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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在布衣:明清创作主体性嬗变

 花间挹香 2016-06-06

明清两代文学创作中“布衣权”表现得最为突出,并且出现了从俗文学延展到诗文领域的倾向。明清两代长期被视作正统性的,或者说精英化的诗文写作,其作者与作品也越来越去正统性、去精英化了。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深刻变化。

中国文学史发展的一个重要趋势,是文学的权力不断下移,雅俗之间的鸿沟被渐趋填平。自唐代以来,这种文学权力下移和雅俗融合出现了几次高潮,大致看来每一次高潮都在朝代的中晚期。而作历时性考察,明清两代文学创作中“布衣权”表现得最为突出,并且出现了从俗文学延展到诗文领域的倾向,即所谓“诗在布衣”、“文在布衣”。

民间文学兴起的文学表征

文学权力的下移现象,在明代中期以后有较多的讨论,“布衣权”问题被明确提出。但这个概念并非明人发明,而是语出《史记·游侠列传》,包含有政治、经济、文化多方面含义,与文学无关,且其后很长时间被搁置了。直到明代中后期,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和文学现象才再度被提起。

明代布衣力量的崛起不是某一个领域的独立表现,而是社会普遍的人文思潮。谢肇淛在《五杂组》中认为,明朝较以往不同,“布衣处士以书画显名者不绝,盖由富贵者薄文翰为不急之务,溺情仕进,不复留心,故令山林之士,得擅其美,是亦可以观世变也”。诗文创作是这种“世变”的风标。臧懋循《重答允兆》云:“此地称佳丽,移居亦偶然。将为步兵老,岂假布衣权。”周亮工《夜集马三如源思斋中值黄心甫自惠山至闻黄济叔作古》云:“老去词名岂浪传,扶轮独拥布衣权。”吴允兆、黄济叔皆为布衣诗人,时人引“布衣权”之典故说明其影响,颇可玩味。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晚明闵景贤曾编撰《布衣权》一书,此事见于周亮工《书影》,其中说到徽人闵氏“独所辑有明三百年布衣之诗二尺许,颜曰《布衣权》,搜罗最广”。这部《布衣权》集后因遭滔天汴水而不复存世,但布衣文学创作的突出影响已隐然揭示。它表明在明末清初,一种离立于翰林文苑,与贵族缙绅文学相异的民间文学态势确已形成,并具有了新文化潮流的代表意义。正因为如此,崇祯年间夏允彝在《岳起堂稿序》中以总结的口吻说:“唐宋之时,文章之贵贱操之在上,其权在贤公卿……至国朝而操之在下,其权在能自立。”这里所谓“能自立”的“权”,即“布衣权”。

“布衣权”,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权力或势力,而是指某种能量与影响。这种能量与影响大体只在“文章之贵贱”的评价上,但是因为明清两代“文章”与“功名”的关联度极高,亦与社会声望密切联系,因此其“贵贱”就具有超出文学艺术本身的价值了。这也是能够“自立”的“布衣权”当时受到肯定,并为后来论者重视的理由。

失意士人的文学寄托

宋代以降,小说、戏曲以及其他通俗文学创作的队伍,主要由社会下层的士人或布衣作家组成。究其原因,除了俗文学文体的非正统性特征外,还有其消费性及其接受群体更具民间化的因素。明清两代长期被视作正统性的,或者说精英化的诗文写作,其作者与作品也越来越去正统性、去精英化了。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深刻变化。

诗是最古老的艺术形式,经过几千年的发展,至明清时期已经成为最大众化的言志抒情文体,尽管它长期被纳入科举入仕的考核内容,但体制化并没有使它远离大众,恰恰相反,从蒙学到科举入仕的训练,使诗成为大众化、基础性的知识素养,甚至具有一定的常识化倾向。

从文体特质上看,在古代文学的各种文体中,只有诗最适宜即兴式的情感交流,借此可对等互动,并作为比较衡量艺术水平与趣味的工具。明清两代诗歌创作既保持着载道的高雅,又逐渐消弭雅俗的鸿沟,显示出游戏功能;既宜于台阁莲署,也宜于底层寒士;既宜于言天下之志,也宜于写私情奧悃;既宜于规模较大的群体酬唱,也宜于二三素心人之交游,因此布衣文学风尚浸润到诗歌领域也就是必然的了。

明代屠隆专门讨论过“诗在布衣”问题,其《涉江诗选序》以唐代为转捩进行分析,认为唐以前诗人仰摹古法,运气心灵,闭门钻研,神采独照而成名家。降至明代士人专注于八股,长期不授诗道,不习韵语,一旦入仕勉为诗作,故无所可观。而众多布衣之士,失意于场屋,落魄于功名,乃刳心尽力于吟事,反而能够取得不凡的成就。所以他认为,明代的诗歌成就在布衣群体。钱谦益《列朝诗集》中选录了大量的明代布衣作品,庶几可以勾勒出一部明代布衣诗史。如果对清代诗歌的实况做一个分析的话,则可以看出明人的观点大致适用,清诗几乎可以看作明代“诗在布衣”的扩展版。尤其科举使“孤寒失之”、“世禄失之”,地方基层聚集的布衣文人数量极大,达到了历代极致的状态。

“布衣权”为什么能在明清两代成为影响文坛的重要力量?瞿源洙为任源祥《鸣鹤堂诗文集》撰序称:“古未有以穷而在下者操文柄也……独至昭代,而文章之命,主之布衣。”王文濡《国朝文汇序》云:“顺康之世,遗老闻人,伟略豹隐,著述文身,辞之至者,自成一子。” 其“伟略豹隐,著述文身”八字可为“穷而在下者操文柄”现象做出诠释。遗老文士隐居伏处而不为,割裂了与仕途的关系而专心著述,从而造诣深湛,独树一帜。

“豪”与“寒”的文学风格

谁是布衣,有何特征?对此许多学者做过深入的研究。大致说来布衣原指粗衣,进而代指贫寒庶士。但以往布衣的概念放到明清两朝尚不能完全指代,特别是晚明布衣与山人并出,流品最杂。其中有山人不山,接迹如市人,挟薄技而奔走攀附颇为世人不耻者;亦有很多“虽为布衣,而持尚名节”的道义之士。

尽管布衣流品冗杂,但“真布衣”的人格形象还是比较明晰的,明代嘉靖年间著名布衣陈真晟足为典型。周南《刻陈布衣先生存稿序》云:“陈布衣者,学古遽行,弃举子业,终其身隐于海隅。”“得其存稿而展读之,想见其为人刚毅,笃信程朱,确然不为习俗所移。”杨廉在《理学名臣言行录》中描写陈布衣“骨格高耸,神气肃清,望之非尘埃中人也。年十七八,即能自拔于俗,厌末作之蠹心而弃之,恶异端之害道而拒之,专心致志,以儒为业”。

如此来看,学古遽行而自拔于世俗,不忧于贫,为人真情而弘毅,是布衣文人的总体形象,而之较士大夫而言更近乎“道”,故其“布衣权”的文学表达一般具有“豪”与“寒”两方面的特征。

“豪”自何来?这与布衣多从事自由职业有关。布衣韦带之士有生计之需,营生之业除灌园之外,以清客幕宾、课徒授业、依贾从商、悬壶行医为多。其于谋生外鲜有他求,在一定程度上从人身依附中摆脱出来,自由便成为布衣文学群体的一个普遍特征。另外,真正的文人皆心存傲气,真气淋漓,布衣尤其如此。《两浙輶轩续录》卷四十七录姚学德诗云:“老辈余风雅,江湖困此身。意中唯有我,眼底更无人。文酒同联社,湖山待结邻。免冠能骂贼,傲骨自嶙峋。”桀骜不群,笑啼有态,其间腾荡着一种沉沦底层者的不羁豪放。

“寒”自何来?布衣文学群体进行文会活动,虽然也不妨用“雅集”这样的词汇来定义,但这只是一种习惯性表达。其实布衣之文事,与士族文学群体充满闲适风雅、优游亭林泉石之间是有所不同的,总体上呈现出寒素风貌。布衣诗人家道都比较困顿,如杭州瓣香吟社成员何淇《秋怀》云:“技拙惟应固守穷,须眉犹幸未成翁。”“几处飘零书卷在,全家辛苦酒瓶空。”“寒”与“苦”这种士族歌吟中难以听到的心音,在布衣诗人那里却是不绝于耳的。

治文学史者,常囿于主流、非主流之概念,自觉不自觉地将野朴寒微的布衣文人归入非主流之列,难免造成偏失。细绎文献史料可以看出,面广量大的布衣文人往往与主流文人、群体、思潮具有种种联系,甚至自身即产生重要影响。姚鼐《朱二亭诗集序》称:“二亭虽贫贱,而可谓自行其志”,其诗“可以传后世,而为一代布衣诗人之绝出矣”。这种布衣自立并秉权于文坛的现象,无疑为深入研究明清文学提供了一个前景深广的路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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