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许多人,拒绝看文化大革命内容的东西。因为太沉重,太灰暗,怕受不住。
昨天和今天,看完《干校六记》,感叹——不管写的什么,只要出自大方之家,都恁么好看。《干校六记》,就是这么一篇写文化大革命的、好看得一塌糊涂的书。
不管是记别劳闲,还是记情幸妄,每一篇,都有让人忍俊不禁的幽默。
安详出幽默。大安详出大幽默。
将近100岁的杨绛先生,坐在《干校六记》第一页的一把简单的靠背椅上,左手握着老花镜,放在膝盖上稿纸上,右手就那么轻轻的抬着把手指蜷起来,和照片之外的来访者笑着说话。从她笑眯眯的神情和情不自禁的手势来看,她一定是在侃侃而谈。
先生的身后,一大束百合,就那么插在一个简单的大玻璃瓶子里。这个大玻璃瓶子,可能是杨绛先生用来做酒的,甚至是用来做咸菜的,它最原配的白纸大标签,都还方方正正的。先生没有摘花的习惯,更没有剪花的嗜好,那么花可能是仰慕者送的,所以临时找个大玻璃瓶子,装上清水,盛着。
花儿和瓶子的组合,只占了相片右上角的一小隅。花儿很大,很鲜艳,甚至能闻到相片中流出来的香味。但是任何读者都能感受到,那个标签还没刮去的简单大瓶子,竟然比色香味俱全的花儿,更惹人注意,更受人敬仰。因为她那么沉稳、简单、安详。
一页一页的往后翻,先生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以及和钱钟书先生的合照……每一桢,都是人间最美的风景。她曾经那么年轻,那么顽皮,如今,耄耋又大智慧。
《干校六记》的字里行间,充溢着一位先贤对待生活的宽容和幽默。
她用杨绛式的幽默,把当年浩劫强加于她的千斤沉的艰难辛酸,化成如今四两重的云淡风轻。
对于时代的不幸,她不愤世;
对于小人的泼污,她不嫉俗。
先生不因辛酸而辛辣;不因难过而难堪。
这样温和而坦荡的生活态度,来自于先生的慈悲和宽容。
慈悲和宽容,正是幽默的产床。
作为杨绛先生的粉丝,我把《干校六记》中,我认为的最幽默的语句,摘抄下来景仰这位百岁的先贤,用特殊标记来标识出幽默的亮点,并斗胆献丑晒晒拙陋的偶尔点评——先生地下有知,也必定是轻轻一笑不予重责——因为先生,是如此的宽容和慈悲。
摘抄的顺序,依据先生原著中六记的顺序:下放记别、凿井记营业、学圃记闲、“小趋”记情、冒险记幸、误传记妄。
1. 这次下放是所谓“连锅端”,就是拔宅下放,好像是奉命一去不复返的意思。
2. 我补了一条裤子,坐处象个布满经线纬线的地球仪,而且厚如龟壳,默存倒很欣赏说好极了,穿上好比随身带着个座儿随处都可以坐下。
3. 一人请假在家把自己的小木床拆掉,左放,右放,怎么也无法捆在一起,只好分别捆,而且我至少还欠一只手,只好用牙齿帮忙,我用细绳缚住粗绳头,用牙咬住,然后把一只床分三部分捆好,各件重复写上默存的名字,一只床分拆了几步,就好比兵荒马乱中的一家人,只怕一出家门就彼此失散,再聚不到一处去。据默存来信,那三部分重新团聚一处,却也害他好生寻找。
【“团聚”!年过六旬的钱钟书,生病中的钱钟书,只能拿得动笔杆子的钱钟书,是怎样在动荡里让拆分成三个部分的小床“团聚”?在动荡里,“团聚”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词语!】
4. 下放人员整队而出,红旗开处,俞平伯和俞师母领队当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还像学龄儿童那样排着队伍,远赴干校上学。
5. 【“学龄儿童”!想象这些曾经扛起民族精神脊梁的耄耋老者,如今却要成为儿童。】
6. 成天坐着学习,连再教育我们的工人师傅也腻味了,有一位二十二三岁的小师傅嘀咕说,我天天在练炉前炼钢并不觉得劳累,现在成天坐着屁股也痛,脑袋也痛,浑身不得劲儿,显然炼人比炼钢费事,坐冷板凳也是一项功夫。
7. 【“二十二三岁”PK花甲学术泰斗!滑稽感,就是这么“炼”出来的。】
8. 17日大队人马到来,80个单身汉,聚居一间屋里睡在几个炕上,有跟着爸爸下放的淘气小男孩,临睡前绕炕撒尿一匝,为炕上的人“施肥”。休息日大家到镇上去买吃的,有烧鸡还有煮熟的乌龟,我问默存味道如何?他却没有尝过,只悄悄做了几首打油诗寄我。
9. 默存的新衬衣,请当地的大娘代洗,洗完就不见了。
【先生特别善于用平常的画面表现心酸,再把幽默寄寓心酸之中,心酸更显心酸,幽默则更加开朗。】
10. 改善伙食有红烧鱼,何其芳同志忙拿了自己的大漱口杯去买了一份儿,可是吃来味道很怪,越吃越怪,他捞起最大的一块儿想尝个究竟,一看,原来是还未泡乱的药肥皂,落在漱口杯里没有拿掉。…可是笑话毕竟还是笑话。
11. 送默存走时有我和阿圆还有得一,这次送我走只剩了阿圆一人,得一已经于1月前自杀去世。得一末了一次离开我的时候说:“妈妈,我不能对群众态度不好,也不能顶撞宣传队,可是我决不能捏造个名单害人,我也不会撒谎。”他到校就失去自由,阶级斗争如火如荼,阿圆等在场劳动的都返回学校,工宣队领导全系每天三个单元斗得一,逼他交出名单,得一就自杀了。
【刚在上一个自然节讲完何其芳和钱钟书的“笑话”,马上就在下一自然节讲女婿的自杀。没有悲愤的文字,只用更加平淡的语气写出得一的诚直。于是,悲愤与沉重,更能力透纸背。】
12. 阿圆送我上的火车,我也促她先归,别等车开。她不是一个脆弱的女孩子,我该可以放心撇下她,可是我看着她踽踽独归的背影,心上凄楚,忙闭上眼睛,闭了眼睛越发能看到她在我们那残破凌乱的家里独自收拾整理,忙又睁开眼。
【“也”,是不是让人想起母女二人送钱钟书的情景?悲剧,一再重演。如果“可以放心”,那么应该是“我该可以放心离开她”,但先生用的文字却是“撇”。】
13. 默存又黑又瘦简直换了个样儿,奇怪的是,我还一见就认识。我们干校有一位心直口快的黄大夫,一次默存去看病,她看他在签名簿上写上钱钟书的名字,怒到:“胡说,你什么钱钟书,钱钟书我认识!”默存一口咬定自己是钱钟书,黄大夫说“我认识钱钟书的爱人”,默存经得起考验,报出了他爱人的名字,黄大夫还待信不信,不过默存是否冒牌也没有关系?就不再争辩。
【“他爱人的名字”,不就是“我的名字”吗?】
14. 我记不起默存当时的面貌也记不起他穿的什么衣服,只看见他右下颏一个红包,虽然只有榛子大小,形状却峥嵘险恶,高处是亮红色,低一处是暗黄色,显然已经灌脓。
【“峥嵘险恶”,让人一声长叹】
15. 阿香和我担心他们泡在寒森森的冷水里会致病,可是他们兴致热烘烘的声言不冷,我们俩不好意思表现的婆婆妈妈,只不断到井口侦查。
16. 每天跟随同伴早出晚归,干结轻易的活说不上劳动,可是跟在旁边,就仿佛也参与了大伙的劳动,渐渐产生一种集体感或者是合群感,觉得自己是“我们”或“咱们”中的一员,也可说是一种“我们感”。
17. 我们收割黄豆的时候,他们不等我们收完就来抢收,还骂“你们吃商品粮的!”“我们”不是“他们”的,“我们”却是“穿的破,吃的好,一人一块大手表”的“他们”。
【“他们”指附近的村民】
18. 我们把秫秸剥去外皮,拔出光溜溜的芯子,用麻绳细细致致编成一个很漂亮的门帘,我们非常得意,挂在厕所门口觉得这厕所也不同寻常,谁料第二天,清早跑到菜地一看,门帘已不知去向,积得粪肥也给过路人打扫一空,从此我和阿香只好互充门帘儿。
【亮点在“互充门帘儿”。】
19. 阿香能挑两桶半满的尿,我就一杯杯舀来浇灌,我们偏爱几个象牙萝卜或太湖萝卜……
【让人忍俊不禁的“一杯杯”——一杯杯酒,一杯杯茶?却偏偏是一杯杯尿!尿的珍贵,舀尿人的虚弱,那么分明。】
20. 默存的宿舍就在砖窑以北不远,只不过十多分钟的路,默存是看守工具的,我的班长常叫我去借工具,借了当然还要还,同伙都笑嘻嘻地看我兴冲冲的走去走回,借了又还。
【能不能联想到钱钟书先生关于“借书还书”的论断?】
21. 我就问那些干老的菜帮子捡来怎么吃?小姑娘说:“先煮一锅水,揉碎了菜叶撒下,把面糊倒下去一搅,可好吃哩!”
【“干老的菜帮子……可好吃哩”,先生的同情与悲悯跃然纸上却又不着痕迹。】
22. 不久后下了一场大雪,我只愁雪后地塌坟裂,尸体给野狗拖出来,地果然塌下些,坟却没有裂开。
【即使对待非正常的死亡,杨绛的语调也是淡淡的。她不评判。但在她的“愁”里,读者也和她一起悲悯。】
23. 默存和我想起小趋常说:“小趋不知怎样了?”
默存说:“也许给人吃掉,早变成一堆大粪了。”
【不说小趋丢了,饿死了,被人打死了,而说“人吃掉了”,还不够,还要说它变成一堆“大粪”了。这个污秽的词语,可是温文尔雅的钱钟书说出来的!污秽的词语让人产生出痛苦的联想,联想的不仅仅是小趋的命运。
《小趋记情》,描述的是一只叫小趋的狗,给黑暗的干校生活抹上一笔亮丽的色彩,可是偏有一个悲惨的结局,为短暂的温馨,重新覆盖上浓浓的灰色。】
24. 泥泞里无法快走,得步步着实。雨鞋愈走愈重,走一段路得停下用拐杖把鞋上沾的烂泥巴拨掉。雨鞋虽是高筒,一路上的烂泥粘得变成“胶力士”,争着为我脱靴;好几次我险些把雨鞋留在泥里……我走在路南边,就觉得路北边多几茎草,可免滑跌,走到路北边,又觉得还是南边草多。
【《冒险记幸》,其实,更多的是不幸。】
25. 我再也记不起我那天的晚饭怎么吃的; 记不起是否自己保留了半个馒头,还是默存给我吃了什么东西;也记不起是否饿了肚子。我只自幸没有掉在河里,没有陷入泥里,没有滑跌,也没有被领导抓住。
假如我掉在粪井里几时才会被人发现呢?我睡在硬邦邦、结结实实的小床上,感到享不尽的安稳。
【多少个“记不起”?完全是因为恐惧。在《老王》中,杨绛也有同样的“记不起”。】
26. 迁往明港,默存和我的宿舍之间,只隔着一排房子,来往只需五六分钟。我们住的是玻璃窗洋灰地的大瓦房,伙食比我们学部食堂的好,厕所不复是围墙浅坑,上厕也不需要排队了,居住宽敞,箱子里带的工具书和笔记本可以拿出来阅读。
【先生的幽默,还表现在她善于用浅层的表面的幸福来掩盖内心深处的无奈。】
以下选自《丙午丁未年记事》:
27. 我下班回家对默存说:“我今天“揪”出来了,你呢?”
他说:“还没有,快了吧?”
果然3天后,他也“揪”出来了。
28. 他的专职是扫院子,我的专职是扫女厕。我们草草吃过晚饭,就像小学生做手工那样认真去做自己的牌子,外文所规定牌子圆形白底黑字,文学所规定牌子长方形黑底白字。我给默存找出一块长方形的小木片,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纸上画了个圆圈剪下,两人各按规定精工巧制,做好了牌子,公开写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后穿上绳子各自挂在胸前,互相鉴赏,我们都好像爱丽丝梦游奇境。
29. 有一晚,同宿舍的牛鬼蛇神都在宿舍的大院里挨冻,有人用束腰的皮带向我们猛抽,默存背上给吐上唾沫、鼻涕和浆糊,渗透了薄薄的夏衣,我的头发给剪去一截。斗完又勒令我们脱去鞋袜排成一队,大家伛着腰,后人扶着前人的背,绕着院子里的圆形花栏跑圈儿,谁停步不前或直起身子就挨鞭打。发号施令的是一个“极左大娘”,一个老革命职工的夫人,执行者是一群十几岁的男女孩子。我们在笑骂声中不知跑了多少圈,初次意识到自己的脚底多么柔嫩。等我们能直起身子,院子里的人已散去大半,很可能是并不欣赏这种表演。我们的鞋袜都已不知去向,只好赤脚上楼回家。
30. 我们都是陪斗,那个用杨柳枝鞭我的姑娘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头推子,把两名陪斗的老太太和我都踢去半边头发,剃成阴阳头。
我笑说,小时候老羡慕弟弟剃光头洗脸可以连带洗头,这回我至少也踢了半个光头,果然羡慕的事早晚会实现,只是变了样。
31. 我每天下班路过煤厂买3块大煤两块儿小煤,用两只网袋装了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因为我扫地扫得两手无力,什么都拿不动了。
32. 革命群众叫我干小刘的活,小刘却负起监督文学所全体牛鬼蛇神的重任,这就叫“颠倒”过来。
33. 我自从做了扫厕所的人,却享到些向所未识的自由……我自从做了“扫厕所的”,就乐得放肆,绝没有谁会责备我目中无人,因为我自己早已不是人了,这是“颠倒过来”了意想不到的妙处。
34. 我变成牛鬼蛇神之后,革命群众俘虏了我翻译的《堂吉诃德》,并活捉了我笔下的四大妖精。
35. 我已经迟到了,不知哪儿来的高帽子和硬质大牌子都等着我了。
36. 我们夫妇先后都给点名叫上舞台,登台就有高帽子戴。
37. 一位中年老干部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污水浸霉发黑的木板,络上绳子叫我挂在颈上,木板是滑腻腻的,挂在脖子上很沉。我戴着高帽,举着铜锣,给群众押着先到稠人广众的食堂去绕一周,然后又在院内各条大街上游街,他们命我走几步就打两下锣,叫一声“我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38. 牛鬼蛇神的称呼已经不常用,有的称为老家伙,老家伙的名声也不常用一般称“老先生”。(选自《帘子和炉子》)
39. 我自从失去人身,难得听到“革命群众”说这等有人性的语言。
40. 医生嘱咐我千万别让他感冒,这却很难担保,我每开一次大会必定传染很重的感冒。我们又同住一间小小的办公室,我怕传染他,只好拼命吃药,一次用药过重晕的不能起床。
41. 他一片高兴。
42. 钱钟书曾经在电话里对一位求见的英国女士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
43. 我们夫妇常说废话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