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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人的生命有一千次

 崔竣豪 2016-06-09

读书人的生命有一千次

文/陆大鹏Hans

作者授权发布

有幸接受《济南日报》采访,我只是受访者之一,另外几位受访者,有范晔这样的大师,有赵德明这样的泰斗级学者,有孔亚雷这样的前辈,看了他们的话,我也很受启发。主题是翻译与译者(受访者中,我是唯一做非虚构作品翻译的),想必这是很多人关心的话题吧。

以下是我与《济南日报》记者完整对话的记录。

读书人的生命有一千次:答《济南日报》记者问

我是济南时报悦读周刊记者江丹,最近想做一期“译者”的选题。现在中国图书市场上的外国译作越来越多,但是鲜少有译者像我们本土的作者一样,一旦有新书发布就举办各种读者分享会,与读者面对面互动交流,大多数译者往往依然藏在译作的背后,所以我想做一个“译者”选题,关注“译者”群体。其实,我本人对“译者”这个群体的工作状态和生存状态非常好奇。

江丹:我在百道网上一个关于您的采访资料里看到,您小时候就喜欢看东周列国志、岳飞等,后来对西洋历史感兴趣,从小玩电脑游戏都更喜欢《大航海时代》《帝国时代》之类的历史题材。一般来说,孩童的一些喜好素养的培养,其实是与家庭环境密切相关的。您喜欢西洋历史题材,也与您的家庭环境有关吗?如果有,您能详细描述一下这种关系吗?您还记得小时候阅读东周列国志或西洋历史的一些细节故事吗?

陆大鹏:我非常幸运,在一个气氛宽松而鼓励读书的家庭成长。父母一直鼓励我阅读。有的孩子会被家长督促“学习”、“做功课”,不要看“闲书”、“课外书”。这种情况在我们家是从来没有过的。所以我从小学开始大量阅读“闲书”,这里就不一一报菜名了。我对历史发生兴趣,最早可以追溯到小学时读到《世界五千年》《上下五千年》,于是对历史(尤其外国历史)的兴趣越来越浓。我的父母始终认为读文学和历史是非常好,从来不认为它们与学校的功课是竞争关系。他们会给我买很多书,但从来不会命令我读某一本或某一类,基本上是放任我自己选择。

年幼时偶然读过的书,很可能对人一生产生影响,给人的毕生趣味奠定基础。古斯塔夫·施瓦布编的《希腊神话》让我成了古希腊迷,后来进而对古罗马也很痴迷。后来随着年纪增长,读到水平更高的书,但印象反而不如小时候读的这些深刻了。

读书人的生命有一千次

1453:君士坦丁堡之战(地中海史诗三部曲之一)

陆大鹏/译

江丹: 在关于您的很多资料简介里,都说您是毕业于南京大学英美文学专业。当时为什么选择读这个专业?是因为机缘巧合还是因为学业理想?在上大学的时候,学习这个专业,每天的日常是怎么样的?而且您还不止精通一门外语,掌握多门语言是种什么感觉,怎样能够做到掌握多门语言?

在您的微博里,也提到了俄罗斯实习生和美国实习生的故事,“办公室的俄罗斯实习生,说她大部分斯拉夫语都会。。。还会英语和法语,中文还这么棒。。。”“办公室的实习生美国小哥的《魔戒》和《冰与火之歌》看的都是中文版。。。。《魔戒》是译林最老的那个版本。。。还说《冰与火之歌》没看过英文的。。”

您发这两条微博的时候,心理活动是怎样的?

陆大鹏:学英美文学,是我自己从小喜欢。学习的过程,自然是打好英语基础,然后就是大量阅读。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的小图书馆不错(现在已经搬迁到仙林了),在地下室里,墙角有嗡嗡作响的抽湿机。外文藏书还是比较丰富的。其中有一个房间,堆放的是没有贴标签所以无法通过电子系统检索的书,其中不少架子蒙了厚厚的灰尘,那是我最喜欢的房间,常一个人在里面待几个小时,仿佛在勘探地质、搜寻矿脉。

我从大一开始自学德语,开始的时候相当痛苦,但坚持了下来。现在如果让我去吃那种苦头,可能已经没有那种毅力了。后来渐渐明朗起来,缓慢地进步。我一直坚持阅读和听地德语材料。德语是歌德和贝多芬的语言,也一度是学术的语言。若想钻研西方文化比较深一些,德语是除了英语之外最重要的工具语言。之前读过中文版和英文版的《浮士德》,并没有什么感受,后来读德文版,才觉得豁然开朗、妙趣无穷。

我的德语水平算是能用得上,也翻译了一本德文书《纳粹德国的腐败与反腐》。但毕竟不是科班出身,训练有限,所以谈不上精通。有人问我,我的英语和德语哪个更好。我这样回答:读英文书,我可以在吵闹混乱的环境下读,可以一目十行;而读德文书,我必须在安静的环境里,正襟危坐地读。

法语我也自学了几年,一度有不错的阅读能力,但最近用得少,退步厉害。

平心而论,现代语言其实不难。我相信,如果目的是阅读,那么资质平常的人,只要有毅力和耐心,通过自学,一两年时间达到并非难事。

我对古罗马特别感兴趣,一直想学拉丁文,多次开始都因为种种原因没有继续下去。后来为了翻译Adrian Goldsworthy的名著《恺撒传》和《奥古斯都传》,又开始学起来,至少要把拉丁文的人名地名翻译正确。现在工作忙,时间少,不知道何时才能把拉丁文提高到比较好的层次。

欧美人学习欧洲语言,比我们容易许多,毕竟他们的语言大多有血缘关系。语言是窗户,多懂一门语言,眼睛看到的光亮就更多一些,看世界的角度也会多一种。当然如今最重要的是英语。我也不是说懂得越多越好,毕竟天才是罕见的,我们芸芸众生的脑力和精力有限,如果太广,就很难精。

不过我还是非常仰慕懂得多种语言的人(Polygl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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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帝国:地中海大决战(地中海史诗三部曲之二))

陆大鹏/译

江丹: 一些资料里介绍,您第一次从事翻译工作是在大三的时候,是通过电子邮件联系了一本叫做《闪电战》的杂志。您能再详细讲讲联系以及获得认可以及之后翻译的过程细节吗?

陆大鹏:《闪电战》这本杂志目前好像已经不存在了。我因为对纳粹德国历史感兴趣,从初中开始读这本杂志,后来决定试一试。他们对我的翻译比较认可,所以从大三开始,我就做了大量翻译工作,有很多练笔的机会。翻译有点像竞技体育,是需要维持一个训练度和熟练度的,如果搁置了一段时间就可能手生了。在我起步的阶段,给《闪电战》做的翻译对我帮助很大,让我能够进步和提高。这是一段宝贵的经历。

读书人的生命有一千次

财富之城:威尼斯海洋霸权(地中海史诗三部曲之三)

陆大鹏/译

江丹:据资料介绍,您毕业后是从事版权工作,业余翻译。您班里的那些同学有从事专职或者业余翻译的吗?您为什么执着于翻译这项爱好?只是因为兴趣吗,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您打算像草婴那样翻译至老吗?

陆大鹏:我的研究生同学冯伟译有科马克·麦卡锡的《血色子午线》,这是当代美国文学的杰作,他的译笔颇得好评。除此之外,我的同学当中对文学或历史翻译感兴趣的似乎比较少。

我做翻译,纯粹因为兴趣,不过不是对翻译工作本身的兴趣,而是对外国文学与历史的兴趣。草婴先生的托尔斯泰中译本,我从中学时代起大多读过,受益良多,对他非常敬佩。人生漫长,我也不知道将来自己会不会继续做翻译。

江丹:您能以《金雀花王朝》或者《1453:君士坦丁堡之战》为例,详细介绍一下一本外文书是如何被翻译成中文直到最后跟读者见面的吗?您翻译这样一本外国作品,大多需要多少时间?在翻译方面,您有什么特别的习惯吗,比如说有哪一类书是非常喜欢翻译的,能让您工作再忙也想接下这个活儿来,有哪一类书是您特别不喜欢翻译的,甚至坚决不翻译的?

陆大鹏:以《金雀花王朝》为例,出版社的编辑要首先了解到这本书的存在。这就要看编辑是否见多识广、渊博敏锐。然后他会在社内获得领导的批准,去联系外国作者或出版社或其经纪人,去购买版权。经过谈判和讨价还价,签订合同,获得样书。然后编辑会寻找合适的译者来操作。能否找到合适的译者,要看编辑的人脉和对行业的了解。找到译者之后,编辑与他签合同,然后译者就可以开始动笔了。

《金雀花王朝》50万字左右,我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当然会有人比我快,也有人比我慢。

选择哪一本书来翻译,我全凭兴趣。我想翻译的书,就是我自己想读的那一种书:水平高、文笔好、脉络清楚,不故弄玄虚。比如,在历史领域,我喜欢的是文笔好的叙述史,如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是让我五体投地的伟大杰作;而不喜欢现在比较流行的各种后现代理论、碎片化的叙事,以及有过于明显的政治诉求的书。在文学领域,我喜欢的是精彩的叙事和优美文笔,所以偏好较老的作品,对玩弄技法、实验性强而拙于叙事的一些后现代作品不感兴趣。另外,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自己不懂的东西,肯定不会接。

江丹:看您的微博,您说出去旅行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带书,但一般是外文原著,或者中文书籍的外译本,其实在一些资料里您也说了,您不喜欢看外文译本的中译本。能详细介绍一下您的阅读习惯吗,对一个译者来说,阅读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陆大鹏:说句可能得罪人的话,如今知识和信息的主要来源是英文世界,这是很多人——中国人、欧洲人——或许不愿意承认的,却是事实。今天我看了维基百科主页,英文版有500万个条目;第二名是德文版,有187万个;中文版有84万个,少于葡萄牙语的89万个。这个例子可能以偏概全,但大约可以佐证我的观点。另外我本人对外国文学和历史感兴趣,所以看外文书多一些应当也算自然而然吧。并非我不喜欢看外文书的中译本(我最近在看奥尔罕·帕慕克作品的中译本),更不是说中译本不好,而是我自己的兴趣决定了这个问题。

旅行时带书是我的一个习惯,虽然也有的时候白带了出去,可能其实没看:)近几年,我迷上了听有声书,出门在外时能够把零碎时间利用起来,是很好的学习和消遣方式。最近在听Robert K. Massie的俄国历史书《叶卡捷琳娜大帝》。

我的阅读习惯是,一般会同时读三本书,中、英、德各一本,这一周读中文书,则下一周读英文书,再下一周读德文书,周而复始。家里未读的书已经堆积成山。听有声书则是英文和德文互换。读书实在是一个避风港,能够让人暂时脱离尘世烦扰,做精神的旅行,也是极好的消遣。读比较复杂的书时,我会做笔记。至于读书的选择,则完全凭兴趣或偶然。有人说我在豆瓣给书打的分都很高,原因很简单:烂书我根本不会去碰。

江丹: 您在微博里经常推荐您的译作,这跟很多翻译完作品就当完成任务的译者不一样。为什么您愿意这样宣传?您现在的微博粉丝大概有8000多,从什么时候您发现自己正在“涨粉”的?从什么时候发现有些读者是冲着译者“陆大鹏”去买书的?

读书人的生命有一千次

陆大鹏:在我之前应当有很多译者利用社交媒体来打造自己的形象和品牌。我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我选择某一本书来翻译,不是为了“完成任务”,纯粹是自己喜欢,所以它不是无聊的苦工、赶紧做完就算了。如果对自己的翻译作品有信心,王婆卖瓜是理直气壮的事情。凭自己的劳动获取报酬更是天经地义、非常光荣的。

我在社交媒体的宣传不是直接的广告。我的想法是介绍与书内容有一定关联、但未必出现在书中的有趣的周边知识,以拓阔我们的知识边界。比如,《海洋帝国》里讲到奥斯曼皇后许蕾姆,她是从女奴到母仪天下的传奇人物,但书里只一笔带过。于是我搜集资料,写了一篇文章,配了许多插图,贴在网上,介绍这位传奇女性。

我的直接目标不是让读者来买书,而是让他们对书中的世界——奥斯曼帝国、中世纪英格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中东等等——发生兴趣。换句话说,我是在向读者推销我自己感兴趣的知识领域;我在寻找与自己趣味相投的朋友,或者“拉拢”更多人进入我的圈子来。有网友表示,我这种介绍方法很好,他们对我的译作也产生了兴趣。也有一些读者觉得可以信赖我,读了《1453》之后说不定还会去买《金雀花王朝》,甚至有人说在豆瓣或亚马逊上直接搜我的名字。

我的“涨粉”应当是在《1453》《海洋帝国》出版之后,也就是2014年中期开始的。虽然有很多人说微博已经衰落了,但它应当仍然是最重要、涉及面最广的社交媒体。通过微博,我认识了许多高水平的朋友,赢得了许多“粉丝”,收到许多指正和批评,总之受益匪浅。

读书人的生命有一千次

江丹:您有特别喜欢的翻译界前辈或者同仁吗?为什么喜欢他们?

陆大鹏:欧洲语言因为大多有亲缘关系,互译起来损失的东西比译为中文要少,所以对自己不懂的欧洲语言,读英译是不错的选择。美国人William Weaver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位翻译家,他翻译了艾柯和卡尔维诺的大量作品。尤其他的英译本《玫瑰之名》是了不起的杰作。另一位美国人Gregory Rabassa的英译本《百年孤独》如行云流水,我如痴如醉地读了许多遍。我不懂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但通过这两位译者的英译本,能够管中窥豹,领略大师风采,已经心满意足。而且这两位的英文功力本身就非常棒,是学习英文写作的不错榜样。我喜爱的另一位翻译家是村上春树的英语译者,美国学者Jay Rubin,他是研究日本的专家,翻译作品很精彩。中文译者方面,我很喜欢的一位是董乐山先生,他的《第三帝国的兴亡》《巴黎烧了吗?》是难得的佳作,并且我年纪比较小的时候读到这两部作品,由此对纳粹德国历史产生了兴趣。

我为什么喜欢这几位翻译家?因为他们圆满地完成了翻译家的使命:为读者打开一扇扇窗,去看外面广阔的世界;并且他们的文字本身是智慧的结晶。

乔治·R.R.马丁在《冰与火之歌》第五部里说:“读书人的生命有一千次;不读书的人只有一次生命。”(A reader lives a thousand lives before he dies...The man whonever reads lives only one)优秀的翻译家能够帮助我们进入其他的时空,让我们多活几次。他们是伟大的。

注:作者的新浪微博、豆瓣ID:陆大鹏Hans(热爱一切long ago和far away的东西)

编辑丨迷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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