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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师太碧莲列传

 宁冰雁 2016-06-02

(二)

朱师太碧莲列传

刘师太邀请了五个老师,有两个有事,到场的是三个。语文老师林素莲、生物老师贺紫莲,还有物理老师朱碧莲,她来得最迟,刘师太打了好几个电话催她。

朱师太也就是朱碧莲,物理一级老师,洪洞人,比刘师太小十来岁,来平阳中学也好几年了。虽然从教多年了,但平时说话和讲课还是一口洪洞话。这么多年来,上面一直要求用普通话讲课,而且在评职称等事关教师利益的重大问题上,制定了很具体的政策,如普通话达不到什么级别,就不能评那个级别的职称。可朱师太依然是我行我素,关于她说洪洞话的名言在老师们中间流传甚广的是“爱祖国,要说中国话;爱家乡,就要说家乡话。” 她想的很实际,一级教师属于中级职称,这辈子有个一级教师的职称就不丢人了,至于评高级教师,要过的门坎太多,阎王小鬼哪个打点不到都别想评上,与其费那么多劲求那么多人花那么多钱,不如踏踏实实挣点钱实在。在平阳中学这几年,县里和学校几乎年年让她回去上班,并放出话来,说像她这样吃空饷的老师如果不回去,就要开除公职云云。但平阳中学像她这样“吃空饷”的人多着呢,有个副校长也是洪洞的在编教师,还不是照样也吃空饷?朱师太明白,催她回去上班是暗示她给他们上供哩,于是逢年过节她就到管事的领导那里转一转,说白了,转一转就是送上点钱,这个“点”有大有小,说话管大用的就大点,说话不管大用但也顶用的就小点。因为打点到了,县里和她原来学校的领导就会为她说话,替她圆场,让她回去上班也就是走走过场,并不深究是否落实。

朱师太讲课有口头禅,说上一句话就要 “啊……啊”一两次。有一次她上公开课,在课后评议时,教导主任检查老师们的听课笔记,发现有个老师的听课本上满满的全是“正”字,一问,才知道这个老师在听课时,只要听到朱师太“啊”一次,就画一道,画够五道,正好就是一个“正”字,一节课下来,那个老师的听课本上记了五十六个“正”字。按理说,有口头禅,是当老师的大忌,但这不影响朱师太在平阳干下去,原因是她所教的班级的物理成绩无论平时还是高考,虽然拔不了尖,但也落后不到哪里去。民办学校的师资队伍本来就不稳定,那段时间平阳中学正缺物理教师,有朱师太这样的教师,总比刚从学校毕业没有经验的年轻人强。再说,朱师太也会和学校领导处关系,断不了给抽烟的领导送两条烟,给不抽烟的女领导送点化妆品,送一张超市的购物卡,拿了她东西的领导自然手短,就因为讲课有点口头禅也不能成为炒她鱿鱼的理由。就这样,朱师太在平阳中学就稳稳地待了下来。

平阳中学几乎每个老师都知道朱师太一个秘密,那就是除了在平阳正常上课外,还在外面的两所校外辅导站兼课。辅导站说白了就是教育个体户,个体户考虑的是如何增加效益,要增加效益,就得多招收学生。兼课的老师如果能把自己的学生拉一些进来,辅导站就会给一笔数额不小的提成。朱师太挣钱从来就没有不好意思过,于是明里暗里在她上课的班里鼓动学生到她兼课的辅导站去听课。也有学生家长就这个事给学校领导告过状,校长这段时间正为自己提拔的事忙着,每天开着个车在外面跑,不是今天请张三局长喝酒,就是明天请李四书记到洗脚房里捏脚,哪里还顾得上家长说的这些事?再说,类似朱师太这样在各个辅导站兼课的老师也不是她一个,管也管不过来,就打发一个教导处副主任给朱师太说了句“以后注意点”了事。至此以后,朱师太倒是“注意”了,注意的是哪个学生家长暗中告她的黑状。  

朱师太忙忙碌碌地挣钱,是因为她穷怕了。她老公原来是山西焦化厂的技术员,还是党员;女儿出生时,正是厂子里效益好的时候,每个月都能够拿回一沓子钱来。洪洞人把没有儿子的人家称为绝户头,没有生下男孩成了朱师太的公公婆婆的心病,一有空就叨叨,要他们再生个男孩。天遂人愿,过了两年,老二出生了,是个男孩,朱师太在学校里倒没有太受制,因为类似她这样生二胎的老师还有好几个,连校长的老婆也生了二胎,对她的处分不过就是象征性地罚了一点款,再就是停发奖金,学校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奖金,停发和不停发没有多大差别。他老公就不一样了,厂里实行计划生育一票否决,给了他一个党内处分不说,经济上也遭受了损失,除了工资外,再没有拿过一分钱的奖金。后来老三也出生了,小日子一下子就过得紧张了。生老三真不是他们夫妇俩的本意,纯粹是意外。由于老三的出生,老公被厂里开除,凭着有点技术,开始还能到私人的焦厂打打零工,这几年环保管得严了,私人开的焦厂一个个关了门,老公就没有了挣钱的地方,先是在洪洞街上做点小生意,朱师太来了平阳中学后,他也来了临汾。开始是摆个小摊卖水果,但水果是鲜货,最怕的是压货,只要时间稍微一长,严重一点会腐烂,轻一点也会脱水发皱,影响卖相,就得赔钱。后来就在科奥影城门口卖爆玉米花,年轻人看电影喜欢吃点零食,因为影院里担心瓜子壳掉在地上影响卫生就禁止观众嗑瓜子,于是进影院的人几乎人手一筒爆玉米花。爆玉米花的原料是玉米,朱师太的公公婆婆都是村里人,家里有的是玉米,解决了原料问题。爆玉米花除了用点电,几乎没有成本,所以利润还行;也不算太忙,看电影的人大多在晚上,因此白天还可以在家里做做饭。三个孩子中的女儿在太原上大学,每年开学时就得一大笔钱。孩子很懂事,知道家里的难处,在学校边读书边打工,只要能挣钱,什么活儿都干,在学校食堂里帮过厨,打扫过学生宿舍,后来当家教,为的是减轻一点家里的负担。两个儿子一个在洪洞上高中,一个随着她在平阳上学,需要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穷怕了的朱师太能不忙忙碌碌地挣钱吗?她经常给关系好的老师说的一句话就是:有钱才是硬道理。所以,辅导站请她去兼课是巴不得的好事。

督导站的课都安排在节假日,星期六晚上学校是不上晚自习了,但辅导站正好利用的就是这个空子,朱师太把辅导站的两节课应付完,才慌慌张张骑了车子往刘师太家赶。

进入腊月的临汾城已经弥漫着过年的味儿,大街两旁店铺里灯光明亮,门口的音响里流行歌曲震耳欲聋,似乎音响声音大,才能招徕顾客。因为城管都下班了,卖鞭炮、卖对联的小摊主就把摊位摆在了当街,朱师太心里急,但在这人头攒动的地方骑着车子想快都快不了,只好推着车子走。路过科奥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爆玉米花味儿,踮起脚尖看了看,老公还在寒风中缩着脖子辛苦着呢。想想老公也是读过大学、当过专业技术人员的知识分子,就因为生了老三,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朱师太由不得一阵子心酸。

等到她赶到刘师太家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迟得不好意思了。

学校里时不时会有老师结婚或老师的孩子结婚,时不时会有老师的老人去世,每逢这种时候,大家凑个份子钱表达一下意思,主家在饭店安排一点酒饭招待一下,这就有了红白喜事这一说。遇上红白喜事大家坐在一起的时候,女教师一般不主动端酒杯,有时候家长请老师们吃个饭,男老师推杯换盏,女老师也会保持一份矜持,毕竟性别不同。但女老师和女老师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就少了那些说道,朱师太本来就能喝几杯的,心情不好时,自己在家里也喝一点,用她的话说这叫“减压”;今天来得迟了端起杯子先干了一杯,算是自罚;再干一杯,表达对做东的刘师太的感谢,第三杯邀请几个人一起干了。三杯落肚,说起了这几天上课的故事。

星期二在刘师太班里的物理课,朱师太讲的是“质点”,她刚说了一句“什么是质点呢?” 就听见底下有个学生轻轻地“啊”了一声,她没有太在意,接着说:“质点是物理学的一个理想化模型,是有质量但不存在体积或形状的点。”话音还没有落地,底下又是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啊”,而这个“啊”恰好就是朱师太要说而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的,朱师太明白了,这是学生在学她说话哩,虽然有点生气但没有发作。“一个物体能否看成质点,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是她接下来她要讲的重点,“并不取决于这个物体的大小……”底下马上就是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啊”,这下把她彻底惹火了,把手中的课本往讲桌上一摔,教室里马上就是一片震耳欲聋的洪洞话:

“刚才是哪两外龟孙子‘啊’呢?啊……,你‘啊’迪亚子屁哩!(用手指着教室里两个学生),你还有你,啊……你们这两外小子弹子,还敢学我哩,啊……,咋不回去学学你乜呢?啊……,也不回去问问你乜,啊……,是葛度在哪个毛子里生的你?啊……,我今天要不治治你们,啊……,眊你外迪亚子米鼠,哪天说不定还敢日天哩……”

这段话有些难懂,翻译出来就是:“刚才是哪两个龟孙子‘啊’呢?你‘啊’男人的生殖器和屁哩,你还有你,啊……你们这两个小睾丸,还敢学我哩,啊……为什么不回去学学你妈呢?啊……也不回去问问你妈,是蹲在哪个厕所里生下的你?啊……,我今天如果不教育教育你们,啊……,看看你那长得像男人生殖器一样的面孔,说不定哪一天还敢和天发生性关系哩……”

这一通骂,一直到打了下课铃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坐在讲台前的那一排学生,享受够了朱师太喷出来的唾沫星子,看看老师那暴怒的样子,都不敢用纸巾直接擦,只能趁她不注意时偷偷用手抹一抹。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昨天她在这个班上课时,刚刚把可视为质点的运动物体有两种情况这个问题讲了一半,“吱——咕——”一声又尖又细又悠长的放屁声从底下传来,教室里立刻有人“吃,吃”地低声笑起来;隔了一会儿,“噗——咚——”又是一声响亮的大屁,教室里顿时一片哈哈大笑声。随着这两声屁,教室里很快就弥漫起一股大蒜味混杂着萝卜味的屁味儿,女同学们都顾不得笑了,一个个慌着用手掩住鼻子……

学生们都以为这两声屁惹了祸,朱师太的一顿臭骂是免不了了。

未曾想到的是朱师太听到那声大屁后在课堂上也憋不住笑了,她一笑,学生们笑得越厉害了。朱师太明白,这是那几个在星期二上课时挨了批的学生在报复她。刚才她从办公室出来要进教室时,就见一个叫许文涛的学生和几个人在楼道拐角处就着大蒜和白萝卜吃饼子,一边吃一边对着矿泉水瓶子咕咚咕咚地灌凉水。其实学生们不知道,那堂课下了后,朱师太也反复想了好半天,学生学她的口头禅固然不对,但作为老师,站在讲台上像一个农村妇女一样破口大骂也太有失斯文。再说,这种事情说出去也有点丢人,更不能说出口的是,这两个学她说话的学生的家长前不久还是给她送了礼的,那个许文涛的父亲送了她500元的超市购物卡,另外那个学生的家长也送了一张300元的卡,外带一箱伊利奶。她要再揪住这点事不放,就显得面子上不太好看。因此,她想在这堂课结束时就星期二的事情象征性地做个自我批评,自我批评所以要象征性,是不能失了自己当老师的尊严,这些学生还太小,给他们三分颜色他们就会开染坊,如果当真自我批评,那以后的课就没法子上了。没有想到的是学生会搞出这样高水平的恶作剧来,她就是查遍《中学生守则》或是学校的各种规章制度,真还没有不能放屁的规定,既然没有这样的规定,学生放屁就不能算犯错误,没有犯错误怎么能收拾他们?朱师太的笑有憋不住的原因,其实是借坡下驴,借着屁讲她的“质点”,说屁“是有质量但不存在体积或形状的点”,幽默得颇为机巧。老师的对与不对,学生的错还是不错,都在这哈哈一笑中了了。

几个人听了朱师太讲的故事,也都开心笑了起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饭局快要结束的时候,刘师太掏出一把钥匙,递给了生物老师贺紫莲,说:“贺老师,孙圆要当妈妈了,过两天一放假,我就要到广东去照护她,放假前,我就向学校辞职。你呢,别在外面花钱租房子了,我走后你就住在我这里,算是替我照看房子吧。我这里家电、炊具、餐具一应俱全,橱柜里的谜、面和油盐酱醋也够你用一阵子,这里离学校也近,总比你在外租房子方便一点。我这辈子欠两个孩子的太多,趁我还能干得动,能帮就帮帮他们。火车票已经托了家长买,后天就能送过来,到时候就不再和各位道别了。”

几位老师没有想到这顿饭竟然是刘师太设的告别宴,听过之后都有些伤感,毕竟在一起共事一场。大家知道她做出这个决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于是就不再说挽留的话。贺老师和林老师都是单身,就是回去,也是一个人,想和刘师太多聊一会儿,索性就不回去了。

朱师太在洪洞上高中的儿子今天过大礼拜,下午回来,她惦记着儿子和老公,看看时分不早,就告辞回家了。

宁史氏曰:人为财死,亦以钱生,无钱者,何得食焉?朱师太所曰“硬道理” 云云,盖几十年谋稻粱之慨也。况以兼课喷唾沫食粉笔灰而得之,何错之有?肉食者盘剥民脂民膏者夥矣,自不必辛苦若朱师太碌碌状为区区小钱而奔波.常闻其居高台之上唱高调,不亦伪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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