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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元藻與《全浙詩話》

 南宫藏文 2016-06-16
乾隆十七年(一七五二)春,詩人袁枚因生計拮据,復出山赴陝西任知縣,道經良鄉,見旅店有人題詩云:“滿地榆錢莫療貧,垂楊難繫轉蓬身。離懷未飲常如醉,客邸無花不算春。欲語性情思骨肉,偶談山水悔風塵。謀生消盡輪蹄鐵,輸與成都賣卜人。”作者未留姓名,但書“篁村”二字。袁枚賞而和之,有“好疊花箋抄稿去,天涯沿路訪斯人”之句,詩題作《和良鄉題壁詩》,收入《小倉山房詩集》卷八。十三年後,晤勞宗發,説起當年任良鄉知縣時,於店壁見此二詩,時店家爲接待欽差,要圬去,勞殊賞愛,抄示江南總督方觀承。方亦欣賞,諭令勿圬,然而都不知篁村爲何許人。直到乾隆三十七年(一七七二)壬辰,袁枚在布政使梁國治署中晤會稽諸生陶元藻,方知篁村是其號。有《喜晤陶篁村》(《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一)詩相贈,並以前事相告。陶深感三人知己,復傷方、勞二公已故,乃重賦二律:“匹馬曾從燕薊趨,橋霜店月已模糊。人如曠世星難聚,詩有同聲德未孤。自笑長吟忘歲月,翻勞相訪遍江湖。秦淮河上敦槃會,應識今吾即故吾。”“三間老屋夕陽村,底事高軒過此門?飛蓋翠摇新蘸墨,華鐙紅照舊題痕。不教畫墁傭奴易,便勝紗籠佛殿尊。惆悵憐才青眼客,幾番剪紙爲招魂。”袁枚在《篁村題壁記》(《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二)裏詳細敘述了兩人會晤的戲劇性經過,不過時間記爲乾隆三十四年(1769)己丑。後來他又將這段詩緣載於《隨園詩話》卷一。乾隆四十四年(一七七九)己亥四月,兩人在西湖再度會晤,袁枚有《四月十一夜月色小明步往泊鷗莊與陶篁村論詩次日連雨方喜前夜之不負也》詩,見《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六。《隨園詩話》卷六又載:“山陰陶篁村得汪氏舊莊於葛嶺下,葺而新之,自云:‘詩不能寫者,付之於畫;畫不能寫者,付之於詩。’號曰泊鷗山莊。題云:‘高士門庭雲亦懶,荷花世界夢俱香。’四詩甫成,忽奉有官檄,占去養馬,如催租人敗興一般。”雖然袁枚的記載最終使陶元藻知名於世,但乾隆五十五年(一七九〇)刊成的《隨園詩話》未及記載陶氏耗費十七年精力編纂的煌煌巨編《全浙詩話》五十四卷,同時也略去了其高士形象背後坎坷不遇的生平。

陶元藻(1716-1801),字龍溪,號篁村,晚又號鳧亭。先世由江西南昌遷浙江紹興,至高祖輩遷蕭山,居城西門之衡河。祖文彬,字仲玉,號月山。官彭水知縣、福建漳州府同知,有《金臺》、《錦城》、《摩雲》、《武夷》諸集。父士銘字西岩,號雙峰。入貲候選州同知,三赴鄉闈不售,遂棄舉業。亦能詩。元藻早歲爲貢生,博洽群書,吐屬淵雅,詩文外兼工書畫,而困於場屋,十應鄉試不售。曾受聘至廣東、福建纂修郡邑志書。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春,兩淮鹽運使盧見曾舉紅橋修禊,集厲鶚、沈大成、惠棟、鄭燮以降名士七十餘人分韻賦詩,篁村頃刻成十章,一時稱“會稽才子”。年近花甲始歸里,“邑中好學之士幸見顔色,喜若登龍,問字質疑、求詩古文者屨滿門巷。教者幾幾舌欲敝、腕爲脱,於是渡江至葛嶺下,小築數椽,避喧娛老,署曰泊鷗山莊。莊中有沼,沼中有鳧亭,禽魚滿目,風月宜人,顧而樂之,因即以鳧亭自號”(汪輝祖《全浙詩話跋》)。賦詩四章,有“野老門庭雲亦懶,荷花世界夢俱香”之句,一時傳誦,吴越人和者甚衆。晚年境況頗孤寂,從袁枚勸,購一小鬟(《隨園詩話》卷三),享壽八十有六而終。著有《虚字韻編》、《雙聲韻譜》、《越畫見聞》、《泊鷗山房詩文集》、《香影詞》、《鳧亭詩話》、《越諺遺編考》等十餘種,已有亡佚。事蹟載於梁同書《頻羅庵遺集》卷八《鳧亭陶君生壙志》、李元度《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四二七、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一。

陶元藻雖不仕,但才名聞於時,往來如袁枚、畢沅、杭世駿、黄任、梁同書、邵晉涵、汪輝祖等,均爲一時名士。李調元《雨村詩話》卷八論其詩云:“陶元藻字篁村,會稽諸生,有《二十四橋》等集。篁村著述甚富,詩似雕琢,卻極自然。《由紅橋至平山堂》云:‘層樓天半起笙歌,面面雕窗瞰碧波。若計揚州二分月,紅橋應占一分多。’‘亞字牆圍柳萬條,棗花帘比酒旗飄。不教尺地清閒過,更建長廊接畫橋。’‘平山堂接古名藍,太守遺蹤仔細探。山色有無何處領,一簾煙雨望江南。’又《六如亭》云:‘斷石闌干薜荔垂,夕陽亭外認荒碑。春風吹落朝雲墓,一路空山鬥畫眉。’俱可入畫。”道光間詩人兼詩論家周樂清有一組論詩絶句,論沈德潛、錢陳群、袁枚、蔣士銓已降二十八家詩,第二十家爲陶元藻,云:“少微星隱苧蘿村,零落湘湖舊酒尊。萬丈光芒何處掩,一抷黄土葬詩魂。”自注:“陶築有詩塚。”又云:“篁村最爲金壇相國所賞,有‘竹香圍鳥夢,人影過潭心’句,時爲人舉誦。”由此可以略見陶元藻在詩壇的影響。

《全浙詩話》五十四卷爲嘉慶元年(1796)怡雲閣刊本,前有乾隆五十八年(1793)邵晉涵序,翌年畢沅序,後有嘉慶元年汪輝祖跋。據汪跋載,陶氏輯此書“歷十有七年之久,始得裒然成集”。又説“洎輝祖宦楚歸林,蒙出示《全浙詩話》若干卷”。考汪輝祖罷永州甯遠知縣約在乾隆四十四年(一七七九),然則詩話的編撰始於乾隆中葉,到四十四年前後已大體完稿,後陸續有增補。這部詩話是傳統的郡邑類詩話的體例,輯録古今論浙人詩歌的文字編成,人以逝者爲限,詩以優劣爲去取。書前自述凡例稱“是編皆纂輯舊聞或附載近今詞人雜稿,不參己意”,但有些條目後附陶氏及參訂者宗聖垣、朱文藻的按語,共計三百餘則,内容多爲補充詩話中未録之詩歌、詩事,或爲辨誤、釋地名、釋名物、補充史事等。凡例又强調所引諸書,有詩無話者不采,有話無詩者也不録。“蓋以詩傳人,非以人傳詩,雖其生平立德立功甚堪不朽,而詩非所長,豈能牽合?即名噪詞壇,而品題未見,則事實連篇,與詩何涉?”可見其編纂宗旨是以紀詩爲主。卷一周秦漢六朝,止於謝靈運;卷二六朝,自謝惠連迄陳後主;卷三至六爲唐,卷七至九吴越,卷十至二十二兩宋,卷二十三至二十六元,卷二十七至三十九明,以下本朝,共收録作者一八八五人,采輯典籍六百五種,大抵以詩話、郡邑詩纂、志乘居多,旁及文集、筆記,搜羅範圍相當廣泛。比如卷四唐代顧況詩話,便輯録前代著述十五種,末引《樊榭山房續集》一條,載陳鬱《話腴》所舉顧況訪景星觀丘真人祠詩,爲集中不載。他如卷八羅隱詩話採録歷代典籍五十五種,卷九貫休詩話採録二十四種,卷十五陸遊詩話採録三十五種,都堪稱搜羅宏富,看得出纂輯文獻的原則是詳于古而略於近,因此唐宋以前作者的詩話輯録得較爲齊全。卷三十六所附詩談一篇,縱論明代兩浙詩人,源流條貫,也頗有高屋見瓴之概。至於本朝諸卷,則採録不少同時人所撰詩話,如吴城《雲蠖齋詩話》、胡如瀛《海嶼詩話》、秦錫淳《沐雲詩話》、周西序《青瑶詩話》、陶章焕《菊坡詩話》之類,這些書籍我訪求多年,未見傳本,很可能已經亡佚。幸賴陶元藻輯録其文,聊存一鱗片甲,彌足珍貴。

自清初以來,輯録一省一郡乃至縣、鎮之詩者難以枚舉,但詩話尚不多見,較爲重要的只有裘君弘《西江詩話》、鄭方坤《全閩詩話》兩種,都是十二卷,而陶元藻的《全浙詩話》多至五十四卷,僅以篇幅言,在清代郡邑類詩話中也是首屈一指的。清代編纂地方文獻,往往藉方志編纂之便,或封疆大吏集幕府群僚爲之,陶元藻以一介諸生窮十七之力蕆其事,不能不令人敬佩持志之堅,用心之恒。詩話刊行後,甚爲當世所重,僅傳鈔之本,尚有上海辭書出版社、重慶圖書館、安徽省圖書館、韓國忠南大學圖書館所藏香雲書屋鈔本(三十卷)、陳沆舊藏鈔本(存廿一册)等多種,這是《全浙詩話》流行於世的一個旁證。

當然,《全浙詩話》的編訂也不是没有遺憾。首先,作者小傳每與詩話重複。蓋小傳文字本取自舊籍,而正文引用其書又不加删潤,以致文字重複,觸目皆是。其次,引用書名常不統一。汪沆《槐堂詩話》,卷四三、四四引姜宸英、查升、查慎行等條作《槐塘詩話》,我初以爲是兩種書,後見卷四九汪浚小傳云即槐塘弟,乃知槐塘即槐堂。這是書中引稱書名不一致之處。書前“引用書目”既列劉攽《貢父詩話》,又列劉攽《中山詩話》,同樣是同書異名並列的例子。“引用書目”中書名、作者也有一些錯誤,如誤盧瓌《抒情》爲“雲懷抒情”(正文卷五同),《剪燈餘話》作者李昌祺誤作瞿佑,《山房隨筆》作者蔣正子誤作蔣子正,《談苑》作者孔平仲誤作孔仲平,《所知集》編者陳毅誤作陳毅古,《青箱雜記》作者吴處厚誤作吴處,《古杭雜記》作者李東有誤作李有,《采菽堂古詩選》編者陳祚明誤作陳明祚。正文卷六引《古今詩史》誤唐皎然名清晝爲晝清,卷三十七誤唐詩人苑咸爲范咸,卷五十誤孫元衡(字湘南)爲孫湘,字元衡,不一而足。這都是采書、轉録欠精審的例子。至於正文誤記或沿原書之誤的錯字,更是比比皆是。這也是此類匯輯詩話輾轉抄撮舊籍所不可避免的通病,所以道光間吕善報《六紅詩話》卷一曾説《全浙詩話》“國朝詩人世次倒置者不少,而訛字亦多,尚須詳校,方爲全璧”。後來咸豐間錢塘張道(一八二一—一八六二)遂作《全浙詩話刊誤》一卷加以糾訂,但寥寥數則,杯水車薪而已。我們這次整理,以嘉慶元年原刊本爲底本,除了採納張道的校訂成果,凡明顯的訛誤也據陶氏所據原書做了一些訂正。問題是古人編纂這類匯輯詩話,往往取材較隨意,又多據他書轉録二手三手文獻,文字也常任意删改,核以原書,每不知爲鈔胥之誤,抑或編者有意改訂。如卷一謝靈運條引明陸時雍《詩鏡》,“不免硜硜以出之”,“硜硜”改爲“雕琢”;“不知有對偶之煩”,“煩”改爲“類”;“此爲曠然遇而無罣”,“遇”改爲“望”。凡此之類,校不勝校。這次校點,除明顯錯字予以校改,一般文字異同,不出校記。避諱字則逕予改正,不出校記。

在《全浙詩話》之外,陶元藻另撰有《鳧亭詩話》二卷,約爲嘉慶元年(一七九六)家刊本。前有鄭虎文序。書中言及宗聖垣納金寶之事,約在乾隆六十年(一七九五)前後,知全稿編成於嘉慶初。統觀全書内容,可推知此編爲纂輯《全浙詩話》的心得緒餘。卷上前半部分是讀前人詩的劄記,後半部分及下卷則係本朝人詩評。陶元藻論詩主性情,“嘗以無性情即無詩之説勖同學諸君子”(《泊鷗山房集》卷一《沈南汀詩集序》)。但他的詩歌趣味明顯傾向於王漁洋一派,重韻致,主風神,同樣偏愛短章小詩。討論詩藝,則言簡意賅,不蹈陳説。如論詠物云:

堂之雋《楊花》云:“不宜雨裏宜風裏,未見開時見落時。”此是正面實詮法。又有人詠玉簪花云:“倘若有聲防撲斷,若非聞氣訝雕成。”此是側面鉤勒法,余忘其姓氏矣。家聞遠(鶴鳴)小阮《金銀花》云:“采來世上堪醫病,開遍人間莫療貧。”此是虚實夾寫法。盛庭堅(錦)《白蓮》云:“半江殘月欲無影,一岸冷雲何處香。”此是題外傳神法。闕枚占(疑)《牡丹》云:若論標格無寒相,便擬文章亦大家。”此是題旁取意法。詠花之法盡是矣,凡詠諸物皆然。

這段議論實際上歸納了詠物詩的各種格式,極爲精到。其他議論也多有灼見可采。近代劉聲木《萇楚齋四筆》卷十曾稱其所舉“五美四惡”洵屬詩家三昧,最爲精鑿;又稱其論聲調不僅近體講平仄,古體亦有平仄講究,可補《聲調譜》之未備。不過其議論偶爾也有失之迂闊的例子,卷上説“詩人詠物,於猝難對證之語,輒信口鋪張”,舉李白“燕山雪花大如席”及杜甫《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爲例,重蹈沈括《夢溪筆談》之失。又譏白居易“月點波心一顆珠”句爲庸惡陋劣,也爲吕善報《六紅詩話》所不許,以爲貶之太甚。全書篇幅雖不大,但其中所載與同時詩人的交往,記述黄任、鄭板橋、李葂、陳梓等人的逸事,都有一定的史料價值。

《鳧亭詩話》未鐫刊刻年月,據《全浙詩話》凡例所説:“是編皆纂輯舊聞或附載近今詞人雜稿,不參己意,鄙人有自著《鳧亭詩話》六卷,另已開雕,不敢混淆於内。”似其書原有六卷,與《全浙詩話》同時付梓。我記得曾見書志著録有道光重刊本,可多年來我只見到這個二卷本。阮元輯《兩浙輶軒録》卷二十三“陶元藻”條提到此書,也是二卷,然而書中引述《鳧亭詩話》數則,文字與今傳二卷本卻有較大出入,還有若干條目溢出今本,有可能是據六卷本採録。所以,六卷本究竟是否刊行以及有無傳本存世,還需要進一步訪求落實。這次整理,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藏清刊本爲底本,由蔣寅標點。
蔣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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