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对着硕大的镜子，端正坐下，回忆起前半生。
小学的时候，我最讨厌的事情，一是吃苦瓜，二是理发。
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我逐渐知道了苦瓜的好，在它的苦涩浸润过你的唇腔之后，更多的甘甜会默默涌出来，它们像是被海水敲击过的沙砾，突然就在地面上闪烁成一片晶莹的星空。
苦瓜，让你体会到磨难之后的温暖，它像一个人生的修辞，需要在一次次的品尝里，慢慢参悟。
是啊，如果苦瓜不好，为什么声音之神陈奕迅，会有一首以它为名的颂歌呢。
而理发，则是对你人生的一种折磨。
年幼的时候，理发带给我的折磨是生理上的。
我讨厌理发店的灯箱，那红白蓝仿佛旋转着的的美国队长的灯箱，总是让我头晕，况且那些条纹仿佛永远无穷无尽，让人觉得那里面蕴藏着恐怖的魔法。
而理发店内部，则如同一个严刑逼供的地方。
理发的时候，我总是要被围上白布单，它们总是把我的脖子勒得很紧，有时候，我几乎无法呼吸。于此同时，我讨厌那些剪刀，小时候，我看过张艺谋拍过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从此有了阴影，怕自己耳朵也会被剪掉。后来，我又看了一个大概是叫做《剪刀手刘德华》的电影，从此又有了阴影，觉得我会被理发师剪碎。当然实际上，我也确实被理发师的剪刀戳烂过头皮。
有时候，忍受着理发师对我的折磨，我都会觉得自己是革命前辈邱少云、刘胡兰。
可是我是想招供的啊，可惜我不知道理发师究竟想让我说什么。
所以，看见那些一个月就要去理发一次的小朋友，我总是很震惊，难道他们都是抖M，喜欢被理发师玩弄吗？
小时候，理发带给我的恐惧是生理上的，而再长大一点，我就意识到，理发师，不仅会摧毁你的身体，还会摧毁你的英俊。
是的，长大一点后，我对自己的外表有了迷汁自信，我总觉得，每次剪完头发，自己就会变丑，而一切都是理发师害的。
他们就是赤裸裸地嫉妒我英俊的脸，所以要给我剪一个丑陋的发型。
我记得，初中的时候我没钱，总是去院子里的社区美容美发店理发。
那时候，我要求很多，比如要有飘逸的刘海，比如鬓角要长，比如头发应该稀碎不应该那么厚实，理发的中年大叔总是答应的很好，然后抡起推子一通胡搞。
三下五除二，三七二十一，大叔理发，就像算一个数学公式，每次的结果，都是相同且不容置疑的。
于是，我就顶着大叔给我剔的板寸，默默度过了我的青春期。
等我稍微适应了板寸，觉得还衬托得我的星目剑眉挺阳光的时候，大叔不知道从那里学会了一种高端的非主流剪法，开始频频在我头顶施展。
每一次剪完，我都很像那个拳王里面的扫把头，耳朵附近头发全被剃光，头顶向上根根竖立，单看头型，如同一个扫帚，配合脸型一起看，则变成一个菠萝。
你们能体会，高中被人叫了三年菠萝人的那种悲哀么？
当然有一些女同学善良一点，觉得叫我菠萝人太伤人自尊了，所以叫我扇形人。我只想多，他妈这也没好多少好吗。
而我的父母，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理发师在我们小区布了什么迷魂大阵，能够摄人心神，反正我每次理完头发，他们都会交口称赞，以后买菜路上遇到了那个理发大叔，还都会搭搭话，对他美言几句。仿佛我择日就会顶着大叔理的发型变成明星，从此光芒万丈。
再后来，我终于告别了社区美容美发，外出上学，可我发现了一个忧伤的事实。
那就是，我长残了。
每一次，当我举着林志颖或是王杰的发型，然后被理发师捣持成了林二蛋或者王狗剩，我总是会深深地愤慨，可看着理发师那充满无奈、却又欲言又止的眼睛，我终于仿佛在他们眼中读懂了一行字。
“无论什么发型，终究，最重要的还是脸得好啊。”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像我这样的丑人，还妄想什么好发型呢。
那之后，我变心如死灰，往往拖到头发太长，就随便找个理发店草草应付了事。
后来有一年，我过年回家，久别重逢的父母，纷纷对着我的头型大加赞赏，说阿生长大出去了就是不一样，越来越帅了。
我不忍再纠正父母的审美，就让他们在“我儿子世界第一帅”的幻觉里沉沦下去吧。
我的头发是因为没挣到钱所以拜托我室友用剃刀给我剃的这种话，我又该如何说出口呢。
说到这里，我看着镜子前的理发师。
他的眼神已经有了一层水雾，我知道，我的话把他感动了。
如果你经常看我的故事，你就会知道，我这一招，几乎是战无不胜的。多少人，曾被我的经历所打动啊。
就在我暗暗自得的时候，我身后的理发师擦干净眼中的泪水，对我说：
大兄弟啊，你没钱就别来我们这种高端美容店理发嘛。听你扯淡这么久，我呵欠都打了多少个了。如果你钱真的不够，可就别怪我嘴下不留情了啊。
说着，我身后的理发师，张开了深渊巨口，把我吞进了嘴里面。
是的，这一年，是我2000多岁的尾声，我慕名去到了宇宙的洗剪吹星球，这里的理发师虽然都是外星怪物还喜欢吃人，可是他们的手艺，是真的好啊。
亲爱的读者，或许你会觉得，我的故事在这里就可以结束了。
不，那岂不是和我其他的若干故事一模一样，毫无新意了呢。
所以，让我继续说吧。
被理发师外星人吃到嘴里的时候，在生命即将消逝的那一刻，我，想到了几千年前的一个清晨。
那一天，我的头发又长了，迫于无奈，又没什么钱，我便在宿舍外找了一个看起来破败不堪的理发店。
迎接我的，是一个脸蛋红扑扑、头发乱糟糟的非主流小妹。
得知我要理发，她便先把我带到了洗头的地方。
洗，洗完了剪，剪完了再洗，洗完了吹。
毫无新意的流程，我在心里默默说着，已经对这个理发店没有了期待，只想匆匆胡弄完了事。
让我没想到的是，那个小妹，她的洗头技术，竟让我耳目一新。
我被人洗头，不喜欢闭眼睛，因为有时候闭着闭着就会睡着，睡着睡着就会打呼。
为了避免尴尬，我总是双眼圆睁，仿佛僵尸诈尸。
但那个妹子，她的手法，竟有一点隐世高人的味道。
以前有时候，洗头发的水滴和泡沫会溅进我的眼睛，可这个妹子，她在给我洗头发的同时，竟还能通过手指的高速震动，产生出一股气流，这气流会在我的眼睛之上形成一股防护罩，让所有的水滴都被隔绝在我眼前、湮灭于虚空中。
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与此同时，我发现，这个小妹，她按摩的功力，也已经登峰造极，她可以轻易感受并激活我的每一处神经末梢，让我的头皮在她忽柔忽急、忽明忽暗的按压之下，产生出一种直接抵达灵魂的快感，配合着温度恰到好处的水流，和丰富缠绵的肥皂泡，她的手指，竟是在我的头皮和发间连续使出了七七四十九种独门按压功法，让我的所有头皮屑都被震碎成为粉末飘散在空气里，让我所有发痒发黏的头皮都焕然一新。
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几乎都要娇嗔起来。
可我还是咬紧牙关忍住了。
遇见这样的洗头高人，我自然不能太怂。
洗完了头发之后，
我被带到了一面大镜子前坐定。
我期待着理发师前来，然而，那个给我洗头的妹子，竟又拿起了剪刀和推子，帮我系好了围兜。
难道，这个洗发高人，竟同时还是个理发师？
这一刻，我发现，这个相貌平凡的妹子，似乎远远比我想象的要高深莫测得多。
那么，就让我看看，你能把我这么一个丑比，捣鼓成什么样子？
这一刻，我麻木多年、如同死水般的心，竟似乎有种重新复苏起来的冲动。
说不定，这一次，这个妹子会给我带来久违的惊喜啊。
很快，了解了我的意向（就是随便剪短点就行）之后，妹子竟果断地、投入地、剪了起来。
我遇到过的其他理发师，在听到了我看似简单、却无比困难的要求之后，只有两种情况。要不就是再次寻问，弄清楚我的态度，要不就是凭借自己的经验，按照他们的态度剪。
这个妹子，选择了后者。
而选择了后者的人，多半，是个坑。
毕竟，他们不了解我啊。
难道，是我高估了这个妹子？
我只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继续默默观察镜子里的我和她。
妹子先是用剪刀和梳子，给我的头发大概定一个长短。
这一步，中规中矩，我看着我的头在她的手中如同一个保龄球，来回晃动，心中生出一丝失望。
接下来，再大概修剪了一遍之后，妹子，换上了掏剪，也就是剪碎发用的剪子。
呵呵，很多理发师都败在了这一步，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头型，其中蕴藏的陷阱。
果然，妹子在修剪了一阵子之后，有些困惑，停了一会，才又快速地动起来。
果然，她还是失败了、所以才打算加快速度赶紧胡弄完吧。
我难过地闭上了眼。
等我再次睁开，妹子已经换上了推子。
等等，我看见，我想象中被狗啃了一般的头型并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
是的，我的头发特别稀疏，尤其是头顶和刘海，很多理发师，在用掏剪剪过一遍之后，才会发现这个陷阱，可这时候已经无法弥补、无力回天了。
而这个妹子，她明明给我剪了碎发，可我的头发却依然浓密，完全没有露出黄色的头皮，而且，我的刘海，也被修剪得恰到好处，不死板也不过于琐碎。
这一刻，我和镜中的妹子四目想对，我看见了她眼中的一抹轻笑。
难道说，妹子在一开始，就发现了我头型蕴含的陷阱？而她没有进一步寻问我的意见，只是因为，她早已比我自己还要掌握我的头型？
不，只是观察，她还不能够完全知道我的头型缺憾，那么，也就是说，她竟是在给我洗头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要走的第几十、几百步？
这，这一份超前的预判能力，简直太恐怖了啊！
一瞬间，我感觉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这还只是开始，接下来，我头型自带的其他缺陷，她一定发现不了。
她，不可能这么厉害。
用剪刀剪完了大的轮廓，妹子便开始用推子给我推耳朵边上的鬓角和后面的头发。
呵呵，我的鬓角，可不是那么好修理的。
没错，我的鬓角，不是那种真的长在耳朵前侧的鬓角，而是耳朵上面的头发长长了，搭拉下来，成为了一种假鬓角。这种鬓角，剃光了就没有了。然而我的脸特别胖，没有鬓角的修饰，正面看起来，就会瞬间增大一倍的面积。
就在我觉得理发妹子不可能处理好我的鬓角的时候，她……她竟然已经处理完了。
她，这个妹子，竟然使用了一种高超的，把每一根头发都削短了三分之二，却没有让我的鬓角在视觉上变短的神奇手法。
我的鬓角，竟在保持了原先长度的同时，每一根都被她精心修饰过！
这一刻，我仿佛被一阵几十年来的春风吹过面门，几乎就要留下幸福的眼泪。
接下来，只要通过最后那一道关卡，可以说，这个妹子，就算是彻底把我攻克下来了。
我已经收回了先前对妹子的质疑，这一刻，我只有双手finger cross，向天祈祷，对地祈福。
推完我的鬓角和后脑，妹子第一次停止手中的工具，端视起镜中的我来。
我只感到推子的嗡嗡声停下来后，天地都安静下来，一股空前强大的气流正在潜滋暗长，就要蓬勃发作。
说时迟，那时快，妹子手中的推子，又动了起来。
如果我的眼睛再锐利一些，我定能看到，妹子的手速，已经胜过了三少爷的剑，超过了小李飞刀，甚至已经快过了我多年练出来的黄金右手的速率，这一刻，没有任何迟疑，仿佛接下来的路径都已经在妹子的脑海中刻画了千遍万遍，她的手，仿佛流星，在我漆黑的头顶来回划过，一些剪下来的细碎的头发被扬起在空中，仿佛一群祥云。
在我几乎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多久的一段时间过去之后，妹子手中的推子，再次停了下来，而我的头，也算是基本理好了。
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的心里只有两个字。
精彩。
我的脸太圆，所以板寸不能理的太有棱角，而现在我的头发每一处转折都分外圆润自然，那些头发长短疏密恰到好处，仿佛视线都会顺着我的发型而弯曲柔软起来。与此同时，我的蒜头鼻太大，为此妹子精心在我的头顶做出了一个莫西干式的尖角，这个尖角，正是在我的鼻子正上方，在视觉上，它起到了一种修饰的作用，让人们把目光从我五官的缺陷中向上移动，最后移到我的发梢，而那个尖角，指向的正是我头顶的天空，这也给人带来一种我正和头顶的天空天人合一的庄严感受。可以说，我的发型，几乎完美契合了我的脸型和五官，因为这个发型，我脸上的缺陷，都变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酷炫和深邃。
太、他、妈、帅、了。
对着镜子，我不禁爆出了一句粗。
然而，妹子似乎觉得还有所遗憾，很快的，她在我的头上喷起一种特制的喷雾来。
是的，原来连我也没有注意，我的脸，非常油，这油光，会让我的头发显得迟滞、凝重。
而妹子特制的不知名喷雾，在让我闻起来香喷喷的同时，竟让我的头发也变得晶莹剔透起来。
啊，那是，那是，那是银河啊！
是的，我的头发，就放佛漆黑厚重的夜空，而期间闪烁出来的光彩，不正是一片灿烂的银河么。甚至，连我脸上的油光，都仿佛是大地上泛起来的星空的投影啊。
此刻，我的头，就是一片天空啊！
啊——我不禁失声大叫起来。
这，实在是，远超我的想像啊——
当小妹解开我的围兜，把我领到收银台的时候，我仿佛还如在梦幻之中。
请问，多少钱？我谨慎地问道，这么高超的技术，希望我的预算二十块钱足够应对啊。
您好，一共十二。妹子微笑着回答。
竟然，这么便宜？洗剪吹，不都是超过十五的么。我心中泛起来一丝暖流，这价格，竟然还如此亲民。
是啊，小地方嘛。妹子又给我温柔一笑。
请问，我能和你结婚么？不知为何，下一刻，我竟把心里的话对着妹子说了出来。
说出来后，我看见眼前的妹子愣了一下，似乎有点不理解我的话。
然而，我不后悔！
是的，在剪完头发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经深深爱上了眼前的妹子。
她能够在短短时间内，就挖掘出来我尘封多年的美，她，必定也是理解我的吧。
虽然脱口而出的表白有些仓促，可是，我心意已决！
妹子沉默了。
我知道，我的表白，有戏。
然后，妹子坐在一旁的她老公，站起来，收了我的钱，把我踢出了门外。
想到这里，我从远古的记忆里回过神来，我的身体，正在理发师外星人的口中颠簸着。
如果，那一年，我胆子大一点、脸皮厚一点就好了，说不定那理发妹子，就已经成为我的今生挚爱了。
毕竟，他老公，看起来也就比我壮个2.5倍而已嘛。这样想着，我终于面无喜悲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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