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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江虹小说丨百鸟朝凤(中)

 天一格gg 2016-05-15

2009年,肖江虹的中篇小说《百鸟朝凤》在《当代》发表后,他陆续接到了六七个导演的电话,希望能把这部小说改成电影。但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都没能合作成功。直到2010年夏天,他接到了吴天明导演的电话,吴导在电话里表达了对这部小说的喜爱,说希望能将其搬上银幕。以下是中篇小说《百鸟朝凤》的全貌。


肖江虹,男,1978年出生,贵州修文人。贵州文学院签约作家。


10


游家班到底是哪一年成立的我忘了。那年我好像十九岁,抑或二十岁?我经常在夜晚寻找我的唢呐班子成立时候的一些蛛丝马迹。暗夜里抽丝样出来的那些记忆大抵都和我的唢呐班子无关,倒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件从记忆的缝隙里顽强的冒出来,堵都堵不住。


最深刻的当数我的堂妹游秀芝和人私奔。秀芝是我四叔的闺女,一直是个老实的乡下女娃,脸蛋一年四季都红扑扑的。见到生人就红得更厉害了。之前没有一点迹象表明她要离开生她养她的水庄。那个普通的早晨,我的四叔发现他的闺女不见了。一家人慌张的找了一天也没有寻着。后来有人告诉四叔,天麻麻亮看见秀芝和赵水生一起翻过了水庄后面的那座大山。赵水生是水庄赵老把的儿子,刚脱掉开裆裤就和他老子去了远方,听说是个大城市。秀芝读书的时候和他是同桌,受过他不少欺负,我还替秀芝揍过这龟孙子一顿呢!


无容置疑的,赵水生拐走了秀芝。


四婶哭了好几场,说姓赵的这几天跑过来和秀芝两个躲在屋子里嘀嘀咕咕,感觉就不对头,然后就骂姓赵的,骂完姓赵的又骂自个儿的闺女;四叔则是每日都杀气腾腾的样子,多次表态要活剐了姓赵的。一年后事情才出现好转。秀芝寄回来了一封信,信里说她很好,在深圳的一家皮鞋厂上班,一个月能挣半扇肥猪,还照了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个大水塘,比水庄的水塘可大多了。后来才知道,那不是水塘,是大海。


我很奇怪为什么我的记忆里都是和游家班成立无关的事件。为此我陷入了长时间的自责,并试图用记忆来缓解这种不安。可是在梳理属于游家班的丝丝缕缕时,却让我陷入了更大的危机中,因为这些记忆没有一丝亮色,相反,它像一面轰然坍塌的高墙,把我连同我的梦都埋葬掉了。


不知道出师四年还是五年后,师傅把他的焦家班交给了我。


那天师傅对一屋子的师兄弟们说:从今后,无双镇就没有焦家班了,只有游家班。一屋子的眼睛都在看着我,我很茫然,手足无措。他们的眼神都带着笑,善良而温暖。可我却感到害怕。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能干什么?我只知道今后这一屋子人就要在我稚嫩的翅膀下混生活了。我想起了六七岁放羊的经历,父亲把七八只羊交给我,对我说,给我看好了,丢了一只你就甭想吃饭。我特别害怕山羊漫山遍野散落的情景,总是希望他们紧紧的拢成一团。在路上我就和山羊们商量好了的,可一上了坡它们就没有规矩了,眼里只有茂盛的青草,哪儿草好就往哪儿奔,弄得我眼里尽是颗粒状的白。到回家的时候,这些白就更稀疏了。我那时除了哭真是没其他的好办法的。


而此时,那个叫游本盛的男人正挑着一对儿箩筐在水庄的山路上轻快的飞奔。他对遇见的每一个重复着一句话:天鸣接班了,今后无双镇的唢呐就叫游家班了。他说这句话时除了自豪,更有一个伟大的预言家在自己预言降临时的自负。


猝然而至的交接像一场成人礼,从那天起,我眼里的水庄褪去了一贯的温润,一草一木都冰冷了,那些整日滑上滑下的石头也变得尖锐而锋利。


11


游家班接的第一单活是水庄的毛长生家。


过来接活的是长生的侄儿。一进院子就给我父亲派烟,父亲把香烟吸得有滋有味的,一脸的幸福。这是他的唢呐匠儿子严格意义上给他带来的第一次实惠,滋味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我刚从屋子里出来,父亲就冲着我喊:“八台哟!”


“我叔是啥人?别说八台,十六台也不在话下的。”接活的说。


父亲白了长生侄儿一眼:“你妈的x,哪有十六台?”


长生侄儿裂了裂嘴,说现在不是天鸣做主吗?自个儿造啊!别说十六台,捋出个九九八十一台也行啊!


父亲这回笑了,快意的猛吸了一大口烟,他从蹲着的长条木凳子上一跃而下,说:“那倒是。”


我点了师傅和几个师兄的名字,长生侄儿就蹦达着去通知了,走的时候又给父亲派了一支烟,父亲接过香烟说你龟儿子脚程放快些,晚上要吹一道的哟。


其他几个师兄都来了,师傅和蓝玉没有来,长生侄儿说他好说歹说说到口水都干了,师傅还是不来,只推说身子不太利索。我没有问他蓝玉为什么没有来。


我家屋子不大,寨邻来了不少,把一个院子堵得满满的,都想看看游家班的第一次出活预演。大庄叔也来了,父亲还单独给了他一条独凳子和一碗浓茶。大庄叔一脸的笑,说真没想到这唢呐班的当家人会是天鸣这崽儿,平时十棍子敲不出一个屁,吹起唢呐来还叫喳喳的呢!当年你爹说你能吹上百鸟朝凤老子还不相信呢,看来你游家真的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几个师兄话不多,一直笑,父亲给每个人都倒了一碗烧酒,还不停的催促说喝啊喝啊润润嗓子啊!


水庄的夜晚好多年没有这样热闹了。四支唢呐呜呜啦啦的吼。奏完一曲丧调,人群里有人喊说天鸣整一曲百鸟朝凤给大家听听。我说那不行,师傅交代过的,这曲子是不能乱吹的。人群又起来一阵轰,老庄叔把凳子往我面前挪了挪,说就整一段,给大伙洗洗耳朵,这曲子当年肖大老师走的时候我听焦三爷整过一回,那阵势真他奶奶的不得了,能把人的骨头都给吹酥了。我还是摇头,父亲站在我身后对大家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以后机会多的是,天鸣保证给大家吹。老庄叔看见父亲发了话,也站起来说对对对,不依规矩不成,以后听的时间还多,散了吧都。


人群散了去,我对几个师兄说,这是游家班第一次接活,不能砸了,再走几遍吧。


远远的就看见了长生,他头上顶着一块雪白的孝布站在院子边等我们。看我们过来,长生给每个人派了一支烟。自己也啜上一支。我说老人家什么时候走的?长生喷出一口烟,笑着说这个月都死三四次了,死去没多久又缓了过来,直到昨天早晨才算是死透。旁边一个老人干咳了两声,说长生,快行接师礼呀!接师礼就是磕头。长生回头看了看旁边的老人,说接什么卵师呀!天鸣和我啥关系?一起比过鸡鸡的。然后他回头看着我笑笑,我也笑笑。


我其实倒是很希望长生给我磕个头。长生比我大五岁,是个精灵货,个子也比我大,小时候放牛我没少挨他揍,揍了我还要我喊他爹,喊过他多少回爹我都忘了。我一直想着报仇的,慢慢长大了,懂事了,报仇这个事情也就丢到一边了。今天本来是个机会,可长生还是显示着他一贯的与众不同。算起来,长生算是水庄第一个穿夹克和牛仔裤的人,这几年水庄人都前仆后继的把庇护了自己几千年的土墙房推到了,于是水庄出现了一排一排的镶着白晃晃瓷砖的砖墙房。水生看准了这个变化,拉上一群人在水庄的河滩上搞了一个砖厂。现在水庄好多人都不叫他长生了,叫他毛老板。


长生给游家班的待遇充分展示了他毛老板这个称呼并非浪得虚名。一人一条香烟,比起那些一支一支扔散烟的人家户,这种一次性的大额支付确实让人快意,因为我从几个师兄接过香烟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像打了一辈子小鱼小虾的渔民,今天忽然就网起来了一头海豹。


然后,你就可以看见我的几个师兄在吹奏的时候是多么的卖力,我真担心他们用力过猛会震破手里的唢呐。特别是长生打我们旁边经过的时候,我大师兄高高坟起的腮帮子像极了他妻子怀胎十月时的大肚皮。


除了香烟,毛老板的慷慨还体现在很多细节上,比如润嗓酒,是瓶装的老窖;再比如乐师饭,居然有虾。那玩意通体透红中规中矩的趴在盘子里,连我都看得傻了,虾我听说过的,是水里的东西,我们无双镇好多水,可我们无双镇的水里没有虾,只有一汪一汪淡绿的水草。长生最大的慷慨还不是这些,而是看见我们卖力的吹奏时,他就会过来先给每个人递上一支烟,说别太当回事了,随便吹吹就他妈结了。


走的那天长生没有送我们,而是每人递给我们一把钱。大师兄说了,这是他吹唢呐以来领到的最多一回钱,二师兄在一边也说,钱是最多的一次,可吹得是最轻松的一次。


我捏着一把钱站在水庄的木桥上,木木的看着一庄子正起来的炊烟。


12


稻谷弯腰了,我去看了一回师傅。


又见到土庄的秋天了,一马平川的黄一直向天边延伸。


师傅刚下地回来。他好像更黑了,也更瘦了,裤管高高的卷起,赤着脚,脚板有韵律的扑打着地面,地面就起来一汪浅浅的尘雾。走到我的面前,他把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拄,下巴挂在锄把的顶端,看着我笑笑,就伸出沾满泥土的手来摸我的脑袋。


“看你那双爪爪哟!”师娘嗔怪师傅。师娘也赤着脚,裤管也高高的卷起,正从屋子里往外搬凳子。


我把从水庄带来的东西拣出来放到院子里的木桌上。有师傅喜欢的旱烟叶子,烟叶是我到金庄出活时给买的,师傅说过无双镇最好的旱烟叶在金庄;还有腊肉,腊肉是我父亲烘的,颜色和肉质都好,带给师傅的是猪屁股那一段,在乡村人眼里,猪屁股是猪身上最珍贵的部分;此外还有母亲让我捎给师娘的碎花布,让师娘做件秋衣。


“来就来,还叮叮当当的带这样一大堆。”师娘总是要客气一番的。


我和师傅坐在院子里,这时候夕阳上来了,水庄就晃眼得紧。远处的金黄在晚风中奔腾翻滚,我都看得呆了。师傅指着远处对我说:“看那片,是我的,那谷子,鼓丁饱绽的。”我说我知道的,师傅就哈哈的笑说对对,你在的那阵子下过地的嘛。


我给师傅装了一锅刚带来的烟叶,师傅吸了一口,再吸一口,说没买准,金庄最好的烟叶在高昌山下,那片地种出来的烟叶才是最地道的,这烟叶儿不是高昌山下的。


“要吃人家饭,最后还要拉屎在人家饭盆里。”一旁剥蒜的师娘给我主持公道。


“前几天你二师兄来过一趟,说你们那边乐师钱出得很阔呢!”师傅往地上啐了一口烟痰说。


“不多的,就是有钱的那几家大方些!”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晚饭时辰,师傅搬出来一土壶烧酒。


十年了差不多,师傅一脸兴奋的说,火庄陈家酒坊的,那年给陈家老爷出活的时候到他酒房子里接的,没掺一滴水。


师傅在饭桌上照例没话,低着头呼啦啦的吃,间或端着盛酒的碗对我扬扬,这时候我也端起酒碗对着他扬扬,然后就听见烧酒在牙缝里流淌的声音。


我在土庄整整呆了三年,没见过师傅喝过一滴酒。其实师傅是有些酒量的,三碗青幽幽的烧酒倒下去,师傅的脸就有了猪肝的颜色。两个眼睛也格外的亮。


最让我惊奇的是那天师傅喝完酒后在饭桌上的话,那个多哟!比我在木庄听他说了三年的话还多。那天师傅说一些话让我印象深刻,因为师傅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一只老狼,两手撑着桌面,脸向我这边倾斜着,眼睛里则是血红的光芒。他说唢呐匠眼睛不要只盯着那几张白花花的票子,要盯着手里那杆唢呐;还说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是吹给自己听的;最后我的师傅焦三爷终于扛不过他珍藏了十年的陈家酒坊的高度烧酒,瘫倒在桌子上了,他倒下去的那一刻,两只眼睛直直的看着说:


“有时间去看看你的师弟蓝玉吧!”


第二天起来,师傅师娘都不见了,我知道他们下地了。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规律得和日出日落一样的。我还是有些晕,走到屋外,院子里木桌上的筲箕里有煮熟的洋芋,这算是给我的早饭了。那些日子就是这样的,我和蓝玉每天早上都要为拿到大个的洋芋争斗一番的。


站在山梁上,我回头看了看土庄,它好像老去了不少,那些山,那些水,都似乎泛黄了。


13


马家大院看上去比五年前阔多了,楼房像个长个子的娃,几年光景就多出了三层。马家在木庄都习惯领跑了,还把后面的拉下一大截。老马家两层小平房起来了,木庄其他人家还在茅草屋子里忍饥挨饿,好不容易有了两层小平房,一瞧,老马家都五层了。木庄人总是在老马家屁股后面,怎么跑都跑不过。个中缘由除了老马脑筋好用以外,最主要的是老马有四个身强力壮的男娃子。几个娃出门早,据说中国的大城市都有他们的脚印。


可惜精打细算的老马还是耗不过病痛,六十不到的人,年前还背着手在木庄的石板路上检阅风景,年后就蹬腿了。四个儿子回来奔丧,每个人都有一辆小汽车,十六个轮子一码子停靠在木庄的石板街上,成了木庄人眼里一道稀有而复杂的风景。


游家班在马家大院里呈扇形散开。八台,也当然是八台。烟酒茶照例是不能少的,还有黄澄澄的糕点,放进嘴里又软又酥,上下颚一合拢,就化掉了。几个师兄都兴奋的交谈着,连平时话最少的三师兄都停不下口,他慌乱的说话,慌乱的把好吃的东西往嘴里扔,好几次该他的锣声响起了,他都还在为他那张嘴在奋斗。我有些火了,吼了他两声,没多久又听不见他的锣声了。


我忽然好惶恐。从我们进到马家大院起,好像就没有人关注过这几支呜呜啦啦的唢呐,我开始以为是大家不卖力,白了他们几眼,大家精神就抖擞不少,大师兄两个眼珠子都要给吹飞出来了,可对我们的处境仍没多少改善。人们依旧在院子里穿梭,小孩子依旧在院子里打闹,就是没人看我们。其间还有人碰倒了二师兄脚边的酒瓶子,白酒汩汩的往外流,那人像没看见一样,径直就去了。


我正要伸手去扶酒瓶子,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猜猜,我是谁?


不用猜我就知道是他,我的师弟蓝玉。他的手粗壮了不少,声音也变得厚实了,嗓子也由男孩儿的蜕变成男人的了。


我的眼睛一下就潮湿了,其实我早看见他了的,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一件红色的外套招招摇摇。他的眼睛还不时的往游家班这边瞟,我没敢过去和蓝玉相认,不知道是没有相认的勇气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我的师弟蓝玉早就看见我们了,他一直没有过来,我想他不会过来了。


但现在他却蒙住了我的双眼,让我猜他是谁。


蓝玉惊慌的松开了手,惊讶的看着两只手掌中的潮湿,又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忽然他的眼泪也下来了。我和蓝玉面对面站着,我们差不多一样高,他嘴角的胡须比我的要茂盛,身子却比我瘦弱一些。


我忽然有了拥抱蓝玉的冲动,那种感觉热乎乎的。好多年前我们家有一条狗,黄毛,短耳朵,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刚不见的那几天还会想想它,慢慢的就忘掉了。大约过了两个月,那条狗出现在了我家院子里,一身泥污,一条腿还折了,两只眼睛弥漫着哀伤和委屈。那时候我也是这种热乎乎的感觉,跑过去抱着狗流了一回泪。


我看着蓝玉,蓝玉也看着我,我们谁都没有动。


师弟!我喊了一声。


蓝玉走过来,捶了我一拳。


“你有丢过狗的经历吗?”我问蓝玉。


“有,丢了整整十年!”蓝玉说。


几个师兄的唢呐一下嘹亮起来。


晚上蓝玉没有回家,一直陪着我们。喝酒、吹牛、抽烟。


下半夜,几个师兄都去睡觉了,人群也大多散去了。我和蓝玉坐在院子里,我把唢呐递给他,说来一调,蓝玉兴致勃勃的把唢呐接过去,苇哨刚送进嘴里又抽出来了。他把唢呐还给我,为难的笑笑说算了吧!好多年没吹了,调子都忘记了。我也笑笑说你那脑袋,十分钟就能把调调找回来。蓝玉拿来两个碗,倒了满满两海碗烧酒,我们就开始喝,一直喝到月亮下去,漫天的红霞上来,没有一点睡意。


这么多年来,蓝玉那晚说过的话我基本都记得。甚至他说话时的每一个表情,歪脑袋,大幅度的点头,掏耳朵等等这些细节都还在我的脑海里。比如他说当年离开土庄的时候,我一个人像条野狗一样,茫然的在田间小路上走,连死的心都有了。讲到这里他就把脑袋夸张的往下缩,等脑袋落到肩上了我才听见他喉咙里出来的那声浑浊的长叹;还有他说其实我不怪师傅,师傅让我回家是对的,要换了我,无双镇的唢呐班子早没了,我性子野,干啥都守不了多久,总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讲到这里蓝玉的脖子忽然伸得老长,都快顶着头上那片红云了,他还呵呵的笑,笑完就猛灌下去一大口烧酒,脸也成了天边的颜色。


我的生命里有很多的变化,这些变化就像天气一样的让人琢磨不定,但每次变化之前又隐隐约约的看得见一些预兆。下雨之前是一定要乌云密布的,太阳带晕了,接踵而至的就是干旱,月亮带晕了,那说明接下来就该是一场连绵不绝的细雨时节了。那个木庄的夜晚,我和我的师弟蓝玉十年后相遇了,我们还有了一次酣畅淋漓的谈话,这场谈话让我隐隐的看到,也许,我的命运又到了拐角的地段了。


14


老马的四个儿子比想象中的要阔得多。


老马要入土的前一天,一辆卡车开进了木庄。


老马的四个儿子都到庄头去列队迎接。车上下来几个人,和老马的大儿子聊了几句,老马的大儿子一挥手,庄上一群年轻人就钻进卡车里卸东西。


一开始那些东西还是零零碎碎的一堆,让人不知所以,东拼西凑的一倒腾,我身边的师弟蓝玉惊讶的说。


“妈的,这是一只乐队!”


游家班呈扇形站在马家大院里,我惊奇的发现,我的师兄们集体陷入了某种迷惘。他们的眼神笔直的指向同一个地方,嘴全都大大的裂着,像咫尺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惊人变化,也像遥远的天边出现了神奇的海市蜃楼,他们最后都笨拙的完成了复杂情感下简单的语言传递。


“到底是搞哪样卵哦!”


“这些狗日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哎呀!”


“哦哟!”


……


天黑下来,落雨了,一开始那雨细微得让人都觉察不到,落到手背上,脸上,有些淡淡的凉意,用手一抹,什么都没有。渐渐地雨就大起来了,雨滴也变大了,砸在裸露的皮肤上还有些疼痛。人群就开始往屋子里、屋檐下和灵堂里拱。


城里来的乐队还在雨中忙碌着。二师兄看着雨幕中的几只落汤鸡,说如何不下刀呢?我看了他一眼,他可能意识到这个愿望着实歹毒了些,又讪讪的矫正说下石头也行的。我也赞成下石头,所以我就没有说话了。但很快我发现,下石头恐怕对城里来的乐队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老马的大儿子很快招呼人在院子里支起了一个帆布帐篷。还满脸堆笑给他们派烟,每个人的两边耳朵上堆满了他还在乐此不疲的派。


很快城里来的乐队就准备就绪了。他们的家伙比起乡村八台唢呐要复杂得多。从我见多识广的师弟的介绍我知道了左边那一排鼓叫架子鼓,站着的那个家伙手里抱着的像机枪一样的东西叫电吉他,案板样的是电子琴。最让我惊奇的是右边的络腮胡手里攥着的那支唢呐,他的唢呐好像更长更粗,腰身没有游家班使用的唢呐腰身好,大大咧咧的一粗到底。我就想这样粗的唢呐如何吹呢。


“砰!”,弹吉他的用手指拨出了一个清脆的音符。我现在还会在梦里听见那一声响,它的出现让我的梦总是充满了灰色的格调,每一次醒来,我都会双手枕着头想好久,那一声砰为什么在我的梦里不再是乐器的音符,而是极其怪异的幻化成了各式各样断裂发出的声响。譬如我正在建房,砰,房屋的大梁断裂了;或者我刚爬上高大的桑椹树,砰,大树一折为二;又或者我孤独的在一方悬崖下爬行,砰,悬崖张牙舞爪的迎面扑来。


……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木庄马家大院的那个夜晚,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声炸裂,搅乱了某种既定的秩序。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些莫名的东西在暗暗涌动着,像夜晚厨房木盆里那团搅和完毕的面团,正悄悄的发生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变化。


就在那支吉他发出那声诡异的“砰”的声响的瞬间,我惊异的看见,马家大院所有一切都静止了。洒落的雨滴停在半空,在灯光下有五彩的颜色;洗菜的妇女扔进大木盆的萝卜也滞留在空中,在灯光下有耀眼的白;还有灵堂里的烛光,瞬间就收束成了一团实心的灼热,坚硬如冰;一个正在奔跑的孩子身体前倾,悬停在大门处,手臂一前一后伸展着,像一尊肉铸的雕塑。我张皇地在静止中游走,伸手去碰了一下半空里的水滴,它竟然炸裂成了一团水雾;我绷起指头弹向那团坚实的火焰,哗啦一声,散落了一桌的橘红。


我痛苦地捂着脑袋蹲在院子里。


“咚”,一声闷响。杂乱的噪音铺天盖地的向我袭来,震得我耳朵发麻。我站起来,发现一切都是活的,一切都在继续。雨一直在下,萝卜翻滚着跌进木盆,烛火在欢快的燃烧,孩子在院子里不停地奔跑。


“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吗?”我问蓝玉。


蓝玉看着我,说:“你是不是丢东西了?”,我摇头。“那你满院子找什么呢?”。蓝玉问。


15


老马的葬礼新鲜而奇特。


乡村的葬礼不一定非得沉痛,但起码是严肃的。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去了那头,这叫喜丧,气氛是可以鼓噪些的。老马六十不到,他的葬礼是没有资格欢欣鼓舞的。可就在他入土的头一个晚上,马家大院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喜气洋洋,那些奔丧迟到的人走进马家大院都一头雾水,以为走错了门,这里怎么看都像是老马家在娶媳妇,说在办丧事打死人家都不相信。


让老马由死而生的,是那支乐队。


先是几个人叮叮咚咚的乱敲一通,然后就唱开了。


鼓捣吉他的边弹边唱,唱的过程中还摇头晃脑的。他唱的是什么我听不懂,我的师弟蓝玉在一旁跟着哼哼,我问蓝玉他唱的是什么,蓝玉说是时下正流行的,只能跟着哼哼几句,整个儿的记不住,曲子叫什么名字也记不住了。


开始,木庄的乡亲们站在院子里,脸上都有了怒气。每个人都不很适应,脸上都有矜持的不满,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把手里的一棵白菜狠狠的摔在地上,眼神离奇的愤怒,嘴里还咕咕囔囔,最后很沉痛的看了看灵堂。我知道他是在为死去的老马打抱不平呢!


渐渐的,大家的神色开始舒展开了,有一些年轻人还饶有兴致的围在乐队的周围,环抱双手,唱到自己熟悉的曲子时还情不自禁的跟着哼哼。


游家班站在马家大院的屋檐下,局促得像一群刚进门的小媳妇。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唢呐,才忽然想起来我们也是有活干的。


雨停了,空气清爽得不行,干干净净的。院子里为游家班准备的呈扇形排开的凳子还在。我们过去坐好。我看了看几个师兄。


“还吹啊?”一个师兄问。


“怎么不吹?又不是来舔死人干鸡巴的!”我对他的怯懦出离的愤怒。


我还拿起脚边的酒瓶子灌了一大口烧酒,悲壮得像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


呜呜啦啦!呜呜啦啦!


平日嘹亮的唢呐声此刻却细弱游丝,我使劲瞪了几个师兄两大眼,大家会意,腮帮子高鼓,眼睛瞪得斗大。还是脆弱,那边的声响骄傲而高亢,这边的声音像临死之人哀婉的残音。一曲完毕,几个师兄都一脸的沮丧,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吹,往死里吹,吹死那群狗日的。师弟蓝玉在一边给大家打气。


我们吹得很卖力,在那边气势较弱的当口,就会有高亢的唢呐声从杂乱的声音缝隙里飚出去,那是被埋在泥土中的生命扒开生命出口时的激动人心,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划燃一根火柴后的欣喜若狂。


我们都很快意,那边的几只眼睛不停的往这边看,看得出,眼神里尽是鄙夷和不屑,甚至还有厌恶。


说实话,我对这群不速之客眼神里的内容是能够接受的,甚至他们就应该对我手里的这支唢呐感到厌恶才对。只是我没有想到,对我手里这支唢呐感到厌恶的不光是他们。


一个围在乐队边唱得最欢的一个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面前。他斜着脑袋看着我,表情怪怪的,像是在瞻仰一具刚出土的千年干尸。我把唢呐从嘴里拔出来,吞了一口唾沫问:干什么?


你们吹一次能得多少钱?他说。


和你有关系吗?我答。


我付你双倍的钱,条件是你们不要再吹了。


我摇头说那不行。


没人喜欢听你们几根长鸡巴吹出来的声音。


那我也要吹。


这时候我的师弟站出来了,他过来推了年轻人一把。说柳三你干啥?叫柳三的说关你啥事?蓝玉说就他妈关我的事,咋了?


两个人就你来我往的开始推搡。本来已经有人过来劝住了的,柳三这个时候像想起了什么来,然后他说:“哦!我差点忘记了,你原来也是个吹破唢呐的!”说完还嘿嘿的干笑两声。


我看见蓝玉的拳头越过三个人的脑袋,奔着柳三的脑袋呼啸去了。一声闷响后,殷红的鲜血从柳三的鼻孔里奔涌而出。场面一下子就乱了,呼喊声,叫骂声,拳头打中某个部位后的空响,夹杂在癫狂的乐曲声中,活像一锅滚热的辣油。


第二天是蓝玉送我们离开的。我的师弟脑袋上缠着一块纱布,左边眼圈像块圆形的晒煤场。在我们身后远处的山梁上,送葬的队伍爬行在蜿蜒的山道上,那利箭一样的乐器声响充斥着木庄的每一个角落。


16


水庄最近变化很多,有些是那种轮回式的变化,比如蒜薹又到了采摘的时候;有些变化则是新鲜的,让人鼓舞的,比如水庄通往县城的水泥路完工了,孩子们在新修完的水泥路上撒欢,大大小小的车辆赶趟儿似的往水庄跑,仿佛一夜之间,水庄就和县城抱成一团了。要知道,以前水庄人要去趟县城可不是那样容易的,不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颠簸五六个小时,你是看不见县城的。现在好了,去趟县城就像到邻居家串个门儿。


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游本盛站在自家大蒜地里,满脸堆笑。在他眼里,像水庄有了水泥路这些新鲜事儿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更关心的是他的大蒜地。今年的大蒜地倒是争气得紧,从冒芽儿开始就顺风顺水的,该采摘了,一根根在和风里炫耀着粗壮的身躯。父亲每天都要到大蒜地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啜着纸烟蹲在土坎上,没有比这让他更满足的事情了。


父亲弓着腰在剥蒜薹,一阵风过去,我看见了他两扇瘦窄的屁股。我说歇歇吧。他直起腰,回过头,一脸的怒气:“歇歇?歇歇都能有饭吃老子早歇了!”我不说话了,还后悔刚才说出来的话。我想我最好是闭嘴,我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我的父亲都能找出让我难堪的理由。


可我发现,我不说话也不行,我不说话父亲也会把他的不满通过诸如眼神和动作传递给我。这一年来,父亲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疑问和警惕,我就像一只潜入他们家偷食的野猫,不幸正好被他发现了。我这只偷食的野猫只好把尾巴藏着掖着,生怕主人那天不高兴了一脚把你踹出门去。


初夏是水庄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这个时候的水庄可有生机了,天空清澈碧透,水面也清澈碧透,一庄子待收割的蒜薹也清澈碧透。最打动人的不管你走到哪里,每一个水庄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水庄人真的没有野心,一次理所当然的丰收就能把一个村庄变得天宽地阔。父亲不和我说话,埋下头继续采摘蒜薹。我直起腰,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望无际的蒜地在阳光下像一幅油画。远远的,族中的三叔对着我远远的招手。三叔是我请去通知几个师兄弟出活的人。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无双镇的唢呐班子省掉了接师礼,连运送出活工具这些规矩都一并没了。我三步两跳的跑过去,先递给三叔一支烟,他撩起衣角擦了擦满脸的汗水,把烟点燃后对我说。


“都通知了,只有你大师兄同意来。”


“其他人呢?他们怎么说?”


“还能说啥?不是说忙就是这里那里不利索咯。”


三叔说完走了,走出老远了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大声喊:


“对了,你二师兄说以后不要去叫他了。”


“为什么?”我问。


“说下个月要出门了。”


“去哪里?”


“不知道,大城市咯!”


我悻悻的回过头,就看见了父亲那张铁青的脸,他两手叉在腰际,眼睛直直的看着我。我低着头从他旁边走过去,他在后面冷冷的笑,笑完了说:


“都快孤家寡人了吧?看你以后还怎么吹?吹牛X还差不多。”


晚上我没有吃饭,躺在床上,定定的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只蜘蛛倒悬着垂下来,一直垂到我的鼻尖处,我伸出手,让蜘蛛降落在我的手心里,它就顺着我的手臂往上爬,时左时右,我不知道哪里是它想去的地方,或者它压根就没有目的地,只是这样一直往前爬,再往前爬,什么时候爬累了,织个网,就算安家落户了;又抑或被天敌给吃掉了,无声无息的,谁又会去关心一只蜘蛛的未来呢!


仿佛一眨眼时间,我身边这个世界一下就变得陌生了,眼里的一切都没变,山还是那座山,河也还是那条河。可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却不一样了,像水庄的那条河,看上去风平浪静的,可事实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下河游泳,一个猛子下去,才发现河底下暗潮汹涌。


直到父亲睡了,我才从屋子里出来。母亲重新把菜给我热了热。我吃饭时,母亲还是像小时候一样静静的坐在我的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眼神里流淌着源源不竭的爱怜。


“后天是不是要出活?”母亲问。


我点点头。


“听你爹说几个师兄都不来?”


我又点点头。


“唉!”母亲长叹一声,然后她接着说:“天鸣,要不这唢呐不吹了!咱干点别的,凭咱这双手干啥不能活命啊!”


我放下碗,转过去对着母亲。


“我知道这个理,可当年拜师的时候我给师傅发过誓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把这唢呐吹下去。”


“可你看,就你一个人也吹不来啊!”


“过两天我去找师傅。”


17


我还没来得及去找师傅,师傅就先来找我了。


师傅一进院子就骂:“你个小狗日的游天鸣给老子出来。”


我出来看见师傅站在院子里,他的双脚沾满了泥,连衣服的下摆都有星星点点的泥点子。脸和我当初去拜师的时候一样黑,只是皱纹更多了,看见师傅老了一大截,我忽然上来了一些伤感。这个无双镇当年响当当的焦家班的掌门人,像入了冬的一棵老槐树,尽是令人沮丧的残败。最揪心的就是他一身灰布衣服了,还是老式样,对襟衫,几个地方都是补丁,要知道,现在无双镇像这样有补丁的衣服是不多见了,偶尔看见,不会有人说你艰苦朴素,下意识还会把你往穷人堆里推。


我喊了一声师傅。


“不要叫我师傅,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师傅往地上狠狠的啐了一口痰:“当初你是怎样说的,有口气就要把这活往下传,可这才过去多久?昨天就有人给我递话了,说无双镇的游家班散伙了,垮台了,有活也不接了,无双镇从今以后就没有唢呐匠了。”


我说师傅你先进屋,我们到屋里说。师傅一挥手:“进不起你的宝殿门,你现在哪里还瞧得上吹唢呐的?”。还是母亲出来,说焦师傅你先不要着急,进来说,天鸣正托人到处通知他的师兄弟们呢,这几天就要出活。母亲说话时不断对着我眨眼,我慌忙应和说对对对。师傅火气这才消了些。背着手走进屋,也不看我,只说,不给老子说个一二三,看老子不撕破你那张X嘴。


师傅坐下来,接过母亲倒来的茶,怒气冲冲的等我的解释。听完我的解释,师傅把茶碗往桌上狠狠一掼。


“我去找他们,几个狗日的还翻天了。”


师傅出了院门,看我还站在屋檐下,就吼:“傻了?游家班班主是我还是你?”,我哦了一声,才快步跟上去。


我跟在师傅身后,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有,但我能清晰的听见他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


二师兄对我和师傅的到来有些意外。当时二师兄正在打点行装,屋檐下,他正把一捆衣物狠命的往一个陈旧的蛇皮口袋里塞,口袋太小,装不下二师兄远涉的必须,就委屈地从口沿处往下撕裂,还发出吱吱的怪叫。二师兄骂了一句,抬起头就看见了师傅和我,他的嘴上下翕动着,是想说些什么,但从师傅的脸色他似乎已经明白了我们的来意,于是就什么也没有说。他放下手里的袋子,直起身子,从屋檐下的檐坎上下来,站在师傅面前,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


师傅没有理二师兄,鼻子有了一声闷哼后,径直走到屋檐下,把口袋拎到院子里,把口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掏出来往院子里抛撒。师傅的这个动作持续了好长时间,我惊讶于这个看上去个儿不大的口袋居然有如此壮观的吞吐量,等师傅捋直了身子,院子里早成了花花绿绿的晾晒场。


师傅把干瘪的口袋踩在脚下,目光盯着二师兄,那眼神像水庄六月的日头,能把人烤晕过去的。


二师兄低着头,他一句话没有说,两个手交互搓揉着,这时候有几只麻雀从天而降,欢快的在院子里那些各式各样的衣物上跳跃。二师兄忽然松开了两只互握着的手,低头从师傅旁边走过去,蹲下身子把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的拾起来搭在臂弯处,其间还拍拍打打的扇掉衣物上的灰尘。等他臂弯放不下后,他就慢慢蹲着移到师傅的脚边,伸出一只手扯师傅脚下的蛇皮口袋,师傅一动不动,师兄却执着地扯,力量也越来越大,最后我看见师傅的身体都开始摇晃起来。我站在一边看着这对奇特的师徒,他们就像在出演一出哑剧,每一个动作和眼神都极具深意,所有的表达都在你来我往的无声的动作中了。这时我的师傅伸出一只脚,狠狠的踹向了他二徒弟的面部,我看见二师兄猝然的往后倒了下去,像刚被掏空的蛇皮口袋。好半天,师兄才复苏的蛇一样从地上卷曲着爬起来,两道殷红从他的鼻孔蜿蜒而下,几乎穿越了整个面部。他没有完全站起来,依旧半蹲着,一步步挪到师傅的脚边,伸出一只手,固执的去扯师傅脚下的口袋。


这时候,我看见我的师傅面部完全变成了死灰色,五官也剧烈地痉挛着,像一锅煮烂的饺子。良久,他终于仰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叹气的感觉和水庄冬天的寒风一般,经过皮肤,直抵骨髓,能把人的那颗心都冻僵了。他终于移开了紧紧踩踏着口袋的脚,转身走了,走得很快,留给我一个颤抖不止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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