术界 2016-04-24

《清华西方哲学研究》第一卷,第二期

(二零一五年冬季)


王嘉新(WANG Jiaxin**

 

 

 

摘要本文讨论的主题是胡塞尔现象学中的质料概念。本文将首先展示胡塞尔在第一次表述其先验现象学的代表著作《观念I》中支持的一种无形式的质料概念。然而,这一概念的使用给他先验现象学的整体框架带来了诸多困难,由此也引来了许多批评。其次,作为对上述困难的回应,胡塞尔在《被动综合分析》这部讲课稿中,创造性地发展了一种新的质料概念。这一新的质料概念根植于胡塞尔对于原初联想这一基于时间意识的构成性活动的发现和分析。这一新的质料概念,不仅使得胡塞尔可以回应基于《观念I》而来的批评,而且揭示了感知活动中包含的意识被动综合的层次,及其本质结构和认识论贡献。

关键词感觉;质料;被动综合;原初联想; 胡塞尔;现象学

 

 

 

Hyle and Primordial Association

in Husserl’sTranscendental Phenomenology

Abstract: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concept of “hyle” in Husserl’s transcendentalphenomenology. First of all, it shows that in his major work Ideen I, Husserl favours a concept of“the formless hyle”, which lacks any kind of intellectual apprehensions. Thisconception of “hyle” has given rise to much criticism. Secondly, I present thatin the 1920s, as a response to the criticism, Husserl develops a new conceptionof “hyle” which is rooted in his discovery and analysis of primordialassociation based on the constructive act of inner time-consciousness. This newconception not only reveals the passive synthesis of consciousness in ourperceptive experience, its essential structure, and its epistemological meaningas well, but also helps respond to the criticism on the concept of “theformless hyle”.

Keywords: Sensation; hyle; passive synthesis; primordial association; Husserl; phenomenology

 

 

 

 

 

 

 

 

 

 

 

本文关注的是胡塞尔先验现象学论域下的先验感性学说。在胡塞尔的眼里,感知是人的理性生活的最基础形式。感知经验是原初的直观形式,感知把握的是原初的、亲身经历的对象。作为原初的意识行为,感知与其它经验对象的方式,例如想象、回忆和图像意识都不相同。它的特殊之处在于,感知对象的显现具有视角性。这样的视角性意味着,意识通过对象的侧显(Abschattung)指向认识对象。侧显是多样的,持续变化的序列,而意识通过侧显,获得的是保持着同一性的个别对象。侧显本身并不是以对象的方式被给予,而是通过现象学的反思才得以揭示的感知内在。[1]对胡塞尔来说,对象之所以可以通过有限的显现序列得以显现,是借助于意向性的构成作用。而意向性结构又包含有实项的维度和超越的维度,对象的侧显属于意识的实项内容,而对象本身则是相关于意识的超越,即对象显现在意识的面前。独立于感知理论的具体考察, 胡塞尔还在《观念Ⅰ》[2]中对意向性的构成进行了更为一般的分析。首先,意向性关系可以从意向行为和意向对象这两个方向来进行观察,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意向行为(Noesis)和意向对象(Noema)的区分。进一步,胡塞尔通过现象学的反思从意向行为中分离出了质料(Hyle)和赋予意义(auffassen)这两个要素。赋义行为通过对被给予意识的多样的感觉材料的激活,使得意向对象得以呈现。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把一种“形式—质料”的二分结构引入到了意向性结构的讨论当中。

意向性的活动需要感觉材料作为赋义行为的承载者,但是感觉材料本身不等同于对象的性质。它是非对象性的,与对象相关却内在于意识的。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对于质料的讨论不是关于一个独立的认识层次的讨论,质料首先是从属于知觉经验的。本文的研究对象就是这个意义上的感知经验中的质料。

首先,笔者将具体分析胡塞尔是出于什么理论目标引入的“形式—质料”分离的理论框架,以及由此带来的理论困难和与之相应的种种批评。其次,笔者试图展示,胡塞尔在《被动综合分析》这部讲课稿中,胡塞尔在先验感性论的视角下对质料的讨论。这一讨论实际上构成了胡塞尔对《观念Ⅰ》中形式和质料二分的修正。这一修正来自于胡塞尔对在预先被给予的境遇中的感知行为的分析,其主要的贡献在于揭示了:在内时间意识的综合活动的基础上,质料同样是被构成的,而且这种构成性的活动是在缺乏自我(Ich)的主动参与的情况下,被动地完成的。胡塞尔用联想(Assoziation)来刻画被动层次上的意义的生成活动。本文将着重关注在联想活动的论域下面最为基础地一种构成性活动,即原初联想(Urassoziation)。最后,本文将借助胡塞尔在《被动综合分析》中所达到的结论,来回应一些对于胡塞尔质料概念的批评,这些批评在笔者看来,过度地解读了《观念I》中对意向性行为的形式与质料二分。同时在这一部分中,笔者还将稍微地涉及如下问题:胡塞尔的先验现象学是否最终的克服了形式质料二分带来的困难?对这一问题的讨论无疑将把我们的关注引入到内时间意识与质料的关系问题。显然,这个问题超出了本文关心的和能够容纳的范围,因而无法在本文获得详尽的处理。

 

I  质料与《观念Ⅰ》中的意向性

 

我们看到,胡塞尔在《观念I84节总结性地把意向性界定为现象学研究的主题。胡塞尔认为,意向性标示着我们体验的本质特性,即“以意识着某物的方式存在”。[3]在这个意义上,认识主体和认识对象处在一种“意向相关性”的关系当中。例如,感知总是感知着某物,判断活动总是判断着一个事实,评价总是评价一个事实,等等。从常识来看,“意识是关于某物的意识”是不言自明的东西。然而,与意向性的特征关联在一起的绝不仅仅是一般地对认知活动的兴趣,对胡塞尔来说,这里关系到的是理性生活之谜。对理性内涵的解释无疑是胡塞尔现象学的根本意图。意向性作为对所有意识行为根本特征的刻画,同时也作为一个尚未得到分析的概念,应当首先从最一般意义上给与讨论。并且,由于意识体验自身包含的复杂层次,胡塞尔实际上把这里对意识体验的观察限制在了一个静态的完成的视角下面,而没有过多地考虑意识晦暗的更深层次,即构成所有时间性的绝对的意识流。[4]

在静态现象学的视角下,胡塞尔把意识体验划分为两个不同的部分。一个是感觉内容,另外一个是意向性的特殊性,即意向行为的形式。感觉内容包括颜色材料,触觉材料,听觉材料,乃至从属于“本能”的愉悦,疼痛等。胡塞尔在本节后面的术语说明中把它们命名为“材料”(Hyle)。感觉材料内在于感知活动,它是通过感觉(empfinden)得到的,但是是非对象性的。感觉材料之所以是内在的,是因为在感觉和感觉到的东西之间不能够进一步获得意向活动和意向对象之间的区分,换言之,没有对象化的活动牵扯在其中。只有当我们就感知活动的内容进行反思,感觉材料本身才能以对象化的方式呈现在意识面前。[5]另一方面,意向活动中与感觉材料相对应的,使得感知对象从材料中得以显现的部分,是被胡塞尔称为“激活”(beseelen)或者“赋义”(auffassen)的活动。显然,在胡塞尔看来,感知经验的统一体来自于形式和材料二者的结合。进一步的问题是如何理解这两者的结合,或者说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呢?胡塞尔这样解释他所理解的这两部分之间的关系:

 

我们发现,这样的具体体验材料作为成分,存在于一个更大的具体体验中,后者作为整体是意向性的。而且,在那个感性要素上面有一个似乎是“予以激活的”,“赋予意义的”的层次,通过这个层次,具体的意向性体验才能从不包含有任何意向性的感觉的东西中产生出来。[6]  

 

显然,从上述的这段描述中,意向活动似乎是由“无形式的质料”和“无质料的形式”这两个在性质上相互不同的要素构成的。然而,很明显的是,胡塞尔对这两者及其关系的讨论是含混的,或者说尝试性的。他并没有细致地去分析这两者各自的性质及其结合的方式,也没有进一步追问,意识的赋义活动究竟是如何可能的,为什么材料必定和某种对材料的赋予意义的方式相适应,而不是相反的情况,并且导致意向性经验破裂。胡塞尔只是试探性的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每个感觉体验是不是必须处于意向性的功能当中?”[7]换句话说,感觉体验本身是非意向性的,它能够拒绝予以激活的意向活动的把握吗?另一方面,“如果没有感觉材料的支撑,意向活动的特征还能够具体化吗?”[8]不过,胡塞尔在这部分的思考中,并没有在这些问题上逗留。他匆匆地搁置了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只是确定了由这两个层次构成意向性活动的双重性(Doppelheit),并且肯定这种二元论在整个现象学的领域里都发挥着作用。

我们看到,胡塞尔在处理这意向活动的两个要素之间的关系时,明显地表现出偏重。胡塞尔说:“不用比就知道,更重要并且更丰富的研究是在意向活动那一面。”[9]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观念I》第85节中对“质料和形式”的二分进行了潦草勾勒之后,胡塞尔马上转入86节中,大书特书意识活动的功能问题。所谓“功能”(Funktion)是指使得对象的客观性得以可能的“完全独特的,在意向活动的纯粹本质中起基础作用的东西”。[10]胡塞尔认为,所有心灵、精神、理性的精髓都暗藏在意识的这种功能中。因此,“功能的视角是现象学研究的核心,由这一视角出发的研究要囊括整个现象学的领域。并且,所有的现象学分析无论如何最终都是以组成部分或者从属的方式为这一视角服务”。[11]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看到,胡塞尔这里的分析,核心在于对象客观性的构成问题。各种不同的意向活动构成整个意义的整体,都要归功于意识,或者说意向活动的激活作用。只有通过意识的激活作用才使得对象在一个特定的样式下向意识显现。对于胡塞尔来说,尽管他理解的感性不是感觉主义传统下的感性,即纯粹的感性杂多,而是总是已经从属于意向性活动的感性层次,但是,和感觉主义的相同的是,这些感性材料只是“无意义的(sinnlos)”,“非理性的(irrational)的材料”。[12]在这个意义上,质料本身的认识论价值和意义被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赋义的活动把感觉材料构成为对象性的特征。在这个意义上,对象客观性的来源是意向活动,而不是感觉材料。因此,在胡塞尔看来,意向性的形式才是我们要研究的重点。在《观念Ⅰ》中感觉材料的价值,或者说意向性的感性部分显然是不被胡塞尔重视的。[13]胡塞尔作了如下的总结:

 

当然,纯粹质料学从属于先验意识的现象学。此外,它具有一个自身封闭的研究领域的特征,作为这样的一个领域,它有自身的价值;但是,另一方面,从功能的观点看,它是通过为意向性的织体(Gewebe)提供可能的衬料,为意向性的成型提供可能的质料获得意义的。考虑到质料学本身的困难,同时考虑到从彻底的知识理念而来的问题的等级,质料学都明显处于意向活动的和功能的现象学之下,(尽管二者严格说来是不能分开的)。[14]

 

正如胡塞尔所说的,质料一方面可以作为一个自身封闭的领域。它给意向活动提供材料,从而隐含地说明了它是意向活动可以进行的条件。而另一方面,胡塞尔又说,只有在它进入到意向活动,和意向活动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它才获得了意义。显然,胡塞尔在这里坚持的方向并没有经过充分的理论分析。究竟在什么意义上,胡塞尔认为独立于意向性的感觉材料概念是不严格的,胡塞尔并没有进一步讨论。这里潜在的一个矛盾是,为什么感觉材料一方面是自身的领域,而另一方面又必定是从属于意向性活动的,无法与意向性活动分开。胡塞尔在《观念I》中并没有清楚明了地回答这个问题。

II对《观念Ⅰ》中的质料概念的批评与讨论

围绕着胡塞尔的感觉材料和意向性结构的形质二分的机制,后来的学者展开了许多批评性的讨论。我们首先关注乌尔里希·梅勒(Ulrich Melle)的研究。梅勒认为,形质二分说的困难在于,这样的感知现象的二分机制是如何运作的。换句话说,把感觉材料和赋予意义的活动结合在一起是如何可能的? 如果感觉材料仅仅是内在的缺乏任何规定的东西,那么赋予意义的活动在什么意义上能够对这样缺乏规定的东西进行一种特定形式的把握活动?在梅勒看来,如果把感觉材料定义为内在的缺乏规定的东西,那么,赋予意义就不得不变成一种“完全自动,主动的活动”,它在“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是在我们心灵深处发生的谜一般事情”。[15]这样极端地区分导致的结果将是,我们的知觉图景陷入到一种类生理学的模式下面。显然,这不是现象学态度下面对意向行为的分析所能接受的。感觉材料和赋义之间的关系不应当是不可观察的谜团,赋义行为对感觉材料的把握不应当成为“在我们背后发生的事情”。[16]如果胡塞尔强调被感知意向性激活的材料是完全无规定,无形式的材料,那么面临的直接后果将是,“激活”本身变得不可理解。

梅勒认为,当主体对知觉经验进行现象学还原,试图将其中的主观的赋义排除之后,我们并不能发现具体的感觉材料。后者不过是胡塞尔在追求纯粹的被给予的理论目的,而产生的理论上的抽象(abstrakte Entit?ten)。[17]在梅勒看来,胡塞尔的二分法,旨在把被给予的和被意味的东西严格区分开来,但是代价却是设定了一个现象学无法直观的感知概念。

与梅勒立场接近的,并且比梅勒更早地对胡塞尔形质二分意义上的感性学说提出批评的是阿隆·古尔维奇(Aron Gurwitsch)。古尔维奇认为,胡塞尔的二分法是过分地受到理智主义传统的影响,而产生的理论抽象。从格式塔心理学对于感知经验的理解出发,古尔维奇指出,胡塞尔从意向活动中通过反思抽象出感觉材料的要素,在方法上与其研究对象的性质是相悖的。古尔维奇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问题并不简单:“质料的反思作为单单关于质料的反思并不合适,它是一个主题的变换,具体说,选出的活动:把构成要素从它的主题的背景中抽离出来,使其自身成为主题。然而,这里比胡塞尔自己承认的要推进了一大步,现象经历了更为彻底的一次变形。”[18]

当我们对感觉材料加以主题化的时候,我们已经使得原初呈现给意识赋义活动的感觉材料在性质上发生了根本转变。后者处于感知经验整体中的,是不可单独以主题化的方式加以把握的意识内容。甚至可以说,二分法意义上的感觉材料是虚构的。在这个意义上,古尔维奇从方法上反对胡塞尔把意向行为区分为两个层次。对感知经验的反思不能把其中的质料性因素作为主题单独处理,这是由知觉经验的整体性特征决定的。根本不存在那种在不同的赋义行为中自身同一的材料。相反,材料本身总是已经有组织地归属于一个整体的结构。因此,严格地说,“根本不存在感觉材料这样的东西”。[19] 不仅如此,在古尔维奇看来,基于对感觉材料的否定,我们还应当重新修正胡塞尔对意向行为的界定,把它理解为在其整体中被经验到的意识行为。可以说,古尔维奇是借用了格式塔心理学对于整体性的理解来批评胡塞尔的意向行为二分,并且提出了对于意向行为的整体式的解释。

从上面列举的一些学者关于《观念Ⅰ》中的感觉材料及其二分法的讨论,并不是穷尽性的,但是已经很有代表性地表明,批评者们对胡塞尔的形质二分论中蕴涵着的理智主义倾向所持有的否定态度。事实上,正如我们在《观念Ⅰ》中看到的,胡塞尔自己也在摸索解决对象客观性问题的合理路径,这也是促使他在20年代走向生成分析的主要动因之一。在下面一部分,笔者将试图通过对胡塞尔20年代的讲课稿《被动综合分析》的考察,来获得胡塞尔在生成分析的阶段,重新思考感性问题的图景,并且由此来看胡塞尔的自我批评是否能够成功地摆脱上述的批评和诟病。

III原初联想与感觉场

《被动综合分析》这部书整理自胡塞尔弗莱堡时期三个学期的讲课稿(1920年的冬季学期,1923年的夏季学期和1925年的冬季学期),并收录了胡塞尔在这个时期的相关手稿。这部讲稿的重要之处在于,它是从生成的角度来讨论前述谓的,或者说前对象性的认知经验,其中尤其包含着胡塞尔对先验感性论下面的重要论题的集中处理,例如联想问题。

在笔者看来,《被动综合分析》这部讲稿的论述是按照这样的论证次序展开的:胡塞尔在全文的主体部分,即第二部分着力讨论了逻辑上的谓述关系的感性基础。换句话说,胡塞尔在这里讨论的是从属于先验逻辑学的先验感性论。在总论了一般感知结构之后,胡塞尔首先讨论了感知行为中涉及到的各种模态化现象(Modalizierung)。尽管我们在被动的感知经验当中,感知活动总是天然地把存在信念(Seinsglaube)包含在自身之中,但是我们也会发现,每一个自身给予(Selbstgebung)都可能会与下一个感知环节冲突(Streit),由此触发怀疑,甚至否定之前的自身给予。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既然我们关于事物的真的感知并不是一个最终确定的东西,而是一个感知进程中的相对确定,那么我们的判断背后还是否有一个最终的实在存在呢?在什么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判断所把握的内容是关于世界的真的把握,这一点就变得可疑了。在胡塞尔看来,对这个问题的解答,依赖意识本身的回忆功能(Wiedererinnerung)。[20]然而,问题的困难恰恰在于分析回忆本身的内在结构是什么,或者说回忆本身的生成机制。[21]胡塞尔在这个意义上指出,对于回忆问题的真正澄清,必将引导我们进入对整个被动生成领域的法则——联想综合——的研究。就笔者的理解,回忆所指示的那部分意识活动从属于胡塞尔用联想综合来涵盖的意识活动。联想活动包含的内容要大于回忆活动。对联想综合的揭示将能够解释回忆活动所依赖的内在意识的机制问题。简单地说,联想综合所指明的是,被给予意识的内容在内时间意识结构的基础上形成的在不同意识层次上的关联。在《被动综合分析》当中清晰地体现出,联想综合一方面是在原初时间意识的综合之上的,同时它遵循的法则与原初时间意识综合原则又不能完全等同。虽然联想综合的活动是可以还原到并且必须还原到时间意识的原初综合当中的[22],但是,胡塞尔在《被动综合分析》中对内在时间意识的分析仅仅提供了联想综合的形式,而对意识内容的考察才是联想综合的指向所在。

由于联想综合涵盖的意识活动层次相当宽泛,所以胡塞尔在《被动综合分析》明确对不同层次上的联想活动做了谱系学上的区分。通常意义上的联想综合,包括再生性的联想(die reproduktive Assoziation),或者说回忆, 以及预期的联想(die antizipative Association)。最深层的联想综合被胡塞尔称为原初联想,它指的则是在活生生当下的原初印象中的综合活动,而原初的联想是和我们讨论质料构成活动直接相关的。胡塞尔在《被动综合分析》第33节的开端,明确界定了原初联想的基本论域:“原初联想仅仅发生在质料的感性范围,在每一个自为的感觉场之内。换言之,每一个感觉场组织成一个具有触发趋势的自身封闭的领域,并且能够通过联想实现组织着的统一化。”[23]

胡塞尔的这段表述明确地传达了这样的信息:首先,原初联想所指示的是质料—感觉场之内的综合活动。单个的感觉场与其它感觉场之间的统一化是更高一层次的综合活动,这个活动也从属于联想综合。不同的感觉场之间的联想活动要比单个感觉场之内的联想活动还要略高一层,胡塞尔把前者称作是触发性的联想,而后者是准触发的联想。两者都可以被称作是原初联想的一部分,因为它们都是在认知主体的关注目光被吸引之前的综合活动,属于活生生当下(die lebendige Gegenwart)范围内的综合活动。[24]

原初的联想综合的活动领域是在流动中的当下。那么在这样的流动的序列中,感觉材料的最初统一体(Einheit)是如何在意识当中呈现的,这样的呈现遵循哪些法则,是我们从质料出发考察原初联想综合活动时最关心的问题。在广义的联想综合的讨论中,相似性的现象首先容易引起我们的关注。最直观的例子莫过于,我们看到一张白纸上面不规则地分布了红色的斑点。我们很自然地把一部分红色的点,或者把整个红色的点看成一个统一体,一个由不同的单个红点,或者由部分红点组成的统一体进一步构成的更高阶的统一体。在这个现象中,我们当然看到不同的红点之间其实存在着的组合关系。我们一般认为,这种组合的关系是一种相似性的关系。

胡塞尔也认可把这种现象刻画为相似性现象。这一点上,胡塞尔与经验心理学的立场并无不同。不过,胡塞尔认为,经验心理学家错误理解了这一相似性关系的实质,把它当作了一种对象之间实在的关联在意识中的表达。在胡塞尔看来,这种相似性的真正有效性来源是感觉材料之间的内生性关系。例如,在流动当下的整体中的具体颜色材料,它们本身在时间的延续中是共存的(Koexistenz)。这样的具体颜色材料间的亲缘关系(Verwandtschaft)使得我们看到白纸上的红色斑点组成了一个形状或者组合。事实上,我们内在的原初联想活动使得示例中的现象得以可能。

与共存基础上的相似性综合共同进行的是, 通过相继(Sukzession)而构成一个另一种样式的统一性。这里最清楚的示例是听觉上的。例如我们听一段音乐,在每一个音节流逝的过程中,从意识的内在构成活动来说,我们对每一个音节的意识和对下一个音节的意识之间都存在着交叠关系(überschiebung)。基于这种交叠关系,我们才能听到一段统一的旋律。这里的交叠关系也有程度上的区别,最完整的内容上完全一致的交叠。这种情况下,我们获得的是对相同内容的意识,对相同的意识内容的重复。当然,这种交叠是相似性的极限情况。在交叠关系中,我们常常体验到前后不一的意识内容相互冲突,相互竞争。尽管如此,意识内容还是通过相继的过程得到融合(Verschmelzen),无论前后的意识内容是压制,是突破(Durchbruch),还是覆盖(Decken),这里都是感觉材料在同一的意识中融合的不同形式。

我们看到,就一个或者多个意识的对象,乃至对象相互之间关系的构成来说,意识的材料从来不是相互独立的,而是已经经历着综合活动的内容,在共存和相继中按照相似性原则被一体化着的材料。胡塞尔这样总结同质性地原初联想:

 

为了指明通往生成现象学的本质道路和处于被动性中的联想现象学,我们观察了活生生的内在当下的结构[……]。我们从本质上发现在每一个这样的当下中都有一个质料的核心(HyletischerKern),在同时性(Gleichzeitigkeit)和活的连续序列(lebendigeAufeinanderfolge)中,以最松散的方式一体化了的感觉材料(视觉的材料,声音的材料等)的多样性不断地构成自身。[25]

 

通过上面的讨论,我们看到了感觉材料在内时间意识形式中的综合活动。首先,质料总是在时间意识的基础上综合着的质料,并且这种综合活动是意识被动层面上的综合,尚不涉及主动地赋予意义的活动。其次,这里使得材料得以组织起来的综合活动的特征是同质性综合,或者说宽泛意义上的相似性。胡塞尔认为,这样的讨论还缺乏十分关键的内容,并不能完整地解释通过对感觉材料的综合形成的凸显现象。有一个关键性的条件不应当被忽略,那就是“作为原初现象的反差现象”。[26]反差是凸显的东西统一体得以形成的条件。作为多样性的统一体的环节(Glieder)和其它部分处于反差关系之中,但是各个部分之间的关系不是对立的,它们通过没有反差的融合,构成统一体。因此,在胡塞尔看来,凸显处在感性材料的基于反差的融合之中。胡塞尔让我们想象在白色背景上面许多红色的斑点。在这个例子中,红色的材料在白色背景的反差之下融合为一个整体。在胡塞尔看来,我们对于任何凸显现象的彻底澄清都必须一方面关心反差,另一方面关心材料的融合。

在上述讨论中,我们已经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了作为相似和反差得以呈现的共存(Koexistenz)和相继(Sukzession)的结构。很明显,这两个结构性的要素和时间意识的形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由于相继对于无论哪个感觉场都是无差别的次序形式,所以相继在胡塞尔看来是普遍的。与此相对,共存通过时间意识的滞留(Retention)才得以可能。对于不同的感觉场来说,需要在共存意义上的不同次序形式(Ordnungsformen),例如,触觉材料的位置次序,视觉材料的位置次序等。在这个意义上共存是对这些具体次序形式的总称。显然,相继作为普遍的次序形式要比共存的次序形式更加基础。原因在于,胡塞尔认为,“所有的共存一起,在每一个活生生流动着的当下形成了单一的相继次序”。[27]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依赖于共存的视觉的次序,触觉上的次序,还是声音的次序,都共同分享在相继次序中的位置。

在相继的意义上还容易出现一个误解,即凸显的材料与其它的材料只是彼此无关的排列在时间意识相继的一个一个的位置上。这种理解显然把材料之间的关系理解成了相互外在的关系。胡塞尔这样理解相继次序形式中的材料:“毋宁说,任何在意识中凸显的感觉材料,在其自身中都有一个内在的综合结构,并且它就其自身来说就是一个连续性的序列(Kontinuit?t der Folge)”,[28]“这种内在的连续性是连续地内容上的融合,即近程融合(Nahverschmelzung)的基础。”[29]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在这里理解的材料根本不是独立的质料,而是关系中的质料,而且这里的关系本身构成对质料的本质刻画。换句话说,我们不应当设想和连续性相分离的质料概念。在胡塞尔看来,“一个聚合在一起的统一体,内在材料的统一体,唯有作为内容的连续性,在延伸的,持续的连续性中,并且凭借这样的连续性,才是可以想象的。我说过,是在它之中,并且凭借它。”[30]胡塞尔用“在之中”和凭借”来说明感觉材料必然包含的时间性次序,它必须根植在内时间意识之中;另一方面,内时间意识提供的内容之间的连续性构成了意识内容综合的条件和动力。

IV后续讨论及结论

通过上述对联想综合的讨论,尤其是对原初联想的讨论,我们看到感觉材料,乃至宽泛意义上的意识内容在时间意识中的最初综合。它们在共存与相继的基本次序形式的下面,进行着融合,并且在反差中综合地显现为凸显着的统一,向着自我(Ich)不断施加吸引,触动自我对这些感性统一体的知识性把握。

在这个意义上,笔者认为,胡塞尔在《被动综合分析》中对感觉材料的理解已经从性质上不同于他在《观念Ⅰ》中提出的形质二分模式下面的质料概念。我们看到,感觉材料总是在这样的综合活动当中,它们以相似性联系在一起,并且同时通过反差构成了其凸显的背景。这些属于感觉材料的结构显然不能够还原为“形式—质料”二分模型下面认知主体的主动赋予意义。“形式—质料”二分的模式在这里的讨论中已经失效。另一方面,我们看到,这里的感觉材料总是与内时间意识中自身经历着的综合活动无法分离。同时,这种综合活动又使得胡塞尔的感觉材料概念与格式塔心理学的感觉材料概念呈现出一定程度上的一致性。[31]正如霍伦斯坦指出的,“这两者最重要的就是确定了最原初的感知被给予性中的形象结构(figurative Struktur),并且证明这个结构无法归之于理智的赋义活动,而是内在地来自于感知的被给予性并且与之相适应。”[32]对于胡塞尔的联想现象学来说,从发生的角度来看,感觉材料总是在理智主动地赋予意义活动之前,自身综合为凸显—反差的结构,而对于格式塔心理学来说,感觉材料总是在感知活动把握中被理解为前象—后景的结构,所谓的感觉材料从根本上从属于它被给予的整体当中。对二者来说,感觉材料都不再是原子式地堆积在一起的杂多,而都自身必然地包含着某种理智形式。至于胡塞尔和格式塔心理学(古尔维奇)对这种理智形式的把握是否相同,当然是另外一个问题。总之,就感觉材料,或者就整个感性领域来说,《被动综合分析》提供给我们的是一个自身构成着的感觉材料的概念,一个本身就包含着结构性要素的概念,而非完全排除了“形式”的纯粹质料。

因此,我们发现古尔维奇对胡塞尔的批评的有效性极其有限。古尔维奇认为,胡塞尔把感知活动的质料因素,通过反思活动与形式因素相分离,进而得到一个独立的质料概念。从《被动综合分析》中胡塞尔对质料的理解来看,他显然不再认为有任何独立于意识构成活动的材料层次。相反,任何材料都是在意识中综合着的材料,尽管这种综合活动还不是主动地赋予意义的活动。在《被动综合分析》的讨论中,我们看到了在内时间意识的综合中的材料,二者构成了一个整体,它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外在的“形式—质料”之间的对立关系。因此,我们可以说,胡塞尔在《观念Ⅰ》中确实认为感知结构中包含着上述的二元论,但是,在《被动综合分析》的尝试中,他也已经彻底放弃了理智主义意义上的“质料—形式”二元对立。在这个意义上,古尔维奇对胡塞尔的批评,最大程度上适用于对胡塞尔在《观念Ⅰ》这一时期工作的特定解读。

 

 

参考文献

 

(1)原著

Husserl, E. 1976: Ideen zu einer reinen Ph?nomenologie. Den Haag: Martinius Nijhoff.

---. 1966: Analysen zur Passiven Synthesis.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2)研究文献

Gurwitsch, A. 1979: Studies in Phenomenology and Psychology. Evansto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Press.

Henry, M. 2008: Material Phenomenology trans. by Scott Davidson. 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Melle, U. 1983: Das Wahrnehmungsproblem und seineVerwandlung in ph?nomenologischer Einstellung. Den Haag: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Sokolowski, R. 1970: The Formation of Husserl’s Concept of Constitution. 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

Welton, D. 1983: The Origin of Meaning.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本文受到中国国家留学基金委所支持“建设高水平大学”项目(项目编号:201206360)资助。

**王嘉新,弗莱堡大学哲学系博士生(WANG Jiaxin, DoctoralCandidate,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University of Freiburg, Freiburg. i. Br.)。

[1]胡塞尔对“侧显”概念的使用并不清晰。一方面,它可以作为显现,意指对象通过并且在现象中被给予;另一方面,它又可以指感觉材料的多样性。参见Welton1983231)。

[2]胡塞尔对于意向性关系的讨论并不始于《观念》。这里的考察仅以《观念》为起点,即以先验现象学为基本论域。

[3] Husserl1976188)。

[4]胡塞尔早在1905的内时间意识讲课稿中,已经深入地研究了时间性与构成性的问题。但是,在《观念I》中,他还无法把意向性的分析与内时间意识融贯起来。Sokolowski认为,由于胡塞尔在内时间意识的研究中发现了“为,由于胡塞尔在内时间意识的研究中发现了“起来。性的问题。这一模型的有限性,因而胡塞尔有意识地把《观念I》研究限定为一种静态的观察。参见Sokolowski1970140204-206)。

[5]参见Melle198341)。

[6]Husserl1976192。本文引用的胡塞尔原文均由笔者本人译出。

[7]Husserl1976192

[8]Husserl1976192

[9]转引自Sokolowski1970142)。

[10]Husserl1976196

[11]Husserl1976197

[12]Husserl1976197

[13] Henry200819),另参见Sokolowski1970141-142)。

[14]Husserl1976198-199

[15]Melle198346

[16]Melle198346

[17]Melle198351

[18]Gurwitsch1970257

[19]Gurwitsch1970257

 

[20]Husserl1966111

[21]胡塞尔认为,对回忆机制加以深入研究的契机在于解释回忆中的错觉问题(Wiedererinnerungsillusion)。对联想的讨论不仅能够帮助解决这一困难,而且能够使得回忆的可能性根源得到揭示。Husserl 1966116),另参见Holenstein197269)。

[22]例如,胡塞尔说:“时间意识的综合已然作为共在和相继的前提,把那些在流动的多样性中构成的同一的延续的对象隐藏在自身当中。”间因此,内时间意识的综合活动是一切有意义的意识活动的起源。参见Husserl1966127-128)。

[23] Husserl1966151)。

[24] Holenstein197236

[25]Husserl1966138

[26]Husserl1966138

[27]Husserl1966139

[28]Husserl1966140

[29]同上。另有,限于篇幅,上文对融合的讨论并未涉及近程和远程之间的区分。二者的区别在于,意识材料的出现是否涉及滞留意义上的连续性特征。在一段音乐中,相邻的两个音节之间的关系是近程融合,而当我们听到其中一个旋律,我们觉得和已经过去的一段旋律是相似的,则涉及到远程的融合。

[30]Husserl1966141

[31]参见Holenstein1972293-302)。

[32]Holenstein 1972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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