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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文字稿】张海音:孤独、自杀与死亡焦虑

 大漠胡杨968 2016-06-11



大家晚上好,今晚很高兴与“开森心理”合作,讲“孤独、自杀与死亡焦虑”这个主题的微课。为什么会讲关于这个主题的微课呢?缘起是人民邮电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新书《孤独:回归自我》,我为此书做了序。

 

“孤独、自杀与死亡焦虑”是三个很大的主题,为什么要放在一起来讲?我的理解是,死亡焦虑是一种驱力,也是一种死本能,是人内在的基本心理背景,是人不断企望整合与回归子宫的一种冲动。


克莱因认为,死亡焦虑来自于迫害引发的冲突。设想一下,当我们观察婴儿时,一个再好的妈妈也有不能回应婴儿需要的时候。当婴儿哭时,妈妈不知道他为何哭,也许是饿了、渴了、尿了、衣服紧了……有时候,妈妈把所有的招数都用上了,婴儿还是哭。婴儿不会说话,也许他感到身体不舒服,但是他不会说。他哭得很剧烈,是因为他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迫害,而他又无法解除这种最早期的痛苦。


我们知道,婴儿没有现实判断能力,如果有痛苦,婴儿会觉得周围的一切对他都是有害的,这就是我们留在潜意识深处的被迫害的感觉。被害妄想源于早期的痛苦没有被解除,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看死亡焦虑与死亡本能。

 

孤独是另一种我们常见的体验。无论一个人所处的环境有多好,被人照顾的多好,总会有失落的时候。因为,谁也不可能得到百分之百的回应。这就是婴儿对共生状态的失望,在这种失望状态下,婴儿体验到了没有被满足的感觉。而这正是抑郁位置,我们可以从这方面来理解孤独的背景。

 

死亡焦虑与孤独,是作为整个内在心理背景的交叉,其中有一种冲突的现象就是自杀。从精神分析来看,自杀是把攻击指向自己;从自体心理学角度来看,自杀是自恋的受挫,是自身的一种丧失。


自杀是一种攻击,是渴望重新来过——死后可以重生,也是死亡本能的见诸行动。由此,我们可以试着理解一部分人自杀的心理背景是什么。

 


前几年,在上海发生了几起中小学生自杀事件,那时正是开学季——91号到94号。当看到这些事件被报道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很触动,而当事人的家里人更是非常痛苦。我们发现,近年来青少年、大学生自杀已经不是个别事件了。从上海这几年的情况来看,中小学生的自杀人数不断上升。整体上看,中国的自杀率确实下降了。不过,这种下降主要体现在农村青年女性的自杀行为减少了,而城市的自杀率则是上升的。我们说,孩子是家庭与社会的希望,不管是父母还是其他人,都无法接受孩子自杀的现实。(据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世界卫生组织报告的数据显示,自杀者的年龄集中在1534岁——在每200万自杀者中,大约有三分之二人的人属于这个年龄段,而他们之所以选择自杀,主要原因在于没有接受过心理评估与危机干预。)

 

很多人感到不解:现在的孩子到底怎么了,他们好像很容易走上自杀这条路,对此,我们应该试着去理解他们。我们听到自杀的报道,一般都会想,自杀是外部因素诱发的:是不是受到了批评啊?是不是考试考得不好啊?是不是与同学的关系搞得不好啊……而深度的研究发现,这些偶然性的应激事件,只是导致自杀的一个触发因素,而真正的内在原因是人格的,是家庭养育或孩子的适应能力出现了问题。

 

选择青少年群体来说自杀是有代表性的,因为青少年自杀与自恋受挫有关。是什么原因让一个青少年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我记得多年前,有一个初二的学生跳楼,当时引发了社会的大震动。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初二女生放学后回到家里,家长在厨房做饭,家里电话响了好久,女生没有去接,家长在厨房很纳闷,平时电话一响女儿就马上去接,今天怎么了?于是他就去找女儿,女儿不在客厅,也不在其他房间。家长看到阳台上有一个空凳子,他朝阳台下一看,女儿已经掉下去了。家长难以接受这件事,情绪波动很激烈。回到房间,看到女儿写下了三封遗书,分别是写给父母、老师和同学的。遗书的主题是,自己再也没法面对父母、老师和同学,所以要走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昨天女儿的情绪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跳楼了?家长跑到学校去找说法。原来是下课后,有老师找女儿谈过话。有的同学说,这次谈话没什么特别的;有的同学说,老师批评了她,但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批评。当时是在教室里谈话,所以大家都听到了。家长想,是不是老师说了什么话刺激了女儿。老师觉得很委屈,老师说:“我没有触发她跳楼。”最后确认了,确实是因为小事,只是小问题。女儿答应过不带手机到学校却没做到,所以老师为了这件事跟女儿交换了看法,并没有批评她,因为老师平时还是很欣赏女儿的。这个女生是一个敢做敢当、说话很有号召力的人,自我认同很好,这次因为答应过的事没有做到被老师叫去谈话,对她来说是一件羞辱的事,所以她难以接受。从自恋伤害与自尊丧失的角度来说,这是理想化破灭,是完全走向自我否定的现象,而青少年的情绪本来就比较激烈,所以更容易走极端,如此便不难理解,这个女生为什么会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自杀了。

 

我们发现,相当一部分自杀的青少年都有一些共同特点:当遇到挫折或感受到敌意的时候很容易冲动。也就是说,他们很容易感受到攻击,又缺乏对情绪的承受能力,再加上年纪轻、没有什么经验,认知有一定的歪曲,做事不太考虑后果,所以很容易产生无助感。

 


进一步说,以自恋伤害为例,从心理学的角度去看自恋,就会明白自恋是很正常的。一个人从出生到某个阶段,先是有自恋的萌芽,再达到自恋的顶峰,然后逐步被整合。如果一个人没有整合好,当他在人生的某个阶段遇到挫折时,自恋伤害就会被诱发出来,从而产生波动。这跟客体的产生有关,客体是个体渴望直接与其互动的某个人,也就是说,我们的情感总是指向某个客体,第一个客体是乳房,接着是母亲,然后是能满足婴儿的人或物。客体是一个被爱或被恨着的人、物或幻想,它背负着某种情感能量。

 

科胡特说的自体客体指的是一个外在的人,这个外在的人必须通过主体来确认自己。我们经常讲,谁谁是我们生命中的贵人,这个贵人就是我们期待的一个理想。我们进一步看自体的概念,自体是个体自己,包括意识和潜意识的心理表象。自体总是私密的,我们总是通过自体和客体的表象来呈现,但是,自体和客体的表象不是单独存在的,它们以客体关系的单元关系存在,以驱力和情感进行链接。

 

某个人感觉很糟糕,感到周围的人都是不好的,这个时候我们会说,坏的自体、坏的情绪和坏的客体,组成了一个全坏的自体客体单元。

 

最早的自体客体单元叫一个共生的自体客体,或者叫情感的大海,弗洛伊德称之为“海洋般的体验”,这也是我们渴望回归的状态:我们每个人内在都有一个渴望——重新回到子宫。我们为什么渴望回到这个状态?如果现实不如意,我们就会想回到安全的港湾与照料者共生,与整个宇宙连为一体。个体的表象往往会塑造其与世界的关系。我们会在生活中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个人在贫困的环境中长大,后来发奋开创了事业,变得非常富有,但是他的自体表象是没有变化的,他需要把自己看成一个勤俭节约的人,而他体现出来的行为也是这样。一个人的自体表象是与投射、认同和内化联系在一起的。

 

科胡特认为,自恋的人的客体关系通常具有自恋性质,也就是把客体视为自己的一部分看待,或者认为客体可以为自己完成一些决定性的功能。就个体而言,在“我是谁”和“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之间是有差距的,他能不能处理这些差距?当他感到自己渺小、悲哀的时候是怎么面对的?有一些人感到渺小、悲哀、现实状态与理想有差距时,往往就会贬低别人或者强烈要求别人来赞美自己,甚至会逃到白日梦里。不同的应对方式,造成了不同的防御方式和人格。如果所有的防御都遇到了失败,无法再防御,这个人就会选择自杀。

 


自恋的发展过程是与驱力并行的,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处于原始自恋的平衡期,这个理想的状态会受到母亲的迫害。孩子有一种无所不能感,但是孩子不可能永远都处在舒服的状态中,他的一些需求也许得不到即时回应,而当他得不到即时回应的时候,就会发展出一些夸大的意象来满足失去的完美状态。所以,小孩子会把失去的母亲客体的完美性投射到外在的无所不能的自体客体身上,这就是我们说的理想化的父母意象。我们发现,一些人从小到大总在寻找一个外在的最理想的对象,虽然在现实中不存在,但是他仍然会不断地渴求。

 

如果一个孩子是在抱持中长大的,这个孩子原始和夸大的自体,就会在正常的成长环境里被慢慢驯服。在经历一些恰到好处的挫折后,孩子就会去适应现实,并把它们整合到人格中去。

 

但是,有一部分小孩子的成长环境很差,母亲的自恋和孩子的需求没有协调好,这个孩子就会遭到严重的挫折。如果孩子的夸大自体不能在现实中被满足,他的需求没有被看到,他也得不到应有的照料与回应,那么,他就会把“不断地追求理想化”的愿望保存下来,并在现实生活中要求得到满足——那些夸大的、不可能被满足的东西,他都想要被满足。

 

在母婴关系中,如果婴儿的诉求被拒绝,婴儿怎么生气都得不到母亲的回应,婴儿就会抑郁。妈妈不接纳,孩子就会感到挫败,挫败后还不被允许有情绪,因为妈妈不允许孩子有情绪。当婴儿发现,自己的诉求提出来就会被拒绝,妈妈很冷漠或者惩罚他,婴儿就会发展出假性自体,他就没办法考虑自己的真实需要,而是完全去考虑母亲的需要,去成为妈妈的好孩子。这样一来,孩子就与自己的真实感受与情绪失去了联系

 

我们常常看到一些成功的人,从小就会背很多唐诗,在各种比赛中得奖,好像非常成熟,可是某天,他突然自杀了。我们要理解,这样一个以假性自体身份活着的人,真实的需求从小就没有得到满足。他表面很出色,但内在是空虚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遇到挫折时不知道应该根据什么标准而活,因为他活着一直都是为了让别人满意。这样的人,有一天碰到了很小的挫折,他就会想我不玩了。自己真实的情感到底是怎么样的,他完全没有概念。自我完全破碎了、丧失了,就会以毁灭的形式出现,于是他就会选择自杀。



另外还有一个现象,就是中年危机,名人的自杀有一部分是与中年危机相关的,这也是自恋捡拾的问题。他发现,之前不断努力追求的目标这辈子都不能实现,自己什么也没有,理想化破灭,对这个世界心灰意冷,充满愤怒,而自杀就是希望来生可以重新来过。躁狂的防御就是无所不能与否认,从躁狂—抑郁的双向障碍这个角度来说,很容易去理解。因此我们说,在前面所谈的背景中,比如死亡焦虑,是让一个人回归到共生的状态。我们说的攻击本能、孤独,所有这一切都可以从自杀这个现象切入去理解。我们也多次提到,人肯定是遇到挫折、痛苦后才会去体验孤独,人总有不如意,所以总会感到孤独,这也是《孤独:回归自我》着重探讨的部分。

 

《孤独:回归自我》是一本非常好的书。我们会发现,在应对人生挫折与变故时,个体是否有独处的能力就变成了一种宝贵的资源。当生活环境发生变故时,会触动我们,促使我们对存在的意义进行反思。平时我们没有空去想这个问题,我们每天都忙忙碌碌,只有出了状况时我们才会从偏执位转向抑郁位。一个人遇到压力、人生转折与负面体验时,体验到的孤独也有积极的成分,因为孤独能让人有所领悟,从而发生改变。那些伟大的宗教领袖都深知这个道理,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常常远离城市喧嚣,退隐到没有人的地方进行创作,再回到人群中分享他们与世隔绝时获得的东西。据说,当年佛陀在一棵树下获得了最终的大彻大悟,这是他长期以来深思人类情景达到的至高点。

 

这些领袖的事迹具有代表性。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渴望拥有孤独的体验,而当我们处于这种状态时,我们的主体就能与客体合二为一。自我与所爱的融合,正好反应了我们潜意识的愿望、处在母亲子宫的最初的一体化状态。我们的生命就是从最初的一体化开始,然后才分裂为个体化的。我们内心体验到的全然忘我与合二为一,与对死亡的渴望与接纳联系在一起,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回归子宫的深层含义。

 

融合共生,换成最简单的说法就是共情。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烦恼被看到,这与回归子宫是一样的。心理咨询师最需要的技术就是共情能力,能对来访者体验到的东西感同身受。其实,做一名咨询师与做妈妈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再好的妈妈也有不能回应婴儿的时候,我们也常常会让来访者失望。来访者会说,你又没有经历过我经历的事情,你是不可能理解我的。没有被人理解过是孤独的状态,而作为咨询师,又不得不去面对来访者的这种失望。



一个人在经历重要的丧失、自恋受挫时,如果这些冲突不会打破平衡,我们就能突破对世界失衡的恐惧,然后真的走向融合。这就好比我们一直朝前走,不往两边看,就会与世界融为一体。当你内在有某种需求的时候,这种状态是吸引人的,也是危险的,所以由此而看,不难理解我们心灵的忘形状态与死亡的联系,毕竟,这种状态可遇而不可求。也就是说,体验过那种完美的时刻,经历过美好后,很难再回归凡夫俗子的生活,所以,在焦虑或者深陷痛苦的时候,这种极大的落差会使一个人结束自己的生命。比方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一个人经历过轰轰烈烈的爱情后,以后再有什么恋情,好像都无法触动他了——这颗心很难被激发,因为反差太大了。这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传达的真正意思:平衡这个理想化的意象与现实中的人是很困难的。

 

婴儿体验过的状态充满了幸福,但最终还是会失去,任何成年人都不能回到那个状态。丧失是非常哀伤的,这种哀伤每个人都要去承受和经历。就像弗洛依德说的,理性中我们不接受,我们很不甘心,我们希望回到婴儿的状态,被百分之百地呵护和满足。我们在现实中觉得太辛苦、太累、太孤独,所以需要用这种共生的状态去抚慰,当被别人能很好地共情补偿我们时,自己就会被安慰到。那么,在什么情况下,我们会觉得怎么补偿都不够呢?如果在早年,我们连基本的满足都没有得到,而是一直被忽略了,甚至还被要求照料母亲的感觉,那么在成年后,即使得到了别人很好的照料,我们依然是孤独的,所以怎么补偿都不够。

 

早年缺失得太多,以后怎么补偿都不够。然后,我们就会不断地寻找补偿,而这势必会影响我们的亲密关系。

 

荣格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心理学家,他与弗洛伊德分道扬镳后另创了分析心理学。对荣格而言,他能达到这种状态是很高的成就。在生命的某个阶段,荣格是非常追求那种融合的状态的——一种超自然的体验。这是一种令人敬畏的追求。一个人需要经历很长时间的自我努力,真正了解了自我、理解了生命的意义后,才可能获得这种体验。我们一般人不敢挑战,因为追求这种体验,就像去挑战走钢丝:走钢丝不但需要勇气,还需要能力和很强的自我功能。让自己全然地投入到那种超自然的体验当中,不至于崩溃而回不到现实中来,这是对自我提出的一个非常高的要求。


 


我们不妨把这个话题引申到现实中。作为咨询师,共情地理解来访者好象是不错的,但是,如果长时间身不由己地硬要去理解、共情来访者,这就是被来访者的创伤触动了。这个时候,不用努力你也会自然而然地体会到经历极度创伤的人内心的绝望、悲哀和无助,这正是所谓替代的创伤,或者过度认同创伤者的受害者身份。如果出不来,咨询师自己也会被伤到,这就是走钢丝的危险情形。

 

真正能走得好钢丝,走得非常炫,走得非常惊险,不是刻意追求所能达到的。我认为,只有极少人能达到这种境界。这需要天赋,也需要机缘,所以我们一般人大概都达不到这种境界。就像在心理咨询中,我们可以有一定的共情,但不见得真的能够或者必须进行长期、深度的共情——可能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抽身出来。跟来访者的情感走不到一起,理解也可能不那么周全,这也是我们要接受或者说不得不去面对的一个现实。

 

总体来说,我们内心的孤独体验,有时候可能会诱使我们走向极端的自杀。而在本质上,其实是死亡焦虑在背后作为心理背景。

 

“孤独、自杀与死亡焦虑”这三个主题都很大,今天因为时间的关系,我只能大概谈谈自己的一些理解。希望以后有其他机会,再次跟大家分享这一主题。再次感谢大家收听今天的微课。谢谢大家!


文稿整理:张惠姗 郭小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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