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书《老子》通释之“民之不畏畏”章 民之不畏畏,则大畏将至矣。毋狎其所居,毋厌其所生。夫唯弗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而不自见也,自爱而不自贵也。故去彼取此。 此章帛书与世传本仅一字之差,却导致了对老子思想理解上的冰火两重天。 民之不畏畏,则大畏将至矣。 世传本本句为“民不畏威,则大威至。”对于这一差别,很多注家直接按世传本将帛书的“畏”通为“威”,进而将“威”理解为统治者的“威压”。进而将此句翻译为:“人民不畏惧统治者的威压,则更大的祸乱就要发生了。” 对此,沈善增先生和赵又春先生都提出了异议。 沈先生对此批评道:“细究起来,这样解,隐含着一个命题,在君主统治得法的情况下,民众应该是‘畏惧统治者的威压’的,或者把‘威压’换为‘权威’,在正常状态下,人民应该对统治者的权威有所畏惧。这显然与《老子》的一贯思想是相悖的。” 赵先生补充道:“后面说‘则大畏将至矣’其主语‘畏’和前句中作宾语的‘畏’应该是同质(义)的,这样才可以作量的比较,在前面加‘大’字。” 我完全支持沈先生和赵先生的观点。实际上,对此句的传统理解亦是与《老子》在其他章节中所表述的观点相矛盾的。在《老子》中,有“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誉之,其次畏之,其下侮之。”,从中我们可以明显的看出,“下知有之”、“亲誉之”都显然不是“畏之”,但这两种情况也都显然不是老子所要表达的“大畏将至”。所以,将所畏之畏理解为“威压”或是“权威”是与《老子》的本意不相符甚至是矛盾的。而且,后文所跟的“毋狎其所居,毋厌其所生。夫唯弗厌,是以不厌。”所涉及的也是民众赖以生存的根本之问题,而非侯王的权威或威压之问题,若按传统解释来理解亦造成了全文的脱节。 因此,我理解: “畏”本意为“恐惧”,做名词指“令人惧怕的事”,也可直接指“死亡”。 “大畏”在此显然不是针对民而言,而是针对侯王,针对邦国,我将此理解为对国家巨大的威胁。 此句可通译为: 把民众逼迫到不怕死的地步时,则对邦国、侯王的巨大威胁也来临了。 毋狎其所居,毋厌其所生。夫唯弗厌,是以不厌。 对于后句的两个“厌”字,王本作“夫唯不厌是以不厌”。高明先生指出,帛书甲、乙本“前作‘弗厌’,后作‘不厌’,前后用词不同,谊有区分。今本前后同用‘不’字,或同用‘无’字绝非《老子》原本之旧。”朱谦之先生说:“上‘厌’字与下‘厌’字,今字形虽同,而音义尚异。上‘厌’,压也;下‘厌’,恶也......夫唯为上者无压榨之政,是以人民亦不厌恶之也。”沈善增先生指出:上“厌”、下“厌”“音义尚异”,在帛书甲、乙本中均以“弗”、“不”之相异而标示之。这是先秦著作中一个特殊的语法现象。在当时用字相对较少,往往一字多训乃至背训,而作者又喜欢将异训乃至背训的同一字用在一处,构成类似双关的修辞方式,用与此字相关联的另一字作为标示,也不失为一种办法。这种语法现象,在秦以后的文章中已很罕见。因此,前一个“厌”通“压”,指统治者对民众的压迫;后一个“厌”为“厌弃”,指民众对统治者的厌弃。我认为以上提到的几位先生的理解是合理的同时也是正确的。 前句是提出了出现的问题,此句是对该问题提出的具体施政要求。 此句可通译为: 不要逼迫得民众不得安居,不要阻塞了民众谋生的道路。只有(侯王)不压迫民众,(民众)才不会厌弃(侯王)。 是以圣人自知而不自见也,自爱而不自贵也。故去彼取此。 在前面,老子提出了问题,并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具体施政措施。在此,则将解决问题的根源上升到了侯王的自身要求上。只有依循着文章本身的思路,才可能得到贴切的译文。 赵又春先生对此理解为:“因此,有道之君深知自己对于广大人民的依赖性,绝不总是只想到自己所处的优越地位。真正爱惜自己已得的声望和权力,不自以为是可以脱离百姓而独来独往的贵人。”我认为大体上是贴合老子原意的,但我对在老子的思想中是否有“爱惜自己已得的声望和权力”存有疑问。 见:此处为“显现”义。 关于侯王的“爱”与“贵”,老子在“宠辱若惊”章中曾说到“故,贵为身于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矣。爱,以身为天下,汝可以寄天下。”其意义在于:“故而,在治理天下过程中能够注重自我修炼(自我完善、自我提高)的人,可以把天下重任委托给他。在治理天下过程中能够全身心的投入其全部热情的人,可以依存于天下。”但此处的“自贵”与上述内容还是有所区别的。“自贵”,结合文义,此处当是“以自己为贵”之意。 在前文的论述结束之后,老子总结出民众才是邦国的根本,否则“大畏”将至。因此,作为侯王首先要在认识上明确这一认识,要“自知”,不要认为自己是邦国的根本,不要总是想显现自己;进而在行动上要“不自贵”,不以自己为贵,要以百姓为贵,爱惜了百姓,才是对于侯王来说真正的“自爱”。 此句可通译为: 因此,有道之君深知自己(对于广大人民的依赖性),绝不总是只想显现自己(居于民众之上);真正爱惜自己,不自以为比民众高贵。 此段可通译为: 把民众逼迫到不怕死的地步时,则对邦国、侯王的巨大威胁也来临了。不要逼迫得民众不得安居,不要阻塞了民众谋生的道路。只有(侯王)不压迫民众,(民众)才不会厌弃(侯王)。因此,有道之君深知自己(对于广大人民的依赖性),绝不总是只想显现自己(居于民众之上);真正爱惜自己,不自以为比民众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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