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以来所谓“敬、义夹持”, “明、诚两进”,讲工夫上的争端,在阳明手里算是打并归一了,这已在上节约略阐述过。至于本体方面心与物的争端,阳明又如何来解决?据普通一般简介,阳明自是偏向象山,归人“心即理”的一面;其实阳明虽讲心理合一,教人从心上下功夫,但他的议论,到底还是折衷心、物两派。别开生面,并不和象山走着同一的路子。他曾说: 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 这样说来,既不偏在心,也不偏在物,他在心、物之间特别指点出一个“感应”来,这是王学超过朱、陆之处。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 “天下无心外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关?”先生曰: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这条问答,粗看好似近代西洋哲学中的那些极端的唯心论;但我们若细玩阳明讲学宗旨,从另一方面来解释,似乎阳明语意所重,仍只在“看”与“未看”上,仍只在心与物的感应上。舍却你的一看,非但不见有花树,也何从见有你此心?所以阳明晚年讲学,特地要说一个“必有事焉”,惟其有事,乃有心与物可见。看便是一事,只因此一看,便见此心和岩中花树同时分明;若无此一看,则此花与心同归于寂,何尝是说舍却视听声色事物感应独自存在了这一个心? 九川问: “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先生曰: “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曰: “当自有无念时否?”先生曰: “实无无念时……?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又问: “用功收心时,有声有色在前,如常闻见,恐不是专一。”又问: “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还觉有内外,打不作一片。”先生曰: “此格物之说未透。心何尝有内外?……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 阳明只说心无无念时,天机不息,一息便是死;除非槁木死灰,耳聋目盲,如何能不闻不见;只待闻与见,此心与外物便同时分明。故说“心无内外”,只须在“事上磨炼”做工夫:这是王学折衷朱、陆,打通心物内外两端的精神所在,这里才见得是阳明精一之训。阳明平素教人,只指出天理、人欲的分别,不主张有内心、外物的分别,这是王学的高明处。下面再抄《传习录》陆澄所问一节,以见阳明如何用良知的感应来融通心物,说明天地万物之与我一体。 问: “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体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 先生曰: “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 请问。 先生曰: “你看这个天、地中间,甚么是天、地的心?” 对曰: “尝闻人是天地的心。” 曰: “人又甚么叫做心?” 对曰: “只是一个灵明。” “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问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 此处阳明把天地万物说成只是一个“灵明”,岂不很像近代西洋哲学中的所谓极端的唯心论么?其实阳明毕生讲学宗旨,别有其精神所在。他所说的灵明,仍只是感与应,仍只是必有事焉,仍只是一向所讲的知行合一。我们须注意他所说“离却天地万物,亦没有我们的灵明”那一句转语,自可见王学的独特精神处。 现在再看阳明所谓的在“事上磨炼”,究竟是指的什么。传习录又有陆澄问一条: 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功夫∥之说。先生曰: “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 ( 陆澄曾经就陆九渊关于在人情事变上下功夫的现点请教于阳明先生。 阳明先生说:“除了人情事变,再没有其他的事情。喜怒哀乐,难道不是人情吗?从视、听、言、动到富贵、贫贱、患难、生死,都是事变。事变也只是包含在人情中,其关键只在于‘致中和’,‘致中和’又只在于‘谨独’。”) 据此可见阳明所谓的“事上磨炼”,也只是磨炼自己一心的喜怒哀乐。换一句话说,便是磨炼自己良知的感应,便是磨炼此知行合一之本体。陆澄又接着说: 澄在鸿胪寺仓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 这段把“事上磨炼”指点得更亲切。我们若捉住此等教训,何至再有所谓“现成的良知”。讲王学的人,只不要忘了龙场驿的忧危和征濠后的谗讥交作,便自明得先生这里所谓“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的意义和来历。先生又说: 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原来,阳明所谓“事上磨炼”,还在一个“存天理,去人欲”,叫自己的喜怒哀乐恰到好处,不要过分。这便是所谓“中和”的地位,便是阳明所谓的“心体”。试问阳明此等处,岂不显然是宋儒讲学的大传统?但是“心体”如何识得,如何呈露呢?陆澄又有下面一段的问答。 澄曰: “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雉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先生曰: “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 陆澄问:“好色、好利、好名等心思,固然是私欲,像闲思杂虑,为什么也叫私欲呢?” 阳明先生说:“闲思杂虑毕竟也是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产生起来的,只要自己寻找它们的根源就可以发现。就像你心中肯定知道没有做抢劫偷盗勾当的念头,为什么呢?因为你原本就没有这种念想。你要是对于货、色、名、利等念头,全部像不做抢劫偷盗勾当的决心一样坚定,都消灭了,只剩下清清静静的心的本体,看一下还有什么闲思杂虑?这就是所谓的‘寂然不动’,就是‘未发之中’,就是‘廓然大公’。自然会‘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 (【解析】 小时候,和家人一起去麦田里拔草。草是麦田里非麦类植物的统称,有好几种,其中那些外观和麦苗区别大的很容易辨认,也是我比较喜欢拔的种类。但是有一种草长的和麦苗很相似,只有有经验的人才能分别清。当时自己也小,来地里干活的次数也不多,老是分不清到底是草还是麦苗,于是只敢捡那些容易辨认的草来拔。 本来话说到这里,差不多也就说透了,但是《菜根谭》中的有句话放到这里也很有萝卜找到坑的允当,所以不避赘言之嫌,我也引用到这里,以和同道共勉:一念错,便觉百行皆非,防之当如渡海浮囊,勿容一针之罅漏;万善全,始得一生无愧,修之当如凌云宝树,须假众木以撑持。) 如是则要心体呈露,还是免不掉一番洗伐克治的功夫,所以阳明说: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不论有事无事,只是个“必有事焉”,只是个“存天理,去人欲”,只是要自己的喜怒哀乐,有一个未发之中和发而中节之和。这是阳明所谓的“事上磨炼”。我们若能明白他所谓的“事上磨炼”,也便能明白他所谓的立志,谨独,诚意,和致良知;同时也能明白他所谓的良知和知行原自合一的本体。我们若能明白这些,再回头看北宋以来相传的所谓“变化气质”,试问和王学到底有几许不同?如是说来,阳明又何尝打起革命的叛旗,来求推翻他前辈一般的见解和觊图呢?他晚年特别提出“事上磨炼”这句口号,只为要在朱子格物和象山立心的两边,为他们开一通渠。后人必然要说阳明尊陆抑朱,怕也未必尽然吧? (未发之中:“未发之中”讲求的就是在宁静无事之时,能反观自心,将宁静中内心萌发的“不正”的念头扼杀于萌芽状态,用中医的理论来讲,这个叫做“治未病”;用兵法的思想来说,是将力量用在战场之外,可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这里的“不战”,是因为你在事理没有发见时已经将内心廓清为明镜状态,当然就可以事来能应,可以“不战而胜”了.) (发而中节之和:心正了,就是未发之中,身修了,就是发而中节之和。”) 以上七点,总算把王学大纲,约略写出了一个大概。阳明那主张一元论的倾向,和那折中融会的精神,及其确切明显的宗旨,都可以窥见王学的一斑。尤其是在他重“行”这一点上,不仅能显示出他的为学精神,其学说的全部组织,也集中在这一面。所以阳明说: 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 我们此刻也可套他的话说: 无有不行而可以知阳明之所谓良知,与其一切所说者。 所以朱子言格物穷理,未免偏重“知”,而阳明格物穷理,则根本脱离不了一个“行”字。天理在实践中,良知亦在实践中,天地万物与我一体亦在实践中。不实践,空言说,则到底无是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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