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死,生才美丽——一位高中语文老师的“死亡教育”课2013年11月3日,北京一名12岁的初二学生自杀坠楼身亡。据了解,这名学生在放学前,曾在学校被老师罚站3个小时。这是网上同学给自杀孩子的留言。 供图 全国各地,并不鲜见,均非“旧闻”,今天的孩子们相约自杀“穿越古代”、自残、跳楼、殉情等悲剧不断。一名学生在作文里,甚至把死亡写得“唯美动人”:生命像蝴蝶一样飘落,灵魂升入天堂…… “孩子们懵懂又愚昧,根本不知道生命的可贵,反而觉得死是唯美的、浪漫的。如果没有教育和引导,很可能将成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位老师急了。 办公桌上的电脑很旧了,网速也慢。在网上搜索“中学生自杀”关键词后,网页上缓缓显现出最近的相关新闻。年近五十的高中语文老师章吏(化名)瞅了一眼手边学生名单,沉默不语。 有时候做梦,梦见班里不听话的学生摸出一把刀,捅了别人后又捅自己,醒来后的章吏气喘吁吁。 探索让学生珍爱生命的教育,任重道远。 2007年的一节作文课上,原本内心忌讳死亡话题的章吏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萌生“让学生给自己写葬词”的想法——其实就是拿活人当靶子,学生任意发挥,写“在墓前的讲话”。 上过课的都知道,这是章老师开发的“死亡教育”课。 不久前,章吏凭此获邀参加了在湖南长沙举办的“全国生命教育论坛”,还被评为“全国生命教育大使”。章吏顿时成为重庆媒体的焦点。学生笑着说:“您现在成了网红!” 然而,看完报道后的章吏脸色铁青。有的媒体把报道集中在“死亡”二字却忽略了“教育”本质,甚至使用夸张的照片、夸大的文字,刻意渲染一种悲凉的气氛。网上的评论虽大多充满善意,但也不乏恶意中伤的语句。 生平低调的章吏一肚子苦水。他接连拒绝了当地电视台的专访,以及其它外地媒体的采访,其中有的记者甚至是他关系不错的“前学生”。 而拒绝的背后是保护,无论是学校的声誉,还是学生的隐私,乃至自己的原则。 接受本报采访时,他反复强调:“死亡教育”是围绕“生命教育”展开的,目的不是哗众取宠,而是在于让学生认知生命的美好从而珍爱生命。如今,他的“死亡教育”课只是学校整个“生命教育”体系中的一环。 鲜明表达了以上观点后,这位山城重庆的老师拎起水壶,缓缓装满水,烧开水,冲了一杯山茶。茶叶还未泡开,记忆的笔记就翻回到了9年前。 有学生逢人就笑问:初中打过老师没? 30多岁的班主任“老了一截” 章吏请求不要报道他所在的校名,他怕有人对号入座,中伤自己的学生和学校。但事实上,他一心想保护的学生,很多都曾给他出过难题,尤其是2007年。 这所学校地处重庆北碚区偏僻的城乡结合地带,是当时重庆最大的封闭式寄宿制中学。从2001年起,为了寻求特色发展,学校开始探索“生命教育”。那个时候,国内除了港台地区,中学里极为鲜见。 “生命教育”是一种“直面生命和人的生死问题”的教育理念,最早在美国、澳大利亚、英国等国家被提及。 一个如此新鲜的概念,章吏所在的中学要探索,有人说荒唐。刚开始,学校以开“班主任论坛”为起点,任务派发下来,许多班主任摸不清门路,敷衍塞责了事。 2004年,云南大学学生马加爵接连杀害了四位同学。在章吏的学校,连同章吏在内的老师们都震惊了,这才开始真正注重对“生命教育”的探索。 由于该校办学历史悠久、盛名在外,新疆、浙江、四川以及贵州等地不少学生蜂拥而至,加上在重庆工作的外地人子女,以及来自重庆奉节、巫溪、城口等边远地带的学生和本地大批留守学生,使当时生源极其复杂。 那段时间,中学生自残、跳楼、相约自杀穿越古代、殉情等悲剧并不鲜见。章吏记得,一名学生在作文里,甚至把死亡写得“唯美动人”:生命像蝴蝶一样飘落,灵魂升入天堂…… “孩子们懵懂又愚昧,根本不知道生命的可贵,反而觉得死是唯美的、浪漫的。如果没有学校教育的引导,很可能将成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章吏开始焦虑不安了。 2007年,遵照教育政策,该校与外地学校“联合办学”。比如某个升学率较低的外省学校,把学生整班送到该校加强管理和培训。有个地级市,送过来一个30多名学生的班,成了问题学生的主要出处。班里的学生,有因伤从省拳击队退下来的,有平时都直呼父母名字的……上课时公开传递情书、打架斗殴,更是频频发生。 甚至,有人还成立“同乡会”和“帮派”,从农村来的老实巴交的学生,没有加入,不但被孤立,还经常遭受拳脚。最后实在受不了殴打,也只好忍气吞声“入会”。“帮派”成员还要“盟誓”,签名盖章。有的“学生恶霸”逢人就笑着问:初中打过老师没? 要管好这种班级,“除非学了法术”。班主任章吏虽然极不情愿,但也想尽快把这种情况扭转过来。他既当老师又当保姆,可是管不住啊! 有些学生一到周末就嚷嚷着要出校门。门卫不让,学生们就派一个人抱住门卫,其他人“冲杀”出去。有的放学后到处溜,班主任漫山遍野找,简直就同大海捞针。 这种学生怎么教?30多岁的章吏一下子“老了一截”。 下一剂猛药 “就当我死了,你们在我墓前,想说的话随便写” 人的教育,是最难的。章吏愈发感到不安,他怕出事。 2007年的一天,章吏正在办公室备课。班长哭着跑进来,眼里充满恐惧,大声呼喊:“老师,老师,她又用刀把自己的手划了!” 教室里,文颖(化名)拿着削铅笔的小刀,当着同学的面把手腕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文颖来自重庆丰都县,继父暴力、母亲不检,家不成家。她从初中开始谈恋爱,每一次感情受挫,就用刀在手上划一道口子,几年下来,手上全是白花花的疤痕。 章吏的印象中,每次上课,这位同学们口中“桀骜不驯的小太妹”都只带一个小包,里面装满化妆品。 即使长假,在家暴环境中成长的文颖也不愿回家。转学进来的她,之前已经被好几所学校开除过。章吏想,要是再被开除,恐怕没有学校敢接收了。当时在北碚,高中教育竞争愈发激烈,每个学校都想争得更好的生源。文颖处境危险。 章吏还是决定留住她。 可是,苦口婆心讲道理,“小太妹”早已麻木听不进了; 用亲情来感化吧,她还反过来给班主任讲道理: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割腕事件后,章吏彻夜未眠。“一定要下猛药。”就像对久病不愈的患者,只有猛药才有希望去沉疴。 “首先是搞好关系。”章吏决定多花时间和这批学生接触。 于是,在章吏的课上,学生有不满的可以直言不讳;有时,章吏会带他们去参观大学、游览博物馆;节假日买些特产,每人分一点,学生也开心。 有一次章吏巡寝发现学生在打牌,不但没有责备,反而坐下来说:“加我一个”。把钱全部赢到手后,又全部返还给学生。牌后,轻松聊天,不谈学习,只讲人生,学生也开始不抗拒班主任了。其他班的老师知道后,对学生开玩笑说,你们看看,读书不用功,牌都打不好。 章吏告诫自己,如果学生连老师这个人都不能接受,更不用说“死亡教育”了。 章吏开始“变本加厉”:有的学生买了山地车,章吏抢着要骑,经常摔跤。有的学生大笑,章吏就佯装生气,踢他一脚,这一来学生笑得更加厉害。 有戏了!和自己在一起,这些学生竟然笑了。“这证明他们接受了我。” 怎样把这种情感的扭转更加升华一点呢? 班里的学生讨厌语文课,但对作文课还是有点兴趣。一次作文课,章吏抛出了一个把学生吓了一跳的作文题:在章吏墓前的讲话。 “就当我死了,你们在我墓前,想说的话随便写。” 几十分钟后,一篇篇墓志铭、祭文应运而生。 连文颖也打起精神写了几百字。“一开始是完成任务,写着写着就感觉章老师好像真的离开了我们,回想一下觉得他对我还是挺好的。” 学生给自己写墓志铭,章吏多多少少有些忌讳。但2007年,这种作文课就开了好几次。2011年、2013年又相继开课。 “呜呼!苍天含泪,青山捶悲,看嘉陵浩浩汤汤,江水低沉呜咽,香樟肃然垂首。忽闻吾师猝然辞也,余已震惊悲痛矣。” “直到此刻,我仍不能相信那个满脸微笑,蓄着鲁迅式胡须……的老师就躺在了大梁坡之上……” 评讲的时候,学生读自己作品,一开始还哄堂大笑,慢慢念下来,就有人开始哽咽了,最后读不下去了,哭着要和老师拥抱:章老师,对不起,总是让您操心…… 的确有效。学生写葬词,总要回忆老师的点滴,细节和动人的话开始多起来,并对死亡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 章吏珍藏了70多份作为留念。他的目的就是以写作为契机,让学生自己调动心底善良的情感,感知生命的可贵,开始懂得珍惜生命。 从“死亡教育”说开去一顶“警钟”,常敲常鸣 “死亡教育,体验一次完全是不够的。”章吏开始担心,光写葬词,学生很快就会乏味。 章吏开始从网上找一些“死亡教育”案例,但有些实验,在国内尚难开展。例如国外的“睡棺材”,学生就只能听老师讲,自己“想象着体验”。 中国人最难抗拒的,还是亲情。章吏继而想到了“感恩教育”。 家访过后,章吏和家长们达成了一个“协议”。在班会课上,章吏设计了两个环节:家长把想对孩子说的话通过视频录下,放给孩子听;学生写有关亲情的作文给家长看。“练习”过葬词后,学生写亲情文章的时候马上找到感觉。 在作文里让孩子有意识回忆亲情故事,“死亡教育”开始过渡到“感恩教育”。 08级4班的孔浩(化名)是众多留守儿童中的一名,从小由爷爷带大。有天上课,家人打电话给班主任,说爷爷病危了。孩子赶回去,拉着手,爷爷才闭气。在《祭祖父》一文中,他回忆了一个情节: “爸爸打工回来,爷爷拉着我说,喊爸爸啊!我半天都没喊,后来实在拗不过,就喊了一声叔叔。” 班会上的家长和学生听到此处,纷纷抹泪。 一位家长泪眼婆娑,对自己的孩子说,我也知道你到了逆反期,看了你的文章之后,觉得你还是善良的孩子。我文化不多,教育不来。不图你考上一个好大学,只希望你自食其力。学生听后,红着脸、咬着嘴唇,用力点头。 章吏说,教育不能一蹴而就,而是“习惯成自然”,性格转变之后才能看得出效果。现在,简单的说教已经很难打动学生,要触动灵魂,让学生主动反省、感动。 曾经常问人“初中打过老师没”的孙志潜(化名),暴力倾向明显,把学校闹得鸡犬不宁。通过写作课和班会,“硬汉子也开始柔情”。有一次回家,家长惊呼:“在那边学习还是有点用哦!” 最为有名的那个30多名外地学生的班级,回原校参加高考后,比其它班级多考出了好几个重点本科。家长说,破天荒了。 章吏此后不再错过任何一次关于亲情的教育机会。 有时,学生谈到生命和死亡的话题,他给学生看失独父母视频,失独父母满头白发、对未来绝望的凄凉画面让班里很多独生子女明白生命的从属以及自己对家庭应该担负的责任。 有的学生家人患了重病或者发生意外,章吏都要拉住学生的手,一边安抚,一边讲生命的可贵。 如今,对于自残、自虐或者轻生的现象,学生多痛心、愤慨。该校一位曾经有过自残倾向的女生接受采访时说:连好好活着都不敢,会被人瞧不起。 截至目前,受过章老师“死亡教育”课直接影响的学生已有200余人。从2013年以来,学校几乎没有出现过自残或轻生的行为。 章吏又想到了转变教育方式:从前,问题学生多,把“死亡教育”当做利刃去除顽疾;眼下,学生对于生命的认识大有变化,“死亡教育”可以当做一顶“警钟”,常敲常鸣。 今年5月3日,这所“全国生命教育示范学校”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生命教育展示周”,4000多名师生、家长参加了生命教育论坛、主题班会等活动。章吏的“死亡教育”课,成了最经典的案例之一。 人们评价,章老师的这门课,最大的特点就是走心。章吏却笑了笑说,希望这样的“警钟”课,以后也不需要再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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