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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前掩卷 主讲 文心雕龙 (第33-42讲)

 爱雅阁 2016-06-29
文心雕龙第三十三篇《声律》

题解:

《声律》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三篇。从《声律》到《练字》的七篇,就是刘勰的所谓阅声字部分。这部分主要是论述修辞技巧上的一些问题,并从理论上对这些问题进行了探讨。本篇专论声律的运用,也讲到一些声律上的理论问题。  

 

全篇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研究声律对文学创作的必要。刘勰认为声律是总结人的发音规律而来的,而语言不仅是表达思想的重要工具,更是构成文学作品的关键,这是必须研究声律的原因之一。语言的声音有高低抑扬之别,有因发音部位不同而形成的种种差异,怎样掌握这些特点,使语言的运用合于宫商,是必须研究声律的理由之二。最后从人的发音与乐器发音之别,说明人的发音规律不易掌握,所以必须研究有关声律的理论。  

 

第二部分就主要是从理论上来探讨写作上的声律问题。其中涉及双声、叠韵,平仄的配合以及和声、押韵等。刘勰正处于四声初步形成的时期,当时论音韵的人虽大都借用古代的五音来讲四声,但四声的特点已基本明确了;平上去入的名称当时还未广泛运用,但从《诗品序》中的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来看,可能在刘勰生活的齐梁时期,已在诗歌创作的实践中有所运用了。刘勰在本篇虽未讲到平上去入,但平仄错综配合的基本道理已讲得相当明确了。刘勰和沈约的认识大致相近,只是侧重于自然音律,而没有提出拘忌文意的烦琐规定。  第三部分主要是联系具体作家讲正声和方言的利弊,进一步总结掌握正确音律的必要。刘勰认为运用正确的音韵,就能势如转圜,无往不适;运用错误的音韵,就如圆凿方枘,难以调和。这自然是有道理的。但他肯定以《诗经》为代表的正声,而不满于《楚辞》的楚声,一再斥《楚辞》为讹韵讹音,这显然和他宗经的正统思想有关。诗文中杂用方言土语,虽有可能造成音韵的不谐,但对文学作品来说,既不应一概排斥方言,更不应以此区分正响讹音而贬低《楚辞》。

 

【原文】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①,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②,声非学器者也。故言语者,文章关键,神明③枢机,吐纳律吕,唇吻④而已。古之教歌,先揆⑤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徵⑥。夫商徵响高,宫羽声下⑦;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⑧,廉肉⑨相准,皎然可分。今操琴不调,必知改张,摘文乖张⑩,而不识所调。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战?良由外听易为察,内听难为聪也。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可以数11求,难以辞逐。

【注释】
①肇(zhào):始。血气:指人体的血气流行。古人认为血气是生命的象征,是维持生命的根本。血,血液;气,呼吸。
②器:乐器。写:仿效。
③神明:精神,智慧。
④唇吻:即嘴唇,指嘴。
⑤揆:度量。
⑥“疾呼中宫”二句:宫商比较强,徵音比较弱,音的强弱取决于振幅的大小,与音的高低决定于振动数多少的不同。因此这里的急徐指强弱说。中,合于。
⑦宫羽声下:宫平声与羽入声最接近,入声稍引长即成平声,而且音高较低,所以说“宫羽声下”。
⑧攒唇:发唇音。攒,聚。激齿:发齿音。
⑨廉肉:指元音的宽窄、洪细。廉,棱角,指尖锐。肉,肥满,指饱满。
⑩摘文:即作文。乖张:指音调不和谐。
11
数:术数,指乐律。

【译文】
音律的起始产生,原本根据人发出的声音。人的声音包含宫、商、角、徵、羽五音,本于人的生理气血的活动,古先圣王就是仿照它来创作爵乐歌曲的。所以我们知道乐器模仿的是人的声音,而并不是人的声音去仿效乐器。所以有声的语言,是构成文章的关键,表达情思的机构;吐词发音要符合音律,在调节唇吻等发音机关罢了。古代教唱,要先树立一个标准来衡量发音是否准确:使强音合乎宫调,使弱音合乎徵调。宫调商调的音调高,徵音羽音的声调低;声纽方面,有发喉音和发舌音时喉头和舌头的差异,发唇音和齿音时嘴唇和牙齿的不同,另外还有韵部元音发音窄宽、瘦肥、细洪,人的发音同乐器的音或者饱满或者尖锐相合,音的强弱明白的可以分别。今天有人弹琴如果不协调,弹琴者知道把琴重新改装过,可是作文的音调不协调,却不知道使它协调。那琴弦上的音响,能够调得和谐;而心声发自我内心里,却失掉了和谐的声律。这是什么缘故呢?实在是因为听身外的乐调容易辨别,而听内心的声调难于听得明白啊!所以听身外的琴音容易辨认它合不合调,琴弦的协调可以用手来调定;而听内在的心声困难,声韵与内心的情思复杂;前者可以根据乐律来衡量,后者难于根据文辞来考求。

【原文】
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并辘轳②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③,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④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⑤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⑥,气力穷于和韵。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⑦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属笔⑧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虽纤意曲变,非可缕言⑨,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

【注释】
①双叠:即双声、叠韵。双声如惆怅,声母相同,都是ch,故叫双声;叠韵如蹉跎,韵母都是uo,故叫叠韵。
②辘轳:井上绞汲水桶的工具,摇起来上下转动。这里用来比喻单调,指一句中全是平声或仄声字。
③蹇(jiǎn)、连:都指不顺利。
④趣:趋。
⑤玲玲:形容玉声。
⑥“吟咏滋味”二句:当作“滋味流于下句”。下句,安顿字句,即造句。
⑦同声:指句末押韵相同。
⑧属笔:指写作。
⑨缕:一条一条的,详细。缕言:逐言细论。

【译文】
所有的声音都有飞扬和下沉两种,字词的音响有双声和叠韵两种。两个双声字中隔断了读起来就不顺口,两个叠韵字离开了,念起来一定别扭;一句之中全用沉抑的仄声字读起来很不方便,声响的发出就像要中断了一样;一句中全是飞扬的平声字读起来也不顺口,声调就好像飞扬出去回不来一样。配合起来就像辘轳一样上下圆转,像鳞片难于紧密排列;如果违反了声律配合的规律,念起来那就会佶屈聱牙,这种病症,好像作家得了口吃病一样。文章之所以有口吃病,是写作的人爱好诡奇造成的,文辞过于追逐新奇趋向怪异,所以弄得声韵纠纷杂乱。想要解开这个疙瘩,主要在于坚决果断地去掉癖好。左边有了障碍,也可以从右边去寻找毛病,末尾阻滞不畅,也可以从上面去调整。这样,那声调念起来就很圆转,清脆得像是宝玉发出的声响,那词语听起来就很悦耳,圆转得像贯穿起来的累累相连的珍珠一样。所以文章声韵的美恶好坏,寄托在吟咏里面,韵味从安顿句子上流露出来,气力尽用在求和谐和押韵上。句内的音调随从协调叫做和谐,句末相同的声韵相呼应叫做押韵。押韵的规则有一定,所以收声相同的音容易安排;声调和谐要注意抑扬平仄变化,所以遗下的音响难于协调恰当。拿起笔写文章易于工巧,然而选择声调的协调却是十分困难;连缀词语成为文章难于精致,然而押韵却甚为容易。虽然其中细微曲折的变化难于详述,然而它们大略的纲要,不会超出这些论述。

【原文】
若夫宫商大和,譬诸吹龠;翻回取均①,颇似调瑟。瑟资移柱,故有时而乖贰②;龠含定管,故无往而不壹。陈思、潘岳③,吹龠之调也;陆机、左思④,瑟柱之和也。概举而推,可以类见。又诗人综韵,率多清切,《楚辞》辞楚,故讹韵实繁。及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文赋》亦称知楚不易,可谓衔灵均之声余,失黄钟⑤之正响也。凡切韵之动,势若转圜⑥,讹音之作,甚于枘方;免乎枘方,则无大过矣。练才洞鉴,剖字钻响,识疏阔略⑦,随音所遇,若长风之过籁,南郭之吹竽耳。古之佩玉,左宫右徵,以节其步,声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忽⑧哉!

【注释】
①均:均衡协调。
②乖贰:不合,不协调。
③陈思:陈思王曹植。潘岳:西晋作家。
④陆机、左思:均为西晋作家。
⑤黄钟:十二律之一,代指正声,指《诗经》的标准音。
⑥圜(huán):同“圆”。
⑦识疏:当作“疏识”。阔略:疏略。
⑧忽:忽视。

【译文】
至于音位固定而宫、商、角、徵、羽五音谐和的,就好比吹笛一样;反复地调音以求合乐的,又颇似调瑟一样。调整瑟弦要靠移动瑟的弦柱,所以有时调不准便会音调不合,笛子的孔在管上是固定的,所以无论怎样吹出来的音是一定的。曹植和潘岳的作品的声韵,就是吹笛的调子,陆机和左思的作品的声韵,是瑟柱的调子。约举两例加以推求,别的也可类推了。再有《诗经》的作者运用声韵,大多清楚明确,《楚辞》夹杂着楚国的方言,所以它的音韵不够清楚明白的实在繁多。到了西晋的张华论述用韵,说陆机的作品多用楚音,陆机的《文赋》也说用韵不容易,可以说继承屈原的用韵,却失去了《诗经》黄钟正调的音响。大凡音韵运用得正确贴切,那文势大都圆转自如而和畅无碍;但如果文章的音律发生讹变,比把方木榫插进圆孔还更加的不合适。能避免这种不和的现象,那么用韵就没有大毛病了。作家才识精深的,会剖析字句、钻研音响声韵、掌握调和声律的方法,如果学识疏浅,用韵就像偶然碰上的,如同长风吹过箫管眼孔,必然发出杂音,像南郭先生吹竽,只好滥竽充数罢了。古代的人佩戴玉石饰品,走路的时候左边的玉器碰击发出宫、羽的音调,右边的玉器碰击发出徵、角的音调,用来调节走路的步子,使其声调不失应有的秩序;何况在写作上音调构成文章的声律,怎么可以忽视呢?

【原文】
赞曰:标情务远,比①音则近。吹律胸臆,调钟②唇吻。声得盐梅,响滑榆槿③。割弃支离,宫商难隐④。

【注释】
①比:合,指调配。
②钟:黄钟,十二律之一,指音律。
③榆槿:榆,树名,果实可食。槿,木槿,花可食。这是两种植物的皮含有滑汁,煮菜时用作使食物柔滑细嫩的调味品。
④难隐:不能隐蔽,即能够很好地掌握音律。

【译文】
总结:
表明情志务必高远,
调配音韵则要求细密。
声音节律从胸中发出,
调和音调在于唇吻。
文章有了声律这调味的盐梅,
那音响就像榆槿一样柔滑。
摒除追逐新奇的不正之音,
那文章的声律就更加动听。

【评析】
《声律》的“声”,指语言的声调;“律”,指语言的韵律。“声律”即语言的声调韵律。本篇主要讲声调和韵律的运用,即文学语言的和谐美。
全篇分三部分:一、讲声律的起源、文章语言的音律与乐声的比较,指出了研究声律对文学创作的必要。二、讲文学作品语言声调的和谐与押韵。其中涉及到双声、叠韵,平仄的配合以及和声、押韵等。三、联系具体的作家讲正声和方言的利弊,进一步总结掌握正声的必要。讲前人作品声律运用的得失及作者掌握好声律的条件。
文学语言要求语音的和谐美。古代作者虽不懂得“声律”,但也自发地注意到语言要和谐顺口。随着文学的发展,对语音和谐的规律逐渐有所认识,刘勰发现了语言音律的复杂性,并对这种复杂情况进行了探讨,得出了比较符合语音科学的结论。

 文心雕龙第三十四篇《章句》
题解:

   《章句》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四篇,专论分章造句及其密切关系。刘勰所说的“章”,是沿用《诗经》乐章的“章”,用以指作品表达了某一内容的段落。本篇译注中用“章节”二字,亦即此意,和现在论著中常说的“章节”不同。刘勰的所谓“句”,也和后来“句子”的概念有别。如其中说“以二言为句”,只指语言的一个停顿。古有句、逗之分,本篇所说的“句”,都包括在内。  

 

    本篇分两大部分。首段为第一部分,论“章句”的意义和分章造句的基本原理;要求做到文采交织于外,脉络贯注于内,结构严密,首尾一体。后三段为第二部分:第二段论句子的字数,要求短句不促迫,长句不松散;第三段论用韵,既反对“两句辄易”,也不赞成“百句不迁”而主张“折之中和”;第四段论虚字,认为虚字虽无实际意义,但“在用切实”,为诗文创作所必需。  

 

    纪昀评本篇第二部分“但考字数,无所发明”;“论押韵特精,论语助亦无高论”,基本上是对的。这部分所论三个问题都一般化,论韵虽略有可取,亦非“特精”。但第一部分的一些意见,是有可取之处的。刘勰从任何作品都必须由字而句,由句而章,然后积章成篇的道理,提出要写好文章,就要一句不苟,一字不妄;从而深刻地说明了篇章字句的关系,也有力地说明了“振本而末从”在写作中的必要。对章句的处理,其总的要求是“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但又注意到问题的复杂性,所以,一方面主张根据具体内容而“随变适会”,一方面又强调章句的运用如舞蹈有定位、歌唱有定节,不能乖离其基本原理。只有这样,才能“原始要终,体必鳞次”,把文章写成一个有条不紊、结构严密的整体。

 

 

【原文】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②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③。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④。夫人之立言⑤,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⑥,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⑦,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⑧,知一而万毕⑨矣。

【注释】
①宅情:即分章。章:本是音乐的一段,这里指诗文的章节。
②局:局限,划定疆界,即把语言分化成多少句子。
③体:整体,指各句组成章的整体。
④交通:互相通达,指句、章关系是密切相通的。
⑤立言:写文章,著书立说。
⑥成章:作“为章”。
⑦靡:细致。
⑧振本而末从:本、末,树根和树梢,比喻字句和篇章的关系。
⑨知一而万毕:《庄子·天地篇》:“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一,道;毕,全部。

【译文】
创作要把情意安排在合适的处所,语言安置在适宜的位置上。把情意内容安顿在一定的地方叫做分章,把语言安顿好就叫做造句。所以,“章”就是明白的意思;“句”就是分界的意思。把语言分界,就是把一个个字词联缀起来构成各自分别的单位;把情意内容叙述明白,就是总括所要包容的思想,把它蕴涵在选定的体裁之中。这样句和章的区域界限虽然互相不同,可是却像有道理连接那样彼此相通。人们的写作,用字造句,积累句子成为章,积累章成为一篇。全篇写的昭明卓著,也是由于每章都没有瑕疵;每章都写得明白而细致,是因为每个句子都没有毛病;句子写的清新挺拔,也是由于每个字词都不乱用。这就像振摇树木的根本枝叶就会随之而摆动一样,懂得事物的根本原则,各种各样的事例都可以概括进去了。

【原文】
夫裁文匠笔,篇有大小;离章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②。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③,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④之位;歌声靡曼⑤,而有抗坠⑥之节也。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⑦,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⑧,体必鳞次⑨。启行之辞,逆萌⑩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11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12,跗萼13相衔,首尾一体。若辞失其朋,则羁旅14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15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

【注释】
①离章:分章。
②体:即“总义以包体”的“体”。
③际会:遇合,指取舍得当。际,边际。会,合。
④缀:舞蹈时的行列。兆:表位子。
⑤靡曼:细致而拉长,指摇曳。
⑥抗坠:指高下。抗,同“亢”,高。坠,下降。
⑦断章取义:摘取全篇中的一章或几句借来表达自己的情意,不管它原来的意思。春秋时的外交使臣,念诗句来表达自己的心意往往断章取义。但就创作言,需要前后文相互联系。
⑧原始要终:见于《周易·系辞下》。原意为探讨事物的始末,这里指写作的从头到尾。
⑨鳞次:如鱼鳞排列。
⑩逆萌:预先萌生,即伏笔。逆,预先考虑到。萌,萌芽。
11追媵:追上文做陪衬,指作呼应。
12脉注:如咏贯注,指文章内在的条理、逻辑。
13跗(fū):花萼下的房。萼:花瓣外部下面的一圈绿色小片。
14羁旅:滞留外乡。
15寓:寄居。

【译文】
创作韵文和散文,作品的篇幅有大有小;作品的章句或者分离或者合一,它们的声调有缓有急。这些都要随文章的内容变化而加以调配,没有一定的规矩。一个句子不管有多少个字词,要把字词相互连接才能发挥作用;作品的一章总括一个完整的意思,必须把一个意思表达完整了才能成为一个段落。其中要掌握所表达的情意,有时放开,有时接住,要切合命意。例如舞蹈的回旋环绕,要有一定的行列和位子;又好比歌声婉柔摇曳,要有忽高忽低的节奏。考查诗人用诗句来比拟譬喻,虽然是断章取义,然一章一句都在全篇之中,好比蚕茧抽出丝绪一样。诗文从开始到结束,在体制上必须像鱼鳞一样按秩序紧密排列。行文开始的言辞,就要为中篇埋下伏笔;结尾的言辞,要呼应前文语句的意旨,所以能够做到文字像织绮的花纹那样交接,内在的意义一脉贯通,好像花房和花萼一样相互衔接,首尾连成一个整体。倘若辞句没有配合恰当,上下脱节,那就好像羁留异乡的旅客孤独无友;叙述要是违反了顺序,那就像漂泊寓居在外的人一样不安定。因此造句切忌颠倒,裁断分章要重视行文有顺序,这本来是表达情意的要求,无论韵文和散文写作中共同一致的要求。

【原文】
若夫笔句无常,而字有条数①: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②也。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禋③,以二言为句。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④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⑤时,元首⑥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⑦是也;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杂出诗骚⑧;两体⑨之篇,成于两汉:情数运周⑩,随时代用矣。

【注释】
①条数:分条述说,分别说明。
②权节:权宜、变通的节拍。《诗经》以四言为主,三字五字句只是适应情势,加以变通。
③祈父:《诗经·小雅》中的一篇。诗的第一句是“祈父,予王之爪牙”。祈父即圻父,官名,镇守封圻(边疆)军队的司马。爪牙,指虎士,比喻武臣。肇禋:开始祭祀。《诗经·周颂·维清》中有“肇禋,迄用有成,维周之桢”。
④竹弹:指传为黄帝时的弹歌。
⑤虞:舜。
⑥元首:《尚书·虞书》载有《元首歌》,“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喜”、“起”、“熙”押韵,所以说是三言。股肱:指大臣。股,大腿;肱,胳膊。元首,指舜。百工:即百官。
⑦洛汭之歌:即《五子歌》,共五首,基本是四言,夏时国君太康的弟弟在洛水边上唱的歌。
⑧“六言七言”二句:《诗经》《楚辞》中已有六言、七言的句子。如《诗经·大雅·召曼》:“维昔之富不如时,维今之疚不如兹。”《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兮”是助词,不算字数。
⑨两:疑当作“二”。两体:指六言、七言这两种诗体。
⑩情数:指作品内容的多种多样。数,屡,指复杂。运周:运转不停。周,周详。

【译文】
至于章、句的变化虽没有一定的常规,而一句之中字数多少的作用可以分别说明:四字的句短,虽然密凑但音节并不急促,六字句长,虽然宽裕但音节并不迂缓。有时变成三言、五言的句子,大概是适应情势变化的权宜节拍。至于《诗经》中《雅》《颂》这一类郑重的体裁,以四言诗为正宗,唯有《小雅·祈父》《周颂·维清》,用了二言的句子。考查二言诗开始于黄帝时代,《竹弹谣》就是二言的歌谣;三言诗是从虞舜时代兴起的,《元首诗》就是三言的诗歌;四言诗在夏朝时候多用,《洛汭之歌》便是四言的诗歌;五言诗出现在周代,《行露》便是五言诗歌。六言诗和七言诗,夹杂在《诗经》和《楚辞》中间,运用这两种句式的诗歌体裁,到西汉时才发展成为完整的诗篇。由于情势趋向于复杂,表达要求得更周详,随着时代的发展,复杂长句的运用就逐渐代替了简单的短句。

【原文】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①文辞气。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②: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③,而善于资代。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④。”观彼制韵,志同枚贾。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⑤,百句不迁,则唇吻⑥告劳;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⑦,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⑧。

【注释】
①节:调节。
②“刘歆、桓谭”二句:刘歆、桓谭二人一韵到底的作品已失传。迁,变,转。
③积韵:重复用同一个韵,即“百句不迁”。
④“陆云亦称”三句:陆云论韵的话见其《与兄平原(陆机)书》。四言诗句一韵,四句两个韵脚,他也主张两个韵脚就转韵。陆云,陆机的弟弟。
⑤躁:急。
⑥唇吻:嘴。吻,嘴唇。
⑦触思利贞:构思顺利。贞,正。
⑧庶:将近,差不多。咎:过失。

【译文】
至于辞赋的改换音韵使适合情调,是为了调节文辞,配合气势。贾谊和枚乘的作品,喜欢用两韵脚之后就改韵;刘歆和桓谭的作品,写了一百句也不换韵。这也是各有自己的用意和志趣啊!从前魏武帝曹操论诗,对同韵的字用多了表示不满,却赞美换韵。陆云也说,四言诗的转韵,以四句一转为好。看他对用韵的主张,同枚乘和贾谊是相同的。可是用两韵之后即改韵,存声韵上就显得稍微有些急躁;如果一百句都不换韵又太单调,读起来嘴巴也会感到疲劳。富有才华的作家能使音韵激荡抑扬,这样虽然在用韵上很好地触动思想,有利表达真诚的感情,但不如加以折中,根据具体情况变换音韵,这样几乎可以保证在用韵上没有过失。

【原文】
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于句外①。寻兮字成句,乃语助余声。舜咏南风②,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扎句③之旧体;乎哉矣也,亦送末之常科④。据事似闲⑤,在用实切。巧者回运⑥,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⑦难谬,况章句欤?

【注释】
①句外:指“兮”字在韵脚后,所以说句外。如《楚辞·橘颂》:“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长”、“像”是韵脚。其“兮”字在韵脚之外。
②南风:《尚书·虞书》中记载有《南风歌》,其歌辞为:“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③扎:削竹刺入,嵌进。扎句:指嵌入句中的助词。
④常科:常用的形式。
⑤闲:空,没有实际的作用。
⑥回运:婉转灵活的运用。
⑦外字:实字之外的字,指虚字。

【译文】
再有《诗经》作者在句内用“兮”字,《楚辞》中大量用了“兮”字,而且“兮”字已可以用在句子之外。考查“兮”字构成句子,作为承接语气的成分,乃是一种语助词,用来延缓语气的。虞舜咏唱的《南风歌》里,早就用了“兮”字了,可是魏武帝曹操却不喜欢用“兮”字,难道不是他认为“兮”字在文义上没有什么作用吗?至于夫、惟、盖、故这些虚词,是句子开头的发语词;之、而、于、以,是造句中的常用虚词;乎、哉、矣、也这些虚词,是句末的常用助词。照叙议的事理来看这些虚词似乎是闲余的,就作用而言它们却很实在管用。巧妙的作者善于回环婉转地运用,使文辞更加严密,将要在使用实词构成几句外,又得到一个虚词的帮助。实字之外的虚字的运用都不允许有谬误,何况是实字构成的章句呢!

【原文】
赞曰:断章有检,积句不恒①。理资配主,辞忌失朋。环情草调,宛转相腾。离合同异②,以尽厥能。

【注释】
①恒:久,有定。
②离合:即“离章(分章)合句(造句)”。同异:有同有异,指章句的千变万化。

【译文】
总结:
断分章节有一定的法度,
积句成章却没有常规。
每个章节的内容要配合主题,
用辞切忌不注意关系变得孤立。
围绕思想感情来安排韵调,
使文辞抑扬婉转相互发扬。
从实际需要出发分章遣句,
尽量发挥章句的功能。

【评析】
《章句》的“章”,沿用了《诗经》乐章的“章”,用以指作品表达了某一内容的段落。“句”是古代说话时一个停顿单位,不是现代汉语中所说的句。本篇讲文章写作中的分章造句。
全篇分三部分:一、讲章、句的定义和意义,以及分章造句的基本原理。二、讲章、句组织的基本原则和方法。三、讲章、句中的长短、字数、押韵及虚词运用的基本原则和方法。
本篇中,刘勰强调章、句是构成文学作品的细胞,是写作的基础;要求文采交织于外,脉络贯注于内,结构严密,首尾一体;围绕这几点,刘勰对句子的长短、语气的缓急、韵调的改从、虚字的运用等都作了探讨。
 

翠微散人:  21:16:04
设情有宅,宅,本意屋子。这里延伸为容纳、统摄、依托。不是章的意思。

原始要终。原,追溯、探查。要,总括、约束。

关乎情绪之微妙变化,不可废也。
善用闲字者,虚能胜实。
 文心雕龙第三十五篇《丽辞》
题解:


   《丽辞》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五篇,论述文辞的对偶问题。“丽”,即耦,也作偶,就是双、对。讲究对偶,是我国文学艺术独有的特色之一;对偶的构成,和汉字的特点有重要关系。所以,从我国最早的文献《易经》、《尚书》等,直到现在的文学作品以至一般著作,也常用对偶。本篇就是对这一重要问题所做初步总结。

全篇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论对偶的形成原因及其源流梗概。刘勰认为,大自然赋予万物的形体是成双的,因此,反映万物的文学创作,只要对事物作全面考虑,就可“自然成对”。这个道理虽然很不全面,但它不是从追求华丽出发,而是从客观事物的自然之美出发。联系下面所讲“奇偶适变,不劳经营”等观点来看,用不用对偶,取决于内容,则对偶的运用,也是为了更好地反映客观事物。因此,刘勰认为古书上的对偶,如“满招损,谦受益”之类,并不是有意为对,而是事实如此,“率然对尔”。到汉代以后(主要是东汉以后),逐渐“崇盛丽辞”,才愈来愈讲求精细,并发展而为繁滥。

第二部分讲对偶的种类。刘勰将古来对偶归纳为四种类型:言对、事对、反对、正对。言对、事对“各有反正”,也包括在四种基本类型之中了。刘勰认为这四种对,言对易,事对难,反对优,正对劣。他的分析基本上是对的。
 

第三部分首先列举几种应该避免的弊病,如相对两方的内容重复、优劣不均、孤立无偶和对偶平庸等,然后提出总的要求:要对得合理恰当,并美如联璧;对句和散句应交错运用,像用种种不同的玉器加以调节。
 


刘勰生当六朝骈文盛行之际,《文心雕龙》也用骈文写成;本篇所论,褒多于贬,说是他对骈文是有所偏爱的。在文学创作中,若发挥汉语的有利因素,“奇偶适变”,对加强作品的艺术性,以及更好地表达某些内容,都是有益的。刘勰对此做了初步总结,也是可取的。问题在于,本篇并非专论对偶;所谓“迭用奇偶”,显然指骈文而言。一般散文只是偶用对句,就不存在“迭用奇偶,节以杂佩”的问题。骈文以对句为主,可说是雕章琢句的典型文体,总结这方面的经验,是意义不大的。

【原文】
造化赋形,支①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②,自然成对。唐虞之世,辞未极文,而皋陶赞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③。”益陈谟云:“满招损,谦受益④。”岂营丽辞,率然⑤对尔。易之文系⑥,圣人之妙思也。序乾四德,则句句相衔;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⑦;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至于诗人偶章,大夫联辞,奇偶⑧适变,不劳经营。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厘。然契机⑨者入巧,浮假者无功。

【注释】
①支:同“肢”,即肢体。
②相须:相对,相需。须,待,宜。
③“罪疑惟轻”二句:《尚书·伪大禹谟》中皋陶回答舜的话。疑,疑惑不定。
④“满招损”二句:《尚书·伪大禹谟》中益赞助禹说的话。
⑤率然:随便,未经思考。
⑥易:指《周易》。文系:指解说《周易》的《文言》和《系辞》,相传都是孔子所作。
⑦“龙虎类感”二句:《周易·乾卦·文言》中有“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的话,这些话都字字相对。俪,对偶,骈俪。
⑧奇偶:奇,单数;偶,双数。指散句和偶句。
⑨契机:合时,指对偶得当。


【译文】
自然所赋予的形体、肢体都一定是成双成对的,这是造化的作用,它说明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人的心思需要表达因而产生了文辞,创作文辞多方面的裁剪考虑,高低上下相互配合,自然便构成对偶。唐尧、虞舜的时代,文辞还没有很讲究文采,而皋陶就曾经赞助虞舜出主意说:“罪过大小不能确定的就从轻处理,功劳大小不能确定的就从重奖赏。”益也向夏禹贡献意见说:“自满的招致损失,谦虚的受到益处。”这些难道是有意造成的对偶吗?不经意自然相对罢了。
《易经》中的《文言》《系辞》,是圣人精思的表现。序述《乾卦》的元、亨、利、贞这“四德”,就字字相对;讲到同类互相感应,例如“云随从龙,风随从虎”,就是字字都相骈俪;讲到天地的道理简要平易,就非常婉转地相互承接;说的“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就是隔行隔句遥相对仗。虽然这些句子的字数不一样,可是用意构成对偶却是一致的。

至于《诗经》的作者在作品中相对偶的章句,东周列国士大夫在外交上应对时使用的联偶的言辞,有单句有偶句,都适应内容变化的需要,不用劳费心思去安排经营。自从扬雄、司马相如、张衡、蔡邕推崇华丽对偶的文辞,大加运用,如宋人的讲究画画,吴人的讲究铸剑一样,注意文辞的雕饰,所以在他们的作品中,骈俪的句子与丰富的文采一起流传,对偶的意思和超逸的声韵一起显耀。到了魏、晋时代的许多作者,造句更加精密,联缀字词,情趣配合,讲究对仗,辨析毫厘。然而契合时机用得适当的才巧妙,浮泛造作的没有效果。


【原文】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①为易,事对为难,反对②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③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长卿上林赋云:“修容乎礼园④,翱翔乎书圃⑤。”此言对之类也;宋玉神女赋⑥云:“毛嫱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此事对之类也;

仲宣登楼云:“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此反对之类也;孟阳七哀云:“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对之类也。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征人之学,事对所以为难也;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⑦,正对所以为劣也。又以事对,各有反正,指类而求,万条自昭然矣。张华诗⑧称:“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刘琨诗言“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


【注释】
①言对:文字的对偶。
②反对:意义相反的对偶。
③空辞:指不用典的文辞。
④修容:修饰容仪。礼园:礼仪之园。《礼》是用调整威仪的,即可以修容。
⑤翱翔:浮游,徘徊,指学习《尚书》。圃:园圃,园地。
⑥宋玉:战国时代楚国作家,作有《神女赋》。
⑦并贵共心:也是双关,既指对偶两句表达相同的思想,又指刘邦和刘秀都贵为天子而同样思念家乡。
⑧张华:西晋作家。诗:指张华的《杂诗》。


【译文】
骈俪对偶的体例,大概有四种:言对是容易的,事对是困难的,反对是优,正对是差的。言对,就是对偶的双方都用抽象的言辞而不用事例;事对,就是并列举出人事证验的事实;反对,就是事理相反而又旨趣相合的对偶;正对,就是事实不同而意义相合的对偶。司马相如的《上林赋》中说:“在礼仪的殿堂上修饰,在书圃之中翱翔飞舞。”这就是属于言对这一类。宋玉的《神女赋》中说:“美女毛嫱用袖遮着脸蛋,自愧不够标准;美人西施以手掩着面庞,相比没有光彩。”这是事对这一类。王粲的《登楼赋》说:“楚人钟仪被晋国幽禁为囚,仍然弹奏楚国的音乐;越人庄舄在楚国做大官,犹尚吟咏越国的歌曲。”这是反对这一类的。

张载的《七哀诗》说:“汉高祖怀念家乡的枌榆社,光武帝思念故乡的白水县。”这就是正对这一类的例子。只要把心里话组成对偶就行,这就是言对之所以容易的原因;事对要考验一个人的学问,所以它就比较困难;钟仪和庄舄虽然一个幽囚一个显达,但他们不忘故国的志气却是相同的,所以反对是好的。汉高祖和光武帝都很荣贵,思念家乡的感情也相同,所以说正对是差的。事对也有正对和反对的区别,按照各类来考求,各种各样的对偶自然看得清楚明白了。张华的《杂诗》说:“远游的大雁比翼飞翔,归去的鸿雁连翅而飞。”刘琨的《重赠卢谌诗》说:“孔子听晓捕获到了麒麟很悲伤,孔子听说在西郊狩猎到了麒麟而哭泣。”像这类意思重复的句子,就是对句中重复多余的部分。

【原文】
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若两事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①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②而行也。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必使理圆事密,联璧③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④,乃其贵耳。类此而思,理自⑤见也。


【注释】
①驽:劣马。
②趻踔(chěnchuō):跳跃着走。
③璧:环玉。
④杂佩:包括各种不同的佩玉,有各种形式和名称。
⑤自:作“斯”。

【译文】
因此言对是美好的,好在对得精致巧妙;事对是好的,好在用事公允恰当。倘若两件事情相配对偶,而一好一坏优劣不相称,那就像驾车,把千里马套在马车的左边作骖马,把劣马套在马车的右边作服马。至于要是只有孤零零的一件事情,没有可以相配对的,那就像夔只有一只脚一样,只能跳着走路了。倘若文意气势毫无创新之处,文辞缺乏新异的文采,只是些平庸的骈俪之辞,那就只能使人看了昏昏欲睡。因此,一定要使对偶的句子文理圆通,事义周密,像双联的璧玉呈现文采,共同放在一篇文章里。再加上交错地运用奇句和偶句,像用各种佩戴着的玉石来调节它,这才算是可贵的。类似这样去思考,怎样用对偶的道理自然就明白了。


【原文】
赞曰:体植必两,辞动①有配。左提右挈,精味②兼载。炳烁联华,镜静③含态。玉润双流,如彼珩佩④。

【注释】
①动:动辄,往往。
②精味:精义韵味。
③静:同“净”,明净。
④珩:成双的佩玉上面的横玉。佩:古代衣带上佩戴的玉石。

【译文】
总结:
事物的生长自然成双成对,
文辞的运用也往往对偶。
创作中能上下左右兼顾,
精义与韵味就能共同表现。
像光彩闪烁并联的花朵,
如明镜照物含有千姿百态。
玉石的光泽和声韵双双传流,
如那佩戴着的美玉杂佩。

【评析】
《丽辞》的“丽”是骈俪的意思,“丽辞”即骈俪之辞,即讲究对偶,是我国文学艺术中独有的艺术特色之一。本篇论述了文学的对偶问题。
全篇分三部分:一、讲语言的对偶形成的原因及其源流梗概。刘勰认为丽辞的产生出于自然,是自然形成的,事物本身具有对偶的自然美,反映事物的语言自然也有对偶。他欣赏对偶的自然美,主张“自然成对”。二、讲对偶的四种基本类型。刘勰将古来的对偶归纳为四种类型:言对、事对、反对、正对。他的分析基本上是对的。三、通过列举几种应该避免的弊病,论述了使用对偶的基本原则和注意事宜:要对得合理恰当,对句和散句要交错运用等。

对偶是文学作品的一种修辞手段。汉魏六朝文学作品讲对偶之风的逐渐兴起,和文学本身的发展直接有关。它一方面说明随着文学的发展人们日益重视文学艺术修辞手段的运用,另一方面也说明对这一修辞手段如不正确运用会助长形式主义的文风。刘勰正是在这一情况下讨论了丽辞问题。
 文心雕龙第三十六篇《比兴》

题解:

《比兴》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六篇,专论比、兴两种表现方法。赋、比、兴是我国古代诗歌创作的重要传统。对于赋,刘勰在《诠赋》篇已结合对辞赋的论述讲到一些。

本篇只讲比、兴,除二者关系较为密切外,也说明刘勰认为在艺术方法上,比、兴两法更值得探讨和总结。对比、兴的理解,历来分歧甚大。刘勰在总结前人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这些意见对比、兴传统方法的发展,有着一定的影响

全篇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提出刘勰自己对比、兴的理解:比是比附,是按照事物的相似处来说明事理;兴即兴起,是根据事物的隐微处来寄托感情。这基本上是对汉人解说的总结。刘勰又说:“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记(托)讽。”把比、兴方法和思想内容的表达密切联系起来,这是刘勰论比、兴的重要发展。第二部分从《诗经》、《楚辞》中举出一些实例,进一步说明比、兴在具体创作中的运用,以及汉魏以来多用比而少用兴的变化情况。因为汉晋期间用比的方法更为频繁,所以,第三部分专论比的运用。刘勰用大量例证说明,比可以用来比声、比貌、比心、比事等;总的要求是“以切至为贵”。汉魏以来“日用乎比,月忘乎兴”,在文学创作中也取得了“惊听回视”等艺术效果,但刘勰对忽视兴的倾向是不满的,所以说这是“习小而弃大”。

刘勰对比、兴两法的运用,提出一个重要的要求,是在全面观察了事物的基础上“拟容取心”。比拟的是事物的形貌,但不应停留在形貌的外部描写上,而必须提取其精神实质;也就是说,要通过能表达实质意义的形貌,来抒写作者的思想感情。只有这样,才能“斥言”、“托讽”,以小喻大。 

【原文】
诗文弘奥,包韫六义①,毛公述传,独标兴体②,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③?故比者,附也;兴者,起④也。附理者,切类⑤以指事,起情者,依微⑥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⑦,兴则环譬以记讽。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⑧。


【注释】
①韫:藏。六义:即风、赋、比、兴、雅、颂。其中风、雅、颂指诗的类型,赋、比、兴是表现手法。赋是直接铺陈,比是比喻,兴是因物起兴。
②独标兴体:《毛传》注释《诗经》时,对“兴体”有特别注明。
③比显:比喻手法明显,也较易识别。兴隐:起兴手法隐晦,和比喻又有相似之点,不易识别。
④起:引起。
⑤切:切合。类:相似。
⑥微:隐。
⑦畜:当作“蓄”。蓄愤:积愤,兼激愤的感情。斥言:指斥的话。
⑧诗人:指《诗经》作者。有二:二指比兴两种手法。


【译文】
《诗经》的内容深广,包含着风、雅、颂、赋、比、兴这“六义”。可是毛公给《诗经》作注,只注明某篇作品是用的“兴”法,难道不是因为通贯全书按照“风”、“雅”、“颂”来分类,而“赋”是直接铺陈手法前后相同,比喻也很明显,只有托物起兴比较隐晦吗?所以“比”,就是比附的意思;“兴”,就是起兴的意思。比附事理的,用贴切的类比方法来说明事物;因物起兴的,依靠含义微隐的事物来寄托情意。因为触物起情,所以起兴的手法得以成立;因为比附事理,所以比喻的手法得以产生。比喻就是怀着蓄积愤懑的感情来斥责,起兴就是用委婉的譬喻来寄托用意的意思。因为大概跟着时间推移情思的不同,所以诗人言志的手法有比喻和起兴这两种区分了。


【原文】
观夫兴之托喻,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①贞一,故夫人象义。义取其贞,无疑于夷禽;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明而未融,故发②注而后见也。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类教诲,蜩螗以写号呼,浣衣以拟心忧③,席卷以方志固④:凡斯切象,皆比义也。至如麻衣如雪,两骖如舞,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楚襄⑤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于是赋颂先鸣,故比体云⑥构,纷纭杂遝,信⑦旧章矣。


【注释】
①尸鸠(jiū):即鸬鸠,布谷鸟。
②发:阐发、启发。
③“浣衣”句:《诗经·邶风·柏舟》:“心之忧矣,如匪浣衣。”浣衣,洗衣。
④席卷:应作“卷席”。“卷席”句:《诗经·邶风·柏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⑤襄:当作“衰”。楚衰:指楚怀王和楚顷襄王时代,怀王和顷襄王听信靳尚等奸臣谗言,疏远流放屈原。
⑥云:纷纷的意思,形容众多。
⑦信:当作“倍”。倍,即“背”
【译文】
观察起兴的寄托讽喻,措辞委婉而又自然成章,它所举的名物虽小,但取其相类之点以托喻的含义却很大。关雎鸟雌雄相配各自有别,所以诗人用后妃来比这种贞洁的德行;尸鸠鸟守巢坚贞专一,所以诗人用夫人来比拟这种节义。在用意上只取它坚贞专一这一点,不在乎它是平凡的飞禽;在德行上只看重它雌雄有别这一点,不必嫌忌它是猛禽。这些诗句虽然明白,但它们的含意不够显豁,所以要看了注才懂得。再说什么叫比喻?就是用一定的事物来比附,明白而确切地说明用意。

所以《诗经》的作者用金和锡来比喻君子美好的德行,用珪和璋的配合来譬喻教导臣民,用螟蛉来类比教诲子女,用蝉噪来比喻描写殷的饮酒呼号之声,用衣服脏了也不浣洗来比拟内心的忧愁,用我的心不似席子那样可以卷收来比方心志的坚固,像这些贴切的形象,都是比喻的手法。至于说“麻布衣就像雪一样洁白”,“两骖马和两服马奔驰像合于舞蹈的节拍”,这一类例子也都属于比喻。战国时代,楚国衰败,楚顷襄王听信谗言,屈原忠烈而被流放,他因而继承《诗经》的义旨,创作了《离骚》,其中的讽喻兼用比喻和起兴的手法。汉代的创作虽然兴盛,可是辞赋的作者喜欢阿谀奉承,《诗经》《离骚》讽刺的传统丧失了,起兴的手法意义销匿亡故了。这时赋、颂就首先得到发展,所以比喻手法风起云涌,繁多而复杂,背离了过去比兴并运的法则。


【原文】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宋玉高唐①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②。”此比声之类也;枚乘菟园云:“焱焱③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此则④比貌之类也;贾生鵩赋⑤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⑥。”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⑦子也。”此以声比心者也;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⑧,范蔡⑨之说也。”此以响比辩者也;张衡南都云:“起郑舞⑩,茧曳绪。”此以容比物11者也。若斯之类,辞赋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至于扬班12之伦,曹刘13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纤综比义,以敷其华,惊听回视,资此效绩。又安仁萤赋云“流金在沙”,季鹰杂诗云“青条若总翠”,皆其义者也。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


【注释】
①高唐:战国时期楚国作家宋玉的《高唐赋》。
②竽:乐器名,形似笙,有三十六簧。籁:孔窍发出的声音。
③焱焱(yàn):形容鸟飞的快。
④则:当删去。
⑤贾生:即贾谊。赋:当作“鸟”。《鵩鸟》:《鵩鸟赋》。
⑥纠纆(mò):用三股拧成的绳。纆,绳索。
⑦畜:养。
⑧络绎:接连不断。
⑨范蔡:范睢,蔡泽,都是战国辩士,都曾做过秦国的丞相。
⑩郑舞:郑国地方的舞蹈。
11以容比物:似当作“以物比容”。容,仪态。
12扬班:扬雄、班固。
13曹刘:曹植、刘桢。


【译文】
比喻这种手法,在用做比喻的事物上没有一定的常规:有的用声音来比喻,有的用形貌来比方,有的用心思来比拟,有的用外在的事物来比譬。宋玉在《高唐赋》中说:“纤细的枝条发出悲切的声音,好似吹竽吹箫一样。”这就是拿声音来比譬的一类。枚乘《菟园赋》中说:“众多的鸟儿纷纷疾飞,好像点点尘埃间杂在白云里一样。”这就是拿形象来比喻的一类。贾谊《鵩鸟赋》中说:“祸殃与福气,跟三股绳纠结在一起没什么不同。”

这就是用事物来比譬道理的。王褒《洞箫赋》中说:“优雅柔和,像慈父抚养子女一样。”这就是用箫的声音来比用心的。马融的《长笛赋》里说:“繁言缛辞,连续不断,就像范睢、蔡泽的辩说之辞一样。”这就是用音乐来比喻游说辩论的。张衡《南都赋》中说:“跳起郑国的舞蹈,就像蚕茧的抽丝一样。”这就是用事物来比拟人的舞姿的。像上述这一类例子,都是辞赋这种文体所争先运用的。往往注重用比喻的手法,渐渐忘掉用起兴,熟悉次要的比喻手法,抛弃意义重大的起兴手法,所以诗文创作就不及周代了

至于扬雄、班固这班人,曹植、刘桢以下的作家,他们图绘山川的状貌,描写云物的形影,没有不把比喻像织综一样交错地编织起来的,显示文采的,耸动视听的,全靠比喻来显示它的功效成绩。再有潘岳的《萤火赋》说,萤火虫飘飘忽忽地闪光,“就像流动的金子在沙里闪烁”;张翰《杂诗》说,“青青的枝条好似集合在一起的翠玉”,都是用比喻手法。所以比喻的运用虽然各种各样,要以用得贴切合理最为重要,如果把天鹅刻画得像鸭子一样,那就没有什么可取的了。


【原文】
赞曰:诗人比兴,触物圆览。物虽胡越①,合则肝胆。拟容取心②,断辞必敢。攒杂咏歌,如川之涣③。

【注释】
①胡越:胡,胡人,在北方;越,越人,在南方。比喻相距很远。
②容:容貌,形象。心:指精神实质。
③涣:作“澹”。澹澹:水波动荡样子。


【译文】
总结:
诗人兼用了比喻和起兴的手法,
感触事加以周密鉴别观览。
事物虽如北胡南越绝不相关,
运用比兴便近如肝胆紧连。
比拟形象抓住精神实质,
判断采用词语必须果敢。
攒积事物杂用比兴写成诗篇,
那文章就会合成滔滔奔流的河水。

【评析】
《比兴》的“比”是比喻,“兴”是起兴,都是我国古代诗歌创作中的传统艺术表现手法。这两种表现手法都和艺术现象有密切关系。本篇讲“比兴”这两种艺术表现方法及其和艺术形象的关系。对比、兴的理解,历来分歧较大。刘勰在总结前人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这些意见对比兴传统方法的发展,有一定的影响。

全篇分三部分:一、讲“比兴”的意义及其关系。比是比喻,兴是因物起兴。这基本是对汉人比兴方法的总结。此外,又将比兴方法和思想感情联系起来,这是刘勰对该方法的发展。二、讲“比兴”的艺术表现特点,通过《诗经》《楚辞》中的实例,进一步说明“比兴”艺术方法在具体创作中的运用。三、专论“比”的类别及用“比”的基本原则。

《比兴篇》是我国第一篇专论“比兴”的论文。刘勰总结了汉以来文学创作正反面的经验,对“比兴”的含义有了新的认识,即“比兴”不仅是艺术表现方法,而且包含有艺术形象的萌芽。此外刘勰对“比兴”的运用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要求:“拟容取心”的原则。“拟容”即要重视“比兴”的具体形象,“取心”即要重视形象所包含的意义,提取其精神实质。即要通过能表达实际意义的形貌,来抒写作者的思想感情。
 文心雕龙第三十七篇《夸饰》

题解:

   《夸饰》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七篇,专论夸张手法的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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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篇分三部分。第一部分论夸张描写在文学创作中的必要。刘勰从《诗经》等儒家经书中举一些运用夸张手法的例子,指出这种描写虽然不免过分,但不仅无损于作品的教育作用,反而能“追其极”、“喻其真”,起到更为有力的教育作用。其实,不仅某些难以表达的事理,甚至普遍的形器,也正是借助于夸张的方法,才能突出其实质,发挥积极的艺术效果。因此,刘勰断定“文辞所被,夸饰恒存”,凡是文辞描写,就永远存在着夸张的表现方法。 

第二部分讲夸张手法在两汉的运用、发展情况及其艺术力量。刘勰举汉赋中的一些例子,说明汉代辞赋家在夸张的运用上,虽有从盛行到过分的倾向,但都能在辞赋创作中“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充分发挥了夸张描写的艺术效果,甚至能使盲人睁开眼睛,聋子也受到惊骇。
第三部分论夸张手法的基本原则。刘勰认为,一方面要继承《诗经》等儒家经书的优良传统,一方面要纠正汉代辞赋家夸张过分的偏向,做到“夸而有节,饰而不诬”;关键在于抓住要点,能有力地表达思想感情,而不要用不恰当的夸张,使“名实两乖”

刘勰不仅认为从开天辟地以来,有文辞就必有夸饰,甚至还鼓励作家打破常规,以“倒海”、“倾昆”的精神,去努力探取夸饰的珠宝。这说明他并未死守儒家的一切教条,而对文学艺术的表现特点,有着较为正确的认识。

【原文】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神道①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②其真: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故自天地以降,豫③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④,风格⑤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且夫鸮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⑥。大圣所录,以垂⑦宪章,孟轲所云“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

【注释】
①神道:即神妙的道理。因其抽象,所以难摹写。
②喻:说明。
③豫:干预,参与。
④诗:《诗经》。书:《书经》,即《尚书》。这里诗书代指五经。雅言:正言。雅指标准,是当时通行的话。
⑤风:教化。格:法则。
⑥矫饰:夸饰。矫,改正,引申为改变的意思。
⑦垂:流传。

【译文】
超乎形象而抽象的叫做道理,有形象而具体的叫做器物。神妙的道理难于描摹,用精深的语言也不能写出它的妙极之点;具体的器物容易描绘,壮丽的文辞就可显示它的真相。这并不是作者的才能有什么高低,只不过事理的表达自有其难易区别罢了。因此,自从开天辟地以来,描叙到事物的声音形貌的,只要用文辞表现的地方,夸张的修饰长期被运用。

即使《诗经》《尚书》是典雅之言,用来教化世俗,训导世人,因此用事理应该广博,文辞也要求有夸饰。所以形容高峻就说,“山高能够顶到天”;评论狭窄就说“黄河里放不下一条小船”;说到多就说“子子孙孙有千亿”,说到少就说“人民没有一个留下来”;讲洪水围上了山陵,举出了“滔滔的洪水淹没天空”的说法;讲敌人前军倒戈杀得血流成河,就说“血多得可以把杵棒都漂浮起来了”。

这些言辞虽然很是夸大,但对表达文义并没有妨害。况且,猫头鹰丑恶的声音,哪有因为它停在学宫树上而变得好听呢?苦菜的苦味,哪有因为长在周氏家族肥美的平原上就变成了甘甜的饴糖?这些话用意都在于加强赞美,所以从义理上来讲就似乎成了违反常情的夸饰。这些都是伟大的圣人所记录,用做传世的典范。这正如孟轲所说的:“解说诗不要因为文字损害了言辞的意义,不要拘泥辞义来损害作者的用意。”

【原文】
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①,诡滥愈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鹩俱获②。及扬雄甘泉,酌③其余波,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至东都之比目④,西京之海若⑤,验理则理无不验⑥,穷饰则饰犹未穷矣。又子云羽猎,鞭宓妃以饷屈原;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⑦。娈彼洛神,既非魍魉⑧,惟此水师⑨,亦非魑魅;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此欲夸饰其威,而饰其事,义暌剌⑩也。

【注释】
①相如:司马相如。凭风:继承宋玉、景差辞赋的夸饰风格。
②从禽:打猎追赶禽兽。飞廉:神话中的动物,即龙雀,鸟身鹿头。鹪鹩:形似凤凰的鸟。
③酌:汲取,学习之意。
④东都之比目:应为《西都》。班固《西都赋》中有“揄文竿,出比目”的话。此目,即比目鱼,古代传说东方有比目鱼。
⑤西京之海若:张衡《西京赋》中有“海若游于玄渚”的话。海若,海神;渚,水中小块陆地。
⑥不验:应作“可验”。
⑦“张衡羽猎”二句:指张衡的《羽猎赋》,今已残。玄冥,水神名。朔,北方。
⑧魍魉:水怪。
⑨水师:水神,指玄冥。
⑩暌(kuí)剌:乖违。

【译文】
从战国末期的宋玉和景差以来,夸张修饰开始大量运用。到西汉司马相如架空立说,诡谲讹滥就更加厉害了。所以他写上林苑馆囿的宏大,就夸张说流星与宛虹飞进了它的栏杆;描写猎取飞禽的众多,就夸张说飞廉和凤凰都同时抓到了。到扬雄作《甘泉赋》,受到司马相如的影响,说到树木的珍奇,就假借那珍贵的珊瑚为枝、碧玉为叶的玉树;谈及宫殿的高峻极高,就说鬼神也上不去而掉下来。

至于班固《西都赋》里谈到的比目鱼,张衡《西京赋》里说到的海若神,凭事理去检验就没有可验证的,就极度夸张,也谈不上夸张到了极点。再有扬雄的《羽猎赋》说,鞭打洛水之神宓妃,要她给屈原送饭,张衡的《羽猎赋》说,把管水的神玄冥囚困在北方的原野。那美好的洛神宓妃,既不是妖精;这水之族之师的玄冥,也不是怪物;作者没有根据地加以浮夸的形容,不是太疏忽了吗?这只是想夸大它的声势和事件,却违反了事例。

【原文】
至如气貌山海,体①势宫殿,嵯峨揭业,熠耀焜煌之状②,光采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③其将动矣。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于是后进④之才,奖气挟声⑤,轩翥而欲奋飞,腾掷而羞跼步;辞入炜烨⑥,春藻不能程其艳,言在萎绝⑦,寒谷⑧未足成其凋;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信可以发蕴而飞滞⑨,披瞽而骇聋矣。

【注释】
①体:体态、体貌。
②熠耀:光明。焜煌:辉煌。
③岌岌:高而危。
④后进:后起。
⑤奖气:自我夸奖才气,即仗恃才气。挟:持。
⑥烨:火光很盛的样子。
⑦萎绝:枯死。
⑧寒谷:刘向《别录》:“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谷。”燕,燕地;凋,凋零。
⑨蕴:积蓄。滞:阻滞不通畅。

【译文】
至于描写山海的气势形状,宫殿的格局形势,或突兀高大,或富丽辉煌,光彩照耀像要燃烧似的,形势巍峨像要飞动起来。这些都是靠着夸张来形成惊人的形状,顺着增饰来获得奇突的表现。于是后起之秀靠着这种夸饰的手法奋力高飞于青云之上,跳跃奔腾都羞于躅促的小步。如果用文辞描写炜烨明亮的光彩,就是春天的花卉也不能比它鲜艳;如果用语言形容萎绝枯萎的景色,荒山寒谷也不能比它萧条。谈到欢乐,文字里面带着笑声;论到悲戚,就好像声音里面带着哭泣。实在可以展露出内心的奥秘,使停滞的文势飞动起来,使瞎子开眼,使聋子震惊啊!


【原文】
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①。若能酌诗书之旷旨,剪扬马之甚泰②,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③,亦可谓之懿也。

【注释】
①名实:实际、名称。指夸张的语言与所描写的实际对象。乖:背反。
②扬马:扬雄,司马相如。泰:过度。
③诬:妄,歪曲。

【译文】
然而如果夸饰能够尽量抓住事物的要点,恰到好处,那读者的共鸣就会蜂拥而起;如果夸张违背了事物的常理,那语言和实际便会两相乖违了。倘若能够斟酌《诗经》《尚书》这些经典深远的旨意,剪除去掉扬雄、司马相如这些辞赋家过分的形容,使夸张有一定的节制,修饰而不虚假,那也可以算是美好啊!

【原文】
赞曰:夸饰在用,文岂循检。言必鹏运①,气靡鸿渐。倒海探珠,倾昆取琰②。旷而不溢,奢而无玷③。


【注释】
①鹏运:大鹏的运行。《庄子·逍遥游》说:北海有一种鱼,字名叫做鲲,不知有几千里大,变成鸟,化成了鹏,它的背不知有几千里,一飞就飞到南海的天池。这里用来指夸饰要有气魄。
②昆:昆仑山,产玉。琰:玉。
③奢:夸。玷:玉的斑点,指毛病。
【译文】
总结:
夸张修饰的作用在于得用,
文辞哪有可以依循的条条款款。
语言的气魄一定要像鲲鹏海运,
气势不要像鸿雁逐渐起迂缓。
倒干大海去探寻语言的珍珠,
反转昆仑去觅取宝玉。
含意旷远但并不满溢过分,
语言夸张但并无瑕疵缺点。

【评析】
《夸饰》的“夸”是夸张,“饰”是修饰。“夸饰”即夸张的修饰。本篇讲夸张手法的运用。
全篇分三部分:一、讲夸张描写在文学创作中的必要性。并且刘勰断定,凡是文辞描写,就永远存在夸张的表现手法。二、讲两汉赋家运用夸饰的情况及其艺术力量。举出了汉赋中运用夸饰的例子,说明汉赋充分发挥了夸张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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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讲运用夸饰手法的基本原则。
我国古代对夸张的艺术表现手法的认识不正确,刘勰则看到了“文辞所被,夸饰恒存”的现象和夸饰在文学创作中的必要性,认识到夸饰的艺术表现手法的作用。说明其对文学艺术的表现特点,有着较为正确的认识。
文心雕龙第三十八篇《事类》

题解:
    《事类》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八篇,论述诗文中引用有关事类的问题。所谓“事类”,包括故实或典故在内,但刘勰在本篇所讲“事类”,有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文学作品中引用前人有关事例或史实,一是引证前人或古书中的言辞。这比通常所说“典故”的范围要大得多。

本篇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事类”的含义、作用以及古来运用事类的概貌。刘勰认为运用事类的主要意义,在于“援古证今”、“明理”、“征义”。
第二部分由才与学的关系进而论述广博学识的必要。对才与学两个方面,刘勰除强调二者必须“表里相资”、“主佐合德”外,更提出“将赡才力,务在博见”,这是很值得注意的观点。他认为文学创作是“才为盟主,学为辅佐”,这种说法似近于天才论,特别是“文章由学,能在天资”之论,更是如此。但刘勰并非天才决定论者,而强调才与学必须“表里相资”才能发挥作用;更不认为作者的才力是天生不变的,只要坚持学习,广闻博见,就可丰富其才力。所以,这部分正以论述必须有广博的学识为主。最后提出运用事类的基本要求是:学识要博,取用应约,选择必精,道理须核:事类要用在文章的关键地方,而不要用于无关紧要的闲散之处。  

第三部分主要是举前人用事之误,以说明用典引文必须准确得当而如自出其口。  

     从古到今,善于运用事类的作者,曾为作品增色不少。刘勰对这问题的论述,如要求精约准确,“用人若己”等,基本观点是对的。但刘勰所处的,正是作者大量堆砌典故而使“文章殆同书钞”(《诗品》)的时期,略晚于刘勰的钟嵘尚对此进行猛烈地批评,本篇却是继续强调事类的好处,提倡运用事类的技巧,而对刘勰之前已用得过甚过滥的倾向不置一辞,这就是刘勰不及钟嵘的地方了。


【原文】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①,据事以类义,援②古以证今者也。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③。既济九三,远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书箕子之贞④:斯略举人事,以征⑤义者也。至若胤征羲和,陈政典之训⑥;盘庚诰民,叙迟任之言: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⑦,经籍之通矩也。大畜之象⑧,“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⑨”,亦有包于文矣。


【注释】
①文章之外:文采辞藻之外。
②援:引用。
③剖判:分别。爻(yáo)位:《周易》每卦的六爻都有其一定的位置。
④“明夷六五”二句:《明夷》,《周易》卦名,六五,即倒数第五爻是六,这爻的爻辞是,“箕子之明夷,利贞。”意思是箕子因为明智而受殷纣王伤害,利于在艰难中善于保持自己的正义。箕子,殷纣王的贤臣。
⑤征:验。
⑥“胤征羲和”二句:《尚书·伪胤征》说:主管历法的羲、和二人只知沉醉废事,王命胤国君前去讨伐,胤国君引用了《政典》中的话作为讨伐的根据:“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时指农业的时令时节,表示扰乱农时的要受到严厉的惩罚。《政典》,夏代的法典。
⑦鸿谟:大的谋划,指大文章。
⑧大畜:《周易》六十四卦中的一卦名。象:是解释这一卦象意义的象辞。
⑨“君子”句:象辞的原文为:“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君子,有修养的士大夫。识,记住;畜,同“蓄”。


【译文】
文章中的“事类”,就是文章在达意抒情之外,援用典故来类比说明义理,引用古事、古语来论证今义。从前周文王解释《周易》的卦辞和爻辞,分别每卦六爻的位置,《既济》卦的第三个阳爻,在爻辞里引用了古远的殷高宗征伐鬼方三年取得胜利的事,在《明夷》卦的第五个阴爻,在爻辞里记载近时箕子的坚贞受到殷纣王伤害的事:这是约略引用事例,用来证明含义的。至于像胤国君主去征讨羲、和,引用了《政典》里的教训;殷帝王盘庚告诫臣民,叙述了史官迟任的言论,这都是引用现成的辞语来说明道理的。然则说明某一道理引用现成的辞语,证论某一意义引用有关的事义例举人事,乃是圣人贤人的大文章,经书通用的规范了。《周易·大畜》卦的象辞说:“君子要多记识从前的言论和过去的行状。”这句话也包括到文辞写作了。


【原文】
观乎屈宋属篇,号依诗人①,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唯贾谊鵩赋,始用鹖冠之说;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②:此万分之一会也。及扬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③;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④,遂捃摭⑤经史,华实布濩⑥,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


【注释】
①诗人:《诗经》作者。指屈原、宋玉写作有创造性,很少引用别人的话。
②“相如上林”二句:司马相如《上林赋》中引用了李斯《谏逐客书》中的“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的话。鼍,动物名,即扬子鳄,其皮可用来做鼓。撮,取。
③“扬雄百官箴”二句:百,疑是“州”之误,当是州官箴,扬雄有《十二州箴》、《二十五官箴》,无《百官箴》。扬雄的上述作品中引用《诗经》、《尚书》的地方很多。
④崔班张蔡:崔骃、班固、张衡、蔡邕,均为东汉时期作家。
⑤捃摭(jùn zhí):摘取,搜集。
⑥布濩(huò):分布。


【译文】
看看屈原、宋玉的创作,号称仿照《诗经》的作者,虽然引用古代的事例,却没有采用原文。只有到了贾谊的《鵩鸟赋》,才开始引用《鹖冠子》里的说法,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摘引李斯的《谏逐客书》中的话。这种情况还只是很少的一部分。等到扬雄作《百官箴》,颇多地采用《诗经》、《尚书》中的话;刘歆的《遂初赋》,则按次叙述了本于史书中的纪传,渐渐综合采用古籍中的成语和人事了。至于崔骃、班固、张衡、蔡邕这些人,就注意广为采摘拾取经书史籍中的成语故事,使得他们的作品写得好像树上布满花果,这是依靠从古籍中的成语典故中采摘而收到的成效,这些都成为后来人写作的榜样。


【原文】
夫姜桂同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①。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②,有才富而学贫。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才馁者劬劳③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也。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④,学为辅佐⑤,主佐合德,文采必霸⑥,才学褊狭,虽美少功。夫以子云之才,而自奏不学⑦,及观书石室,乃成鸿采。表里相资⑧,古今一也。故魏武⑨称张子之文为拙,然⑩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难11,难便不知所出,斯则寡闻之病也。


【注释】
①资:应作“才”。
②馁(něi):饥饿,这里指才弱。
③劬(qú)劳:过分劳苦。
④盟主:诸侯盟会之主,这里指作者的才性在创作中的主要作用。
⑤辅佐:辅助。
⑥霸:诸侯之长,比喻创作上的成就最高。
⑦自奏不学:扬雄《答刘歆书》中说他作郎时,曾经上奏书给皇帝说自己年轻时未读到书,请求去学习,愿意三年不领薪俸,后来皇上批准了他带薪读书,还补助笔墨钱。
⑧表里:指上文所说的内才外学。资:凭借。
⑨魏武:曹操。他评论张子的话原文今已不存。
⑩然:乃。
11悉:全,尽。难:问难,这里指追究。


【译文】
姜和桂依靠土地才能生长,它们的辛辣味是它们本性具有的;文章需要学问,才能却在于先天的资质。才能从本性出发,学问靠向外吸取,有的人学识饱满渊博而缺少才能,有的富有才能却缺少学问。缺少学问的在创作中引事明义感到很困难,缺少才能的在驱情遣辞上感到很劳累。这就是内在的才能和外在的学识的不同。因此命意作文的时候,用心思来驱使文笔,才能是主宰,学识是辅佐,主宰和辅佐配合得好,作品一定有文采必定能够称雄一时;才能和学问都不够,文辞虽美也很少有成功的作品。以扬雄那样的才华,还自称没有学问,后来在皇家的藏书室里读了大量的书籍,才构成了作品丰富的文采。学问的外表和才能的内里相辅相成,这个道理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所以魏武帝曹操认为张子的文章是拙劣的,因为他学问浅薄,所见所识不广博,专门拾取崔、杜两人小文里的话来写作,所写的东西经不起一一去考问,一考问便不知道出处,这是浅见寡闻的毛病。


【原文】
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①,而才思之神皋也。扬班②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③,纵意渔猎,操刀能割,必列④膏腴;是以将赡⑤才力,务在博见,狐腋⑥非一皮能温,鸡蹠必数千而饱矣。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⑦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挥。刘劭赵都赋⑧云:“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⑨;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用事如斯,可称理得而义要矣。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⑩制轮,尺枢运关也。或微言11美事,置于闲散,是缀金翠于足胫,靓粉黛于胸臆也12。


【注释】
①奥区:深奥的区域。
②扬班:扬雄、班固。
③耕耨:耕耘,比喻从中学习。耨,锄草。
④列:分割。列、裂,古通用。
⑤赡:丰富,充足。
⑥狐腋:狐狸夹肢窝下的皮毛最能保暖,取很多狐腋下的皮毛缝成的皮裘,称为狐腋之裘。腋,夹肢窝。
⑦练:选择考核。练,同“拣”。
⑧刘劭:三国时魏文学家,作有《赵都赋》,今已佚。
⑨“公子之客”二句:公子,指战国时期赵国公子平原君赵胜。客,指平原君的食客毛遂。歃盟,古时喝牲畜的血来结盟。
⑩辖:车轴头上的铁键,用以防止车轮脱落。
11微言:深刻精微的话。
12靓:搽抹。粉:搽脸用的铅粉。黛:画眉的青色颜料。

【译文】
经书的内容沉厚渊深,书籍的数量众多,它们确实是记载众多言论的宝库,表现才智文思神奇的世界。扬雄、班固以下,作者没有不从中吸取采用的,在这里,像农夫一样任凭气力努力耕种耘耨,像渔人猎户一样纵情称意地捕鱼打猎,如果握着刀子能够割,就一定去拣肥美的割。因此要丰富作家的才力,务必在博见多闻上下工夫,用狐狸夹肢窝里的皮毛制裘不是一张皮子就能够做出来的,鸡脚掌上的肉必须要数千个才能让人吃饱。因此,综合的学识在于渊博,而选取事例成辞则重在精简,考核提炼务求精当,采摘义理必须抓住核心,把各种优点都汇集起来,使所具有的学问和才识都发挥长处

三国时魏刘劭的《赵都赋》说:“平原君的食客毛遂,叱责强大楚国的国王,使他和赵国歃血为盟;缪贤手下的库房小臣蔺相如,呵斥强大的秦王,使其为赵王鼓敲瓦盆为乐。”这样用事用典,可以说既合理又抓住要点了。所以引用事例只要抓住要点,虽然是小事也能显现出它的效果,好比车轴头上寸把长的键能够管制车轮,门上一尺长的枢轴可以转动大门一样。有的人把微妙的成语和美好的典故,放在无关紧要的场合,这岂不是把金玉翡翠缀挂在脚颈上,把铅粉黛色搽抹到胸脯上吗?

【原文】
凡用旧合机,不啻①自其口出;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陈思②,群才之英也,报孔璋书云:“葛天氏③之乐,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蔑韶夏④矣。”此引事之实谬也。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⑤而已。相如上林云:“奏陶唐⑥之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唱和千万人,乃相如接人,然而滥侈⑦葛天,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陆机园葵⑧诗云:“庇足同一智,生理合异端⑨。”夫葵能卫足,事讥鲍庄,葛藟庇根,辞自乐豫⑩。若譬葛为葵,则引事为谬,若谓庇胜卫,则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夫以子建明练,士衡沉密11,而不免于谬。曹洪之谬高唐,又曷12足以嘲哉!夫山木为良匠所度13,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14:研思之士,无惭匠石矣。

【注释】
①不啻(chì):无异于。
②陈思:三国时期陈思王曹植。
③葛天氏:传说中古代部落的首领。
④韶:舜乐。夏:禹乐。
⑤唱和三人:《吕氏春秋·古乐篇》:“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八阕,即八首歌曲。
⑥陶唐:即帝尧,史称陶唐氏。陶,古地名,在今山东省定陶县西北,相传尧初居此处,故称为陶唐。
⑦侈:夸大。
⑧园葵:陆机的《园葵》诗。
⑨“庇足”二句:诗原文为:“庇足同一智,生理各万端。”(庇护其足只不过是一种智慧而已,但生存的道理却是各有差异,千变万化的。)合异,当是“各万”之误。
⑩“葛藟庇根”二句:《左传·文公七年》:“宋昭公将去(杀掉)群公子。乐豫曰:‘不可。公族,公室之枝叶也,若去之,则本根无所庇荫也。葛藟犹能庇其本根,……况国君乎?”葛藟,葛藤,葡萄科。藟,藤类植物。乐豫,宋国司马。
11士衡:陆机的字。沉密:深沉细密。
12曷:何。
13度:度量。
14刀笔:古代记事用刀刻于龟甲或竹木,后以笔写,用刀削误。这里泛指书写工具。


【译文】
凡是引用故事或旧闻恰到好处,跟从作者的口里说出来的没有什么两样;如果引用成语典故不当,即使传了千百年也还是瑕疵缺点。陈思王曹植,是许多人才中的杰出人才,他的《报孔璋书》中说:“古代葛天氏的音乐,千人唱,万人跟着唱,听的人因此蔑视舜的韶乐和禹的夏乐。”这样引用故事,实在是错误的。考查葛天氏的歌,唱与和的只不过有三人罢了。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说:“演奏陶唐氏的舞乐,听着葛天氏的歌曲,千人唱,万人跟着和。”

唱与应和的有成千成万人,乃是司马相如夸大的说法;但是把葛天氏的音乐随便写的这样浮夸,把三人夸大成成千上万人,乃是因为司马相如没有根据地乱写,信手随便作赋,以致才造成这样的错误。陆机的《园葵》诗说:“虽然在庇护足跟上具有同样的智慧,在生理上该是各不相同。”孔子说“葵尚且能够卫护自己的脚跟”,以此来讥笑鲍庄子不能保卫他的脚;说“葛藟能够庇护根本”,这句话是乐豫谏止宋昭公赶走公族的话。假如把葛藟比譬为向日葵,那应该说“葛藟能够庇护本根”,如果说成“葵能够卫护脚跟”,那么就是引用事实错误;

假如说“庇”字比“卫”字好,那就是改变了事情失去了真实:这是粗枝大叶的毛病。以曹植那样的高明老练,陆机那样的深沉细密,却不免有引事用典上的谬误;那么曹洪在给曹丕的信里,把高唐地方的歌手绵驹错成王豹,又哪里值得嘲笑呢?山中的树木为优秀的木匠所度量,经书为文人学士所采择;可是木料的美好决定于匠人手中的斧头的加工,事义的美好决定于文人手中的笔杆。精于运思的人,要在古代的名匠匠石面前也毫不惭愧。


【原文】
赞曰:经籍深富,辞理遐亘。皓如江海,郁若昆邓①。文梓共采,琼珠交赠。用人若己,古来无懵②。
【注释】
①皓:皓皓,同“浩浩”,广大。郁:草木繁茂。昆:神话中的昆仑山。邓:神话中的邓林。《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夸父追赶太阳,渴死后他的手杖化为邓林,即桃林。
②“用人若己”二句:《尚书·伪仲虺之诰》:“用人惟己。”用人,采用前人的言行行事。无懵,不愁闷,这里指高兴、欢迎。


【译文】
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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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析】
《事类》的“事”是旧有的事例或典故,“类”是类此。“事类”即“据事以类义”,根据旧有的事例或者典故来类比说明所要讲的义理。但刘勰的事类,有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文学作品中引用前人有关事例或史实,一是引证前人或古书中的言辞。这比通常所说“典故”范围要大得多。本篇论述诗文中引用有关事类的问题。

全篇分三部分:一、讲“事类”的含义、作用及古代用“事类”的概貌。二、讲才、学的关系进而论述广博学识的必要。三、讲魏、晋文人用“事类”的缺点和错误,以说明用典引文必须准确得当而如自出其口。
刘勰对“事类”在创作中运用的基本要求:一是准确贴切,二是自然,使引用的事和言与文章融为一体,三是抓住最精要的东西。刘勰认为“事类”的运用,涉及作者的才、学问题,既要有广博的知识,又要有驾驭知识的能力,即才、学兼备。
文心雕龙第三十九篇《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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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练字》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九篇,探讨写作中如何用字的问题。刘勰正确地认识到,文字是语言的符号,是构成文章的基础;所以,如何用字,是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问题。本篇所论,正以诗赋等文学作品为主,而不是泛论一般的用字问题。但本篇只论用字,不是全面论述文学语言问题,还须结合《章句》、《丽辞》、《比兴》、《夸饰》、《物色》等有关篇章的论述,才能了解到刘勰对文学语言的全面意见。 

本篇有四个部分。第一部分讲文字的起源、变化,以及汉魏以来的运用情形,最后总结出一点可贵的认识:“后世所同晓者,虽难斯易;时所共废,虽易斯难。”这种对“难”和“易”的观点,反对用古字怪字的态度,显然是辩证的、可取的。第二部分强调要善于用字,必须兼通古今兴废之变;提出了“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的著名论点,扼要说明了语言文字和思想感情的关系。第三部分讲用字要注意的四点:一是不用怪字,二是不堆砌偏旁相同的字,三是衡量同字重复有无必要,四是笔画繁简的字要调配使用。这四点是针对当时创作中存在的问题而发的,有的现在看来已毫无意义。第四部分讲用字要“依义弃奇”,对古书传抄之误应慎重对待。 

本篇所论,多属形式技巧问题,虽也论及语言文字是表达思想的符号或工具,却未由此出发来论述如何用字以表达思想。但本篇反对用古字怪字,强调“依义弃奇”等,在当时是颇有必要的;特别是主张用字以“世所同晓”为准,说明刘勰并非在一切问题上是古非今,而无论崇古与尚今,都主要是从文学创作的实际效果出发的。


【原文】
夫文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①,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②也。仓颉造之,鬼哭粟飞;黄帝用之,官治民察③。先王声教,书必同文,輶轩之使,纪言殊俗,所以一字体,总异音。周礼保氏④,掌教六书⑤。秦灭旧章⑥,以吏为师。乃李斯删籀而秦篆兴⑦,程邈造隶而古文废。


【注释】
①鸟迹:相传黄帝的史官仓颉根据兽蹄鸟迹的形状创造象形文字。书契:文字。契,刻。
②宅宇:住所。指文章寄托于文字。
③官治民察:见于《周易·系辞下》。
④保氏:地方官名。
⑤六书:《周礼·地官》说保氏的职责之一是教授“六书”。“六书”:创造文字的六种方法: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假借、转注。
⑥旧章:指各国的章程法规,包括文字的条例。灭旧章:即焚书。
⑦李斯:秦相。秦统一六国后,他主张统一文字,废除和秦文字不同的文字。籀(zhòu):籀文,周朝文字,笔画比较复杂,秦统一六国后,李斯主张统一文字,于是就将它加以简化,称为小篆。秦篆:小篆。比大篆简化,仍复杂。


【译文】
象形文字的出现与使用改变了上古结绳记事,仓颉受到鸟兽足迹的启发才发明创造了文字,它是语言的符号,构成文章的材料。相传仓颉造字的时候,鬼神夜哭,天上落下小米雨来;黄帝使用仓颉造的文字,使百官办好事物,万民分清事物。前代王者传播教化,书写必须用统一的文字;坐着轻车外出寻访的使臣,要到各地去记录方言的发音和文字书写的不同习俗,这些是为了统一文字字体,汇集各地不同的方言。据《周礼》记载,周代的保氏官,是掌管教授文字的官。秦统一六国后,烧掉各国旧有的规章,主张以官吏为师。到李斯删改籀书,秦朝的小篆得以兴起;后来程邈又把小篆改造为隶书,而周代的古文字被废去了
原文】
汉初草律,明著厥①法,太史学童,教试六体②;又吏民上书,字谬辄劾。是以马字缺画,而石建惧死③,虽云性慎,亦时重文也。至孝武之世,则相如④撰篇。及宣成⑤二帝,征集小学⑥,张敞以正读传业,扬雄以奇字纂训⑦,并贯练雅颂,总阅音义,鸿笔⑧之徒,莫不洞晓。且多赋京苑⑨,假借形声,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⑩,乃共晓难也。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11,臧否大半。


【注释】
①厥:其。
②六体:指古文(籀文)、奇字(古文的异体)、篆书(小篆)、隶书、缪篆(刻印字体)、虫书(写幡字体)。幡:旗幡。
③石建惧死:石建,汉武帝时的郎中令,石奋之子。《汉书·石奋传》说,他写的奏章皇帝批下来后,看到马字少了一笔,他很害怕,说罪责该死。
④相如:司马相如,汉朝辞赋家,作有《凡将篇》,其中没有一个重复的字,像后来的千字文。
⑤宣:汉宣帝。成:疑是“平”之误。平:汉平帝。
⑥小学:文字学。

⑦“扬雄”句:平帝时,征集了一百余文字学者在未央宫中讲文字,扬雄根据他们的所讲写了《训纂篇》。训,解释;纂,编。
⑧鸿笔:大作家。
⑨多赋京苑:西汉赋多写京都苑囿,如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扬雄的《羽猎赋》等。
⑩异:异体。
11复文:异体字。隐训:怪僻的字。

【译文】
汉朝初年,萧何创制法律,明白地写出有关文字的法令,太史考试学童背诵文字,又用六种文体来测验;另外还规定官吏、百姓上书,书写的字有错误就要受到弹劾。所以郎中令石建因为奏书中的马字缺了一画,就吓得要死,虽说他的小心谨慎,也是由于当时看重文字的缘故。到了汉武帝的时候,司马相如作《凡将篇》,其中撰写的每个字都不重复。及至汉宣帝和汉平帝时,征集研究文字的学者,张敞跟随他们学习正音释义,扬雄以采集他们的各种奇字写作了《训纂篇》,

他们都熟悉《尔雅》和《仓颉》这些文字学的典籍,全面阅读掌握了它们的字音字义。当时创作鸿篇巨制的人,没有不深通文字学的。并且多写赋颂京都苑囿的作品,喜欢用假借字来描绘形象声音;因此西汉的文字学,大多有很多玮奇的字,这不独是作家喜欢制造异样的字体,乃是当时大家都通晓这些难识的文字。到了东汉,文字研究反而疏忽了,异体字和诡异解释都产生了,正确和不正确的也各有一半。


【原文】
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①,追观汉作,翻成阻奥。故陈思②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岂直③才悬,抑亦字隐。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后世所同晓者,虽难斯④易,时所共废⑤,虽易斯难,趣舍⑥之间,不可不察。


【注释】
①常检:一定的规格法度。
②陈思:曹植。下引他的话已无考。
③直:但,仅。
④斯:是。
⑤时所共废:“时”上疑脱一字;“废”下合补“者”字。
⑥趣舍:趋向或舍弃,与取含意近。

【译文】
到曹魏时代的写作,文字的运用就有了一定的规格;用这种规格去阅读汉代作品,反而觉得汉代的作品深奥难懂了。因此陈思王曹植说:“扬雄和司马相如的著作,文意旨趣深远,读者没有老师的讲授不能辨析它的辞义,不是学识渊博的人便不能掌握它的内容。”难道只是因为读者和扬雄、司马相如的才智悬殊,也是由于他们用的文字太隐晦诡僻的缘故。从晋代以来所用的文字,都相率遵从简单平易的原则,当时都用容易认识的字,谁还去采用难字僻字呢?
到现在用字只要有一个怪异,就使人对许多句子都感到震惊;三个人都不认识的字,那就要成为字妖啊!后世共同都能明白理解的字,即使是难字也成为容易了;为时代所共同废除的字,即使容易也成为难懂的一类。写作的文人在取舍文字的时候,不可不明白这个道理。

【原文】
夫尔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诗书之襟带也①;仓颉者,李斯之所辑,而鸟籀之遗体也;雅以渊源诂训②,颉以苑囿奇文,异体相资③,如左右肩股,该旧而知新,亦可以属文④。若夫义训古今,兴废殊用,字形单复⑤,妍媸⑥异体,心既托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⑦矣。


【注释】
①诗书:《诗经》《尚书》。指经典古籍。襟带:衣领和衣带,衣服要有襟带才能穿,比喻古籍要有《尔雅》才能够读懂。
②诂训:指古义。
③资:凭借。
④属文:即作文。
⑤字形单复:即字形的笔画少和多。单,笔画单一;复,笔画复杂。
⑥妍媸(chī):美、丑。
⑦字形:泛指刘勰对炼字的一般要求。即“言亦寄形于字”的文字,不是“字形单复”的“字形”。


【译文】
《尔雅》是孔子的后学所编纂著作的,它像衣服的襟和带一样,是《诗经》《尚书》的辅助读物;《仓颉》是秦丞相李斯所编辑的,保留着原始文字鸟书和史籀的籀书遗传下来的字体。《尔雅》是解释古语的渊源,《仓颉》是收集奇异的文字的园地。这两种工具书体裁不同,却又互相配合,如像人的左右肩膀和股腿一样,通过研究它们来总括了解旧学,也有助于懂得新意,在文字创作上也是有用的。至于字义古今的训诂解释,有新兴发展的,有衰旧废亡的,作用不同,要区别运用。字的形体分简单复杂,排列起来有好看难看的分别,用字造句时要注意文字的不同形体。作者的心思既然通过声音用语言来表达,语言又通过字体用文字来记录;讽吟诵读的动听,在于文字的声律和谐,看起来美观在于字形的对称。


【原文】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练择:一避诡异①,二省联边,三权重出②,四调单复。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曹摅③诗称:“岂不愿斯游,褊心恶讻呶。”两字诡异,大疵美篇。况乃过此,其可观乎!联边者,半字同文④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⑤于常文,则龃龉⑥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⑦乎!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诗骚适会⑧,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单复者,字形肥瘠⑨者也。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肥字积文,则黯黕⑩而篇暗;善酌字者,参伍单复,磊落如珠矣。凡此四条,虽文不必有,而体例不无。若值而莫悟,则非精解

【注释】
①诡异:指怪僻奇异的字。
②重出:重复的字。
③曹摅:西晋良史。所引诗句无考。
④半字同文:指偏旁相同的字。
⑤施:用。
⑥龃龉(jǔ yǔ):牙齿不齐,喻不合。
⑦字林:字典、字书。按部首编排的字典。
⑧诗骚:《诗经》《楚辞》。《骚》,《离骚》,代表《楚辞》。适会:偶合,偶然相同,不以为忌。《诗经》《楚辞》都善于适应情况恰当重复用字。
⑨肥瘠:笔画多,字肥;笔画少,字瘦。
⑩黯耽:状暗黑。


【译文】
因此联字作文,对使用的字必须选择:第一要避免“诡异”,第二要减少“联边”,第三要权衡“重出”,第四要调配“单复”。“诡异”,就是字体怪异。曹摅的诗说:“我难道不愿意参加游乐,只是褊狭的心胸讨厌那里的吵嚷。”诗里用“讻呶”这两个诡怪的字,大大的损害了美好的篇章,何况那些用诡怪文字比这还多的作品,难道还有什么可观的呢?“联边”,就是半边相同的字联在一起用。描山范水,古今多用些山旁和水旁的“联边”字,用在平常的文章里,便显得不相协调而成为缺点,如果实在不能避免用“联边”字,

最多可用到三字“联边”,三字以上的“联边”,那要成为字书了吧?“重出”,就是相同的字在句中重复的用。《诗经》《离骚》中都恰当地用相同的字,可是近代把用相同的字看成忌讳;假如“重出”的两个字都是必要的,那就宁肯重复。所以善于做文章的人,即使胸中富有文章万篇,也常常苦于换一个重复的字,并非是找不到那一个字,而是因为要避免重复字的困难。“单复”,就是笔画字形的多或者少。笔画简单的字联接成句子,就会因它们笔迹纤细疏散而行款使之单薄,就不好看;笔画复杂的字联接起来组成章节,就会因它们笔迹繁密而篇章臃肿昏暗不美观。善于斟酌用字的人,注意交错配搭运用简单和复杂的字形,使字形圆转像

连贯的珠子。上面说的这四条,虽然文章里不一定都碰到,可是就文字体例的应用上却不一定没有这些情况。如果遇到这些情况却不懂得应该如何处置,那就不是精通练字了。

【原文】
至于经典隐暧,方册①纷纶,简蠹帛裂,三写易字②,或以音讹,或以文变。子思弟子,於穆不祀者③,音讹之异也。晋之史记,三豕渡河④,文变之谬也。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⑤,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⑥”。别列淮淫,字似潜移,淫列义当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异。傅毅制诔⑦,已用淮雨,元长作序,亦用别风⑧;固知爱奇之心,古今一也。史之阙文⑨,圣人所慎,若依义弃奇,则可与正文字矣。


【注释】
①方册:指书籍。方,木板,刻书所用。册,编联在一起的竹简,即古代的书。
②三写:几次传抄。易字:抄错字。
③於穆不祀:孟仲子把《诗经·周颂·维天之命》中“於穆不已”错读为“於穆不似”。於,赞美词。穆,深远的样子。不已,不止。祀,作“似”。
④三豕渡河:子夏到晋国去,从卫国经过时,听到有人在读史记道:“晋师三豕渡河。”子夏说:“不对,是己亥渡河。”到晋国一问,果然是“己亥渡河”。“己”与“三”、“亥”与“豕”形近。见于《吕氏春秋·察传篇》。
⑤尚书大传:解释《尚书》的书。旧题西汉伏生撰,可能是其弟子所录而成。“别风淮雨”:《尚书大传·周传》的原文为:“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意者中国有圣人乎!”“别风淮雨”是抄错了的文字。
⑥帝王世纪:史书。西晋皇甫谧著,记上古以来帝王事迹,今不全。“列风淫雨”,《帝王世纪》的原文与《尚书大传》相同,只改“别”为“列”、“淮”为“淫”。列风,烈风,即暴风;淫雨,即过多的雨。
⑦傅毅:东汉时期作家。诔:指傅毅的《北海靖王兴诔》。
⑧杨校:据顾广圻校,“固知”句上补“元长作序,亦用别风”八字。元长,南朝齐王融的字。他用“别风”一词的序文已无可考。
⑨阙文:缺字。


【译文】
至于说经典中文字隐晦暧昧,书籍简册中文字纷繁众多,简册容易遭蛀虫之害,帛书也容易损坏破裂,几经传抄就会发生错误,或者因为字音相近而发生错误,或者因为字形相近而发生错误。子思的学生孟仲子把“於穆不已”读成“於穆不似”,就是字音讹变产生的差异;晋国的史记,把晋军“己亥渡河”写成“三豕渡河”,就是字形相似发生的谬误。《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的记载,而《帝王世纪》则作“列风淫雨”。“别”和“列”,“淮”和“淫”,字形相似,无意中抄错了。“

。“列风淫雨”中“淫”字和“列”字的意义恰当倒并不奇怪,“别风淮雨”中“淮”字与“别”字意义不合却很新奇。傅毅在写作《北海靖王兴诔》时,就已经用了“准雨”;王融作序文,也用了“别风”二字。可见文人爱奇,古今相同。要知道史书上缺了的文字,圣人谨慎地对待它,弄不清楚,宁肯缺着,倘使能够依照文字本来意义去理解运用,放弃好奇心理,那样的人就可以跟他订正文字了。


【原文】
赞曰:篆隶相熔,苍雅品训①。古今殊迹,妍媸异分。字靡②易流,文阻难运。声画③昭精,墨采腾奋。

【注释】
①品训:分别训诂解释。指《仓颉》、《尔雅》所汇集训解的对象不同。品,众多。
②靡:顺,指顺时。
③声画:表达思想感情的文字。


【译文】
总结:
隶书从篆中演变发展而来,
《仓颉》、《尔雅》对文字作了全面解释。
古今文字运用的不同形迹,
其好坏标准就有相异的区分。
用字为世所通晓才易于传流,
为世所共废则难以行运。
文字把思想表达得明白而精确,
笔墨的华彩定然飞扬突出。

【评析】
《练字》的“练”是选择的意思,“字”是文字。“练字”即选择文字。本篇探讨了创作中如何用字的问题。以诗赋作品为主,而不是泛论一般的用字问题。
全篇分三部分:一、讲文字的起源、发展变化,以及汉魏以来的运用情形。并总结了“难”和“易”的观点,表达了反对用古字怪字的态度,这些都是辩证的,可取的。
二、讲“练字”的原则与方法。强调了善于练字,必须兼通古今兴废之变;扼要的说明了语言文字和思想感情的关系。
三、讲文字使用中发生错误的原因及防止的方法。

刘勰已经正确认识到,文字是语言符号,是构成文章的基础,所以很重视写作中文字的使用,专题进行论述,认为文字是随时代的发展而变化的,其趋势是由繁难到简易,不同时代文字的使用有不同特点。
文心雕龙第四十篇《隐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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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隐秀》是《文心雕龙》的第四十篇,论述“隐秀”在文学创作中的意义和如何创造“隐秀”问题。

所谓“隐”,和后来讲的“含蓄”义近,但不完全等同。刘勰所说的“隐”,要有“文外之重旨”、“义生文外”,这和“意在言外”相似。但“隐”不是仅仅要求有言外之意,更重要的还在“隐以复意为工”,就是要求所写事物具有丰富的含意,这和古代“辞约旨丰”、“言近意远”之类要求有密切联系。因此,“隐”就不是含蓄不露所能概括的了。此外,刘勰主张的“隐”,不只是对作品内容的要求,也包括对形式方面的要求:“伏采潜发”、“深文隐蔚”。必须“深文”和“隐蔚”密切结合起来,才能产生“余味曲包”以至光照文苑的艺术效果。所谓“秀”,就是“篇中之独拔”的文句,基本上承陆机“一篇之警策”的说法而来,和后世的“警句”相近。无论“隐”和“秀”,刘勰都主张“自然会妙”,而反对“晦塞为深”、“雕削取巧”。这和他在全书的一贯主张是一致的。

 本篇所论,接触到文学艺术的一些重要特征,也对后世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有着重要影响。可惜其中部分缺文为明人所补,补文的真伪尚有问题,因此,要全面研究刘勰的“隐秀”论,还有待对补文的真伪做进一步的考证。

 从“始正而末奇”到“朔风动秋草”句的“朔”字共四百余字,都是补文。此外,还有几处或缺或补的句子,可疑的还不少。所缺四百多字的一整段,从现存《文心雕龙》最早的刻本——元至正十五年(公元1355年)本,到明万历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以前的各种刊本,都没有。到明末(公元1614年)钱功甫得阮华山宋本,才抄补了这四百字。现存补有这四百字的最早刻本,是明末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梅庆生第六次校定本。

后因流传较广的黄叔琳注本(刻于公元1833年)也补入这四百字,补文便得以广泛流传。首先提出补文为明人伪作的是纪昀。其后,黄侃、范文澜、杨明照诸家,都断定其为伪托。詹锳于1979年发表《(文心雕龙·隐秀》篇补文的真伪问题》(见《文学评论丛刊》第二辑》)提出异议,认为所补为真。这是个有待进一步调查研究的问题。现在仍把原文和补文一并译注出来,一是因黄叔琳本流行较广,对一般读者来说,或有必要;同时也为广大读者研究这问题提供方便。

【原文】

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①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②,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③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④为工,秀以卓绝⑤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⑥,才情之嘉会也。夫隐之为体⑦,义主文外,秘响傍⑧通,伏采⑨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⑩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11。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纤手12丽音,宛乎13逸态,若远山之浮烟霭,娈女之靓14容华。然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容华格定,无待于裁熔15;深浅而各奇,侬纤而俱妙,若挥之16则有余,而揽之则不足矣。

【注释】
①文情:指作品的内容。
②颖:禾芒,比树梢。峻:高。
③重旨:言外之意,话中的话。重,双重。
④复意:即两重意思,一是字面的意思,一是言外之意。
⑤卓绝:即“独拔”的意思。
⑥旧章:指前人的作品。懿:美。
⑦体:风格、特点。
⑧秘响:隐秘之响,即暗响。指不显露的意义。傍:杨校,当作“旁”。旁:侧面。
⑨伏采:隐伏的文采。
⑩韫(yùn):藏。
11“珠玉潜水”二句:《淮南子·地形训》中说水中蕴藏着玉,水纹方而曲折;水中蕴含着珠,水纹圆而曲折。
12纤手:妇女细柔的巧手。纤,细。
13宛乎:好像,仿佛。
14靓:装饰。
15裁熔:修饰。
16挥之:舍去,即不加装点,顺其自然。

【译文】
写作时意念的转动可以想得极其遥远广阔,文情变化的状况可以显得极其的深刻。源头深远才会有支流的产生,树木的根底壮盛才使得枝叶茂盛;因此文章的精华有“秀”有“隐”。所谓“隐”,就是文外所隐藏的言外之意,所谓“秀”,就是篇章中最独特突拔的语句。隐语以言外含有另一层意思为工巧,秀句以独特超出一般为巧妙,这乃是前人文章中的美好成就,是作者才情的完美表现。“隐”的主要特点在于文外之义,像神秘的音响从旁边传出,像潜伏的文采在暗中闪耀,好比爻象的变化含蕴在互体中,好比河川的水流蕴藏着珠玉。所以,互体变化爻象,就会演化成四种象;珠玉潜藏在河水里,水面上就产生各种形状的波澜。这样的文章开始端正,末尾新奇,又像内含明珠,外表光润,使赏玩者感到余味无穷,品味的人永不厌倦。那文辞之间涌起的波澜,就称做“秀”。

又像灵巧的手弹出美好的音乐,呈现出一种飘逸的姿态,好比远山飘浮的烟云雾霭一样,好像美女焕发的容光。然而烟霭是天然生成的,不用人工装点;容貌是自然长定的,不用人工去修饰。烟霭或深或浅各显奇景,容貌的或胖或瘦都各有妙处,要是听其自然就美好有余,而加以人为造作便显得不够自然了。

【原文】
夫立意之士,务欲造奇,每驰心于玄默之表;工①辞之人,必欲臻美,恒溺思于佳丽之乡。呕心吐胆②,不足语穷;煅岁炼年③,奚能喻苦?故能藏颖词间,昏迷于庸目④;露锋文外,惊绝乎妙心⑤。使酝藉⑥者蓄隐而意愉,英锐者抱秀而心悦。譬诸裁云制霞,不让乎天工;斫卉刻葩⑦,有同乎神匠矣。若篇中乏隐,等宿儒之无学,或一叩⑧而语穷;句间鲜秀,如巨室⑨之少珍,若百诘⑩而色沮:斯并不足于才思,而亦有愧于文辞矣。

【注释】
①工:巧,精于其事。这里用为使之工巧的意思。
②呕心吐胆:呕吐出心胆。比喻劳心苦思。
③煅岁炼年:饱经年岁锻炼,比喻功夫的深久。煅,指对文章的锤炼。
④庸目:平常人的眼力。
⑤妙心:精妙的用心。
⑥酝藉:含蓄。
⑦斫(zhuó):砍削。卉:草的总称。葩(pā):花。《列子·说符》说:有个宋国人用玉为宋国君王雕制楮树叶,三年才成功,将其混在楮树叶中和真楮叶没有什么区别。这里暗用这个典故。
⑧叩:问,指阅读。
⑨巨室:富贵之家。
⑩诘:反问。

【译文】
善于立意的人,务必要创造出新奇的意境,往往让自己的思想驰骋于深微玄妙的境地;工于修辞的人,一定要创造美好的词语,常常把自己的心思沉溺在词藻美丽的境域。像呕尽心血乃至吐出胆汁那样,还不足说明用心的良苦;经年累月的锻炼加工,哪能说明反复推敲的辛苦?所以他们能够把光彩的文思隐藏在文词之间,让眼光平庸的人感到迷惑;又能够把锋芒显露文辞之外,让有识者大为震惊。这样就使爱好含蓄的人看到含蓄之处而高兴,爱好警句的看到秀句而心情喜悦。它们都好比裁剪织制云霞,并不比天工造物逊色;又好比雕削刻绘花草,跟自然造物几乎相同。如果一篇文章中缺乏含蓄的意思,跟老朽的儒生没有学问一样,一加叩问就无话回答;句子中缺少了警句,就好像大户人家少了珍珠,只要多加诘问主人就神情沮丧。这些缺点都由于才智文思不够,所以在文辞上也显得有愧色啊!

【原文】
将欲征隐,聊可指篇:古诗之离别①,乐府之长城,词怨旨深,而复兼乎比兴;陈思之黄雀②,公幹之青松,格刚才劲,而并长于讽谕③;叔夜之赠行,嗣宗④之咏怀,境玄思澹,而独得乎优闲;士衡⑤之疏放,彭泽⑥之豪逸,心密语澄,而俱适乎壮采。如欲辨秀,亦惟摘句:“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⑦”,意凄而词婉,此匹妇之无聊也;“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⑧”,志高而言壮,此丈夫之不遂⑨也;“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心孤而情惧,此闺房之悲极也;“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⑩”,气寒而事伤,此羁旅之怨曲也。

【注释】
①古诗:《古诗十九首》。东汉时期作品。离别:指《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一诗。
②陈思:陈思王曹植。黄雀:指曹植的《野田黄雀行》,该诗写少年救雀,用以比喻救人于患难。
③讽谕:借物喻意。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和刘桢的“亭亭山上松”都借黄雀喻意。
④嗣宗:阮藉的字。
⑤士衡:陆机的字。
⑥彭泽:指陶潜,字渊明,东晋著名诗人,他曾做过彭泽县令。
⑦“常恐”二句:班婕妤《怨歌行》中的诗句。班婕妤,东汉时期女作家。此诗中她自比作扇,怕秋风一起,扇便被弃。此诗后人疑为伪作。飙,暴风。
⑧“临河”二句:传为西汉李陵《与苏武诗》中的话。李陵,西汉名将李广之孙。苏武,西汉武帝时人,出使匈奴,被扣十九年。《与苏武诗》自刘勰以来,历代学者多认为是后人伪托。濯,洗。缨,衣帽上用为装饰的穗带,这里指冠缨。子,你,指苏武。
⑨不遂:不顺心。
⑩“朔风”二句:西晋诗人王赞《杂诗》的头两句。此诗写对故乡的思念。朔风,北风、寒风。

【译文】
就含蓄来举例,姑且可以指出一些篇章来:《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乐府古辞》中的《饮马长城窟行》,文词哀怨,旨意幽深,而且又兼用了比喻和起兴的表现手法。陈思王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刘桢的“亭亭山上松”,风格刚健,才气遒劲,而且都善于讽谕。嵇康的《赠秀才入军》,阮籍的《咏怀》,意境深微,思想淡泊,而且独具悠闲的姿态。陆机的疏放,陶潜的豪逸,思想绵密,语言清澄,而且都具有壮丽的文采。如果想辨别秀句,也只有从篇章中摘录句子来看:“常常恐惧秋季来到,凉风夺去了夏天的炎热。”诗意凄切而文词婉转,这是妇女怕失宠无可依靠的情绪表现。

“临河洗濯长缨,想到你啊多么惆怅!”志气高洁而言辞豪壮,这写出了丈夫不得志的思想。“或东或西不知朝哪里去,又徘徊来又彷徨。”心情孤独而情绪恐惧,这是表现了闺房里妇女极度悲哀的情感。“北风吹动秋草,边寨的乘马也有归返的心思。”天气寒冷而人事又很伤感,这是羁留北国异乡的旅客的怨歌。

【原文】
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①;篇章秀句,裁可百二: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②也。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③取巧,虽美非秀矣。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④;润色取⑤美,譬缯帛之染朱绿⑥。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⑦树,浅而炜烨;隐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⑧,盖以此也。

【注释】
①盈:满。十一:十分之一。
②求:疑原是“课”字。课:考课。
③雕削:雕琢。
④英华:花朵。英,草本植物的花瓣;华,木本植物的花。
⑤取:疑当作“致”。
⑥缯(zēng):丝织品的总称。朱绿:朱红色和绿色,此指各种色彩。
⑦曜:照耀。
⑧文苑、翰林:都是文坛的意思。侈:夸。
【译文】
大抵文章中的优秀的作品,不满十分之一;篇章中的突出警句,百句中不过二句。这些都是情思和文思合拍而自然造成的,并不是苦心经营可以达到的。或者有的人以用意隐晦难懂为高深,虽然深奥但并不是我们所说的“隐”;有的人以雕琢刻削来求得工巧,虽然美好但并不是我们所指的“秀”。所以“隐”和“秀”都要自然合乎妙处,好比草木的花朵光彩照耀一样;用润色修饰求得美好,好比丝绸染上朱红绿色一样。红绿各色染上丝绸,颜色深而花色繁多鲜艳;花朵在树上照耀,颜色浅但是富有光彩;含蓄的篇章之所以能够照耀文坛,突出的警句之所以能够夸耀艺苑,大概就是因为这样。

【原文】
赞曰:深文隐蔚,余味曲①包。辞生互体,有似变爻。言之秀矣,万虑一交。动心惊耳,逸响笙匏②。
【注释】
①曲:曲折,指含蓄婉转。
②笙匏:即笙和匏,都是吹奏乐器。

【译文】
总结:
深厚的作品通常含蓄多彩,
包含的言外的余味婉转曲折。
文辞里话中有话的产生,
好似卦中有卦出自变爻。
独特提拔的警言秀句啊,
千思万虑才得到一句。
动人心魄惊人耳目的句子,
高超无比赛过笙匏。
【评析】
“隐秀”的“隐”是含蓄,不仅包括对内容的要求,也包括对形式方面的要求。“秀”是独拔、突出。本篇讲“隐”和“秀”这两种艺术手法和艺术风格及其相互关系。
全篇(连同补文)分三部分:一、讲“隐”、“秀”的含义及其各自所具有的特点

二、讲“隐”与“秀”的关系。三、提出对“隐”、“秀”的要求:要“自然会妙”,反对“雕削取巧”。
本篇所论,涉及到文学艺术的一些基本特征,也对后世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有着重要的影响。可惜《隐秀》有残缺,残缺部分大约是明人补的,本篇补文部分下加圈点以示区别。
文心雕龙第四十一篇《指瑕》
题解:
    《指瑕》是《文心雕龙》的第四十一篇,论述写作上应注意避免的种种毛病。

     本篇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首先论避免瑕病的必要,认为文学作品极易广为流传并深入人心。古今作者在写作中很难考虑得全面周到,而文章稍有污点,就千年万载也洗刷不掉,所以说避免瑕病“可不慎欤”。其次用实例说明内容上的四种重要毛病:一是用词不当,二是违反孝道,三是尊卑不分,四是比拟不伦。

第二部分从用字用义方面提出当时创作中存在的三个问题:第一是用字“依希其旨”,含意模糊不清。其中举到的“赏际奇至”、“抚叩酬即”二例,由于其原文今不可考,它本身又是含意不明的典型,所以,有关这几句的论述,现在也难得确解。但用意含糊确是当时的弊病之一,刘勰对这种倾向的批评,总的精神是对的。第二是在字音上的猜忌而出现的问题,这和当时文人多习字音反切有关,没有什么普遍意义。第三是剽窃他人文辞,刘勰用小偷大盗来嘲讽这种行为,指出偷来的文辞“终非其有”;但古今有别,不可一概而论。

第三部分论注解方面存在的问题,主要以薛综注《西京赋》和应劭解释“匹”字二例为鉴戒。刘勰对“匹”字的解释颇有道理,多为后世论者所取。(刘世儒在《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中比较诸说,认为“恐怕还是刘氏和段氏的说法可靠些”)

 在本篇所讲的种种瑕病中,有的是从封建道德观念出发的,特别是左思一例,因“说孝不从”而否定其整个作品,不仅说明刘勰儒道观念之重,也反映他在批评方法上的重要错误。但本篇所提出的一些弊病,如用词不当、比拟不伦、“依希其旨”、“掠人美辞”等,在文学创作中具有一定普遍性,论者“举以为戒”,希望作者引起重视而力求避免,还是很有必要的。

【原文】
管仲有言:“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然则声不假①翼,其飞甚易;情不待根,其固匪难;以之垂文②,可不慎欤?古来文才,异世争驱;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虑动难圆③,鲜无瑕病。陈思④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诔⑤云,“尊灵永蛰⑥”,明帝颂云,“圣体浮轻⑦”。浮轻有似于蝴蝶,永蛰颇疑于昆虫,施之尊极⑧,岂其当乎?左思七讽⑨,说孝而不从,反道若斯,余不足观矣。潘岳⑩为才,善于哀文,然悲内兄,则云感口泽11,伤弱子,则云心如疑12。礼文在尊极13,而施之下流,辞虽足哀,义斯替14矣。若夫君子拟人必于其伦,而崔瑗之诔李公15,比行于黄虞,向秀之赋嵇生16,方罪于李斯;与其失也,虽宁僭无滥,然高厚之诗,不类甚矣。凡巧言易标,拙辞难隐,斯言之玷,实深白圭,繁例难载,故略举四条。

【注释】
①假:借助。
②之:指上述不假翼而飞、没有根可固的道理。垂文:留下文章,指写作传世。
③动:每,常。圆:周全。
④陈思:陈思王曹植。
⑤武帝诔:曹植为悼念曹操的功德所作。武帝,魏武帝曹操。
⑥蛰:动物冬眠期间,不吃不喝藏伏不动。曹植以此喻死者(曹操)蛰伏。
⑦浮轻:比拟轻如仙人。
⑧尊极:最尊贵的人,指帝王。
⑨左思:西晋时期著名诗人,作《七讽》,今失传。
⑩潘岳:西晋时期作家,以善于哀文著称。

11感口泽:《礼记·玉藻》:“母没而杯圈不能饮焉,口泽之气存焉尔。”口泽,口所润泽。
12心如疑:金鹿夭折后,潘岳写了《金鹿哀辞》,文中有“将反如疑,回首长顾”的话。
13礼文:即上引《礼记·玉藻》和《檀弓》中的记载。尊极:指极尊严的长辈。
14替:废去。
15崔瑗:东汉时期作家。诔李公:崔瑗的《李公诔》,已失传。李公不知是否崔瑗推崇的李固。李固:东汉时期作家,有盛名,因敢于反对外戚、宦官专权而被杀。
16向秀:西晋作家。赋嵇生:嵇生,指嵇康。向秀有《思旧赋》怀念好友嵇康,赋见

《文选》卷十六。

【译文】
《管子·戒篇》说:“没有翅膀而能四处传飞的,是语言;没有根柢但却能牢牢固结的,是感情。”可见语言不靠翅膀,它的飞翔甚为容易;感情无须有根,它的牢固也并不困难。那么用文字把它们记录下来使之垂流后世,可以不谨慎吗?从古以来的作家,都在不同的时代相互驱驰前进。他们有的才气卓越而行文豪爽迅速,有的思考精纯而用心周密;可是在用思上往往难于周到圆通,很少没有缺点的。陈思王曹植的文章,是众多文人中的杰出者,而他的《武帝诔》却说,“尊敬的英灵永远蛰伏”,《明帝颂》也说,“圣王的身体浮轻。

浮轻好像蝴蝶,永远蛰伏又颇像昆虫,用来指极尊贵的帝王,难道是恰当的吗?左思的《七讽》,讲到孝道却不赞成,像他这样违反圣人之道,其余的就不值得去看了。潘岳的文才,善于做哀悼的文章,然而他却在悲悼内兄的文章中说,感叹他用的杯口上存留着口液;在哀伤夭折的孩子的文章中却说,将要返回时好像还疑心他还活着。按照礼制,“口泽”、“如疑”这样的字眼都是用在极尊敬的人身上,而他却用在同辈或下辈身上。文辞虽然写得够悲哀,原来的含义却因此丧失了。至于君子的比拟人,一定要是同类的,可是崔瑗哀悼李公,把李公的德行比作黄帝、虞舜,向秀作赋哀悼嵇康,把他的受刑情况和李斯相比

虽然两种比方都同样有差错,与其如向秀那样比方得过坏,不如像崔瑗那样比方得过好,然而都像高厚念的诗那样,就比得太不伦不类了。一切工巧的言辞容易标立,拙劣的词语难于隐蔽,这些语言上的毛病,实在比白玉上的污点更难磨灭。繁多的例子难于一一记载,所以这里只约略举出了四条。

【原文】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字以训①正,义以理宣。而晋末篇章,依希②其旨,始有赏际奇致之言,终有抚叩酬即之语,每单举一字,指以为情。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③,抚训执握,何预情理;雅颂④未闻,汉魏莫用,悬领⑤似如可辩,课⑥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⑦之致弊。而宋来才英,未之或改,旧染成俗,非一朝也。近代辞人,率多猜忌⑧,至乃比语求蚩,反音取瑕,虽不屑于古,而有择于今焉。又制同他文,理宜删革,若排人美辞,以为己力,宝玉大弓,终非其有。全写则揭箧,傍采则探囊,然世远者太轻,时同者为尤矣。


【注释】
①训:训诂解释。
②依希:仿佛、不明确。做动词用,故意使用语含意不明确。
③“赏训锡赉”二句:锡赉,赏赐。赉,赐。心解,内心领会。
④雅:《尔雅》。颂:疑当作《颉》。《颉》:即《仓颉》。
⑤悬领:凭空领会,无根据的主观臆测。
⑥课:考核。
⑦文浇:文风衰落。浇,薄。
⑧猜忌:猜疑忌讳。

【译文】
至于作文的方法,在于运用文字和确立文义。文字凭借解释规定含义,文义用理论来加以说明。可是晋代末年的文章,意旨模糊,开始有“赏、际、奇、致”这样的言辞,最后有“抚、叩、酬、即”这些话语。往往单独举出一个字,用来说明情意。“赏”字的意思是赐赏,难道和内心的理解有关吗?“抚”字的意思是执握,跟文章的情理有何相干?在《尔雅》和《仓颉》里没有听说过这样的用法,在汉代和魏代的写作中也没有谁这样用过。凭空领会好像可以辨识,考核文字完全没有这种意义,这实在是文情诡讹所造成的,是文风衰薄浮夸的弊病。可是刘宋以来的文人才士,对这种弊病没有谁能够改正。

这种旧有的坏文风习染成为一种习俗,不是一朝一夕的缘故。近代的作家,大都猜疑忌讳过多,甚至从语言的谐音中去挑毛病,从语音的反切里去找缺点。这些对古人来说虽然是不屑一顾的,但是对当今来说却值得加以注意。再有,写的和他人的作品有相同的地方,照理应该删去或改动,如果掠取别人的美辞作为自己的功劳,那就像春秋时阳货盗窃了宝玉大弓一样,终究不是自己所有。全部抄写别人的东西,那就如同端走箱子盗窃;只是从侧面摘取几句,那就如同摸别人的口袋。然而时代遥远的问题不大,但是同时代的就成为罪状了。

【原文】
若夫注解为书,所以明正事理;然谬于研求,或率意而断。西京赋①称中黄育获之畴,而薛综②谬注谓之阉尹,是不闻执雕虎之人也。又周礼井赋,旧有匹马;而应劭释匹,或量首数蹄,斯岂辩物之要哉!原夫古之正名,车两而马匹,匹两称目③,以并耦为用。盖车贰佐乘,马俪骖服,服乘不只,故名号必双,名号一正,则虽单为匹矣。匹夫匹妇,亦配④义矣。夫车马小义,而历代莫悟;辞赋近事⑤,而千里致差;况钻灼经典,能不谬哉!夫辩言而数筌蹄⑥,选勇而驱阉尹,失理太甚,故举以为戒。丹青初炳而后渝⑦,文章岁久而弥光。若能 括于一朝,可以无惭于千载也。

【注释】
①《西京赋》:东汉张衡的名作。
②薛综:三国时期吴作家,他注《西京赋》上述引句的错误已被李善改正,现存李善注中保存的薛综注里不见错误的注文。
③目:称。
④配:合,配偶。
⑤近事:平常之事。
⑥言:作“匹”。筌:作“首”。
⑦丹青:绘画用的颜料,也指画。炳:鲜明。渝:变。

【译文】
至于书的注解,是为了正确地说明事理;可是也有在研究上发生谬误的,或者轻率地凭主观随意作出判断。张衡的《西京赋》写到中黄伯、夏育、乌获那样的大力士,而薛综却错误地把他注释为“阉尹”——太监头,这是他没有听说捉斑斓猛虎的勇士。再有《周礼》按井纳税,十井三十家按旧例出马一匹;而应劭在解释“匹”的意义时,认为或者是计量马首,或者是数计马蹄,这难道是辨明事物的正确解释吗?考查古时的端正名称,车称为“两”而马称为“匹”,用“匹”和“两”作为马和车的计量名称,含有两两相配的意思。

因为古代车子都有“贰车”、“佐车”与之相配,拉车的马有骖马和服马相配,服马、骖马和车子都不是单一的,所以名称必须成双。名称确定后又有变化,那即使是单独的一只马也要称为“匹”了。其实匹夫匹妇,也含有与此相同的相匹配的意思。车“两”马“匹”的含义很小,可是历代的文人也搞不清楚;辞赋中这类浅近的事情,注释也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何况钻研经书,还能不发生谬误吗?辨别“匹”字的意义而去计算马的头首和蹄脚,选择勇士而去驱遣太监,太违反常理了,所以特别举出这两个例子来引以为戒。丹青的色彩开初有光泽而后来变暗,但文章年岁越久远却越是有光彩,倘若错误能够在一朝加以校正,可以流传千年也没有惭愧了。

【原文】
赞曰:羿氏舛射①,东野败驾②。虽有俊才,谬则多谢③。斯言一玷,千载弗化。令章靡疚④,亦善之亚⑤。
【注释】
①羿氏舛射:《史记·夏本纪》《正义》说:帝羿和吴贺一起出游,吴贺让羿射雀的左眼,结果误中了右眼,羿感到十分惭愧,终身不忘。羿,古传说中的神射手。舛,错。
②东野败驾:《庄子·达生篇》说:东野稷驾马车的技术非常高明,能使它盘旋进退像编织花纹一样,一次他为鲁庄公表演驾马车,不顾马力,把马的力气用完了,终于失败。
③谢:引以为过,惭愧。
④令章:美好的作品。靡疚:没有毛病。
⑤亚:次。

【译文】
总结:
神箭手后羿也曾有过误差,
神御手东野稷也曾败驾。
他们虽有杰出的才能,
但有了错误便引以为戒。
作品中有一个小小的缺点,
千年之后也不能改变。
能写出美好没有毛病的文章,
也算得善于写作的高手了。
【评析】
《指瑕》的“指”是指出,“瑕”是玉的斑点,比喻文章写作中的毛病。“指瑕”即指出文章写作中的毛病。本篇主要论述了写作中应该避免的种种毛病。
全篇分三部分:一、讲文章写作中缺点难于避免和“指瑕”的必要,认为文学作品极容易广为流传并深入人心。二、讲古代和近代作者写作中的缺点,主要是从用字用意两方面加以论述的。三、讲注解中存在的问题。
刘勰认为文章写作“虑动难圆,鲜无瑕病”,认为缺点是不可避免的;但他并不因此放松写作中的毛病,而强调写作应该慎重,尽量减少毛病。减少毛病的方法之一,就是“指瑕”以防治毛病。本篇提出的一些弊病,也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
文心雕龙第四十篇《养气》
 
题解:

   《养气》是《文心雕龙》的第四十二篇,论述保持旺盛的创作精神问题。所谓“神疲而气衰”。本篇所讲的“气”,是和人的精神密不可分的,所以常常“神”、“气”并称。其主要区别在于:“气”是人体所具有的内在因素,精神则是“气”的外在表现。因此,在本篇具体论述中,或称“气”,或称“神”,或称“精气”等,大都是措辞上的变化,并无实质区别。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说:“养气谓爱精自保,与《风骨》篇所云诸‘气’不同。此篇之作,所以补《神思》篇之未备,而求文思常利之术也。”文思的通塞,的确和作者精神的盛衰有关,但《神思》和《养气》两篇所论,也有其各不相同的旨意。

 
本篇有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从两个方面说明养气的必要:首先就一般规律来说,人的性情不允许“钻砺过分”;其次以实际创作来印证,古今作者劳逸不同,因而作品的优劣大异。第二部分论神伤气衰的危害。人的智慧和精力是有一定限度的,操之过急,煎熬过度,就势将“成疾”,以致“伤命”。第三部分根据文学创作的特点讲“卫气之方”。刘勰认为,在掌握学识上,勤学苦练是应该的,但文学创作的特点是抒发情志,它本身就是一种精神活动,如果不遵循志之所至、情之所生的特点,而强逼它,损伤它,搅得头昏脑胀,就难以“理融而情畅”,写出好的作品来。

至于“卫气之方”,本篇提到的“清和其气”、“烦而即舍”、“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等,只是些一般的、消极的方法。对人的生理性能来说,适度的劳逸结合是完全必要的,但要使作者精神饱满,思绪畅通,有充沛的创作活力,就显然是仅靠保养精神,或“逍遥”、“谈笑”之类所不可能的。本篇是只就“养气”这个侧面而论,孤立起来,不仅意义不大,如果过分看重“伤神”、“伤命”之类,甚至是有害的。积极地养气,不应只是保养,而要培养加强;不仅要从生理上考虑,还要从精神上考虑。这就要结合《神思》、《体性》、《情采》、《事类》、《物色》等篇的有关论述,才能得到全面的认识。


【原文】
昔王充著述,制养气之篇,验己而作①,岂虚造哉!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②;心虑言辞,神③之用也。率志委和,则理融而情畅;钻砺④过分,则神疲而气⑤衰:此性情之数也。夫三皇辞质,心绝于道华;帝世始文,言贵于敷奏;三代春秋,虽沿世弥缛,并适分胸臆⑥,非牵课⑦才外也。战代权诈⑧,攻奇饰说;汉世迄今,辞务日新,争光鬻采,虑亦竭矣。故淳言以比浇辞,文质悬乎千载;率志以方竭情,劳逸差于万里;古人所以余裕⑨,后进所以莫遑也。

【注释】
①验己而作:经过自己的检验的作品。
②生:生命。役:仆役。
③神:精神。
④钻砺:钻研磨砺。
⑤气:元气,人体维持其生命的功能。
⑥适分:适合于作者的本分、个性。胸臆:心胸。
⑦牵课:牵连,勉强。
⑧权诈:诡诈、权谲。
⑨余裕:从容不迫。裕,宽。

【译文】
从前王充著《养性》书,写作了论述养气的篇章。那完全是自己体验后写出的,难道是凭空造作吗?耳、目、鼻、口五官,是为人的生存服务的;心思言语,是属于精神活动的。要是心意情志自然谐和,那就会事理融洽而情意舒畅;钻研磨砺用心过分,那就会使精神疲劳而气力衰竭,这是属于体气性情方面的变化。“三皇”时代文辞朴质,思想和华靡绝缘。“五帝”时代开始具有文采,敷陈进奏时很重视语言。


“五帝”时代开始具有文采,敷陈进奏时很重视语言。从夏商周三代到春秋时代,虽然各代相沿愈来愈讲究文采繁缛,但思想还都是从心中发出,分量恰当,不是勉强扯到才力外去。战国时代思想分歧而好诡诈的技能,专门研究奇谲的道理和文饰游说的言辞。从汉代到今天,修饰文辞每天都务求新奇,竞逐光华,炫耀文采,心思也用空了。所以用淳厚质朴的言辞来和华丽浮夸的文辞相比,文采和质朴相差千里;用顺着心志写作和竭尽思虑苦写比较,劳累和安逸要相差万里。这是古人所以从容,后代所以忙碌的原因。

【原文】
凡童少①鉴浅而志盛,长艾②识坚而气衰,志盛者思锐以胜劳③,气衰者虑密以伤神,斯实中人之常资④,岁时之大较也⑤。若夫器分⑥有限,智用无涯⑦,或惭凫企鹤,沥辞镌思,于是精气内销,有似尾闾之波;神志外伤,同乎牛山之木:怛惕之盛疾,亦可推⑧矣。至如仲任置砚以综述,叔通怀笔以专业,既暄之以岁序,又煎之以日时;是以曹公⑨惧为文之伤命,陆云叹用思之困神,非虚谈也。

【注释】
①少:古代以三十岁以前为少,即青少年。
②艾:头发灰白为艾,古人五十岁为艾,即老年人。
③胜劳:胜任疲劳。
④中人:平常人。资:资质、禀赋。
⑤岁时:年龄。大较:大概情况。
⑥器分:才分。
⑦涯:边。
⑧推:类推、推想。
⑨曹公:指曹操。他的话不详。
【译文】
大凡青少年阅历较浅而志气旺盛,年长的人识力坚定而体气衰弱。志气旺盛的人因文思敏锐而不感劳累,体气衰弱的人因思虑周到便损伤精神,这实是一般人经常的资质,由于年龄的大小而出现的大概情况。至于各人的才能天分是有限的,智力的运用是无穷的,有的对自己的足胫像鸭一样短感到惭愧,羡慕鹤足胫的长,练辞运意,呕心沥胆,于是使精气消耗,好像水波流到无底洞中;神志斫伤,如同牛山上的树木被砍光一样,这样因悲苦惊恐造成疾病,也是可以推想的。至于像王充著《论衡》那样在住宅内到处放着笔墨纸砚,像曹褒专门研究礼仪那样睡觉时也怀抱纸笔,既按年按季来自己督促自己,又按日按时来自己煎熬自己,因此曹操惧怕做文章会缩短生命,陆云感叹运思的伤害精神,并非空话。

【原文】
夫学业在勤,功庸弗怠①,故有锥股自厉;和熊以苦之人志于文也,则有申写郁滞:故宜从容率情,优柔适会。若销铄②精胆,蹙迫和气,秉牍以驱龄,洒翰以伐性,岂圣贤之素心,会文之直理哉!且夫思有利钝,时有通塞③,沭则心覆,且或反常,神之方昏,再三愈黩。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④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⑤,贾余于文勇,使刃发如新,凑理无滞,虽非胎息之迈术⑥,斯亦卫气之一方也。

【注释】
①功庸弗怠:这四字和下面的“和熊以苦之人”是后人的增补。
②销铄:熔化。
③通塞:思路的通畅与阻塞。
④清和:清静和谐。
⑤才锋:才华锋芒。
⑥胎息:即气功。迈:作“万”。万术:多种技术,指技术。

【译文】
学问的事业在于勤奋,所以有用锥子刺股来激励自己的;至于做文章则不相同,那要舒畅心头的郁闷,应当从容不迫地顺着感情,宽舒不急地去适应时会。倘使消耗精力,损伤和顺的体气,拿着纸张去驱催性命,挥洒着笔墨来损害本性,难道这是圣人贤人平素的本心,做文章的正确理论吗?况且作者的文思有的锐敏有的迟钝,写作的时机有时通畅有时阻塞,这正像洗头的时候弯着身子心的位置翻覆,甚至会违反常情去考虑问题一样,在神志正昏 的时候,如果再三用它做文章,只会越加的昏乱。所以抒写文辞,务必在调节疏导上下工夫,使内心清明和顺,性气调和畅通,如果心烦意乱就立即放开,不要使思路壅塞阻滞,心情舒畅时便命笔写作,文思潜伏时,就把笔放下不再思索,用逍遥自在的方法来解除劳累,用谈笑风生的方法来赶走疲倦。这样常常超脱有闲暇来培养才华的锋芒,在写作上保持多余的精力,使自己的笔锋像新磨过的刀刃一样,宰牛时解开肌肉的纹理没有一点迟钝,这虽然不是气功的技术,也是养气的一个方法。

【原文】
赞曰:纷哉万象,劳矣千想。玄神①宜宝,素气资养②。水停以鉴③,火静而朗④。无扰文虑,郁此精爽。

【注释】
①玄神:精神。
②素:平素。资:靠。
③鉴:镜,引申为明。
④朗:明亮。
【译文】
总结:
纷繁复杂啊万事万物,
劳累啊创作的千思百想。
玄妙的精神应当珍惜,
恒常的精气有待保养。
水流停止不动可以更加的清明,
火焰平静那便更加的明亮。
不要扰乱创作的思虑,
应当保持文思茂盛精神清爽。

【评析】
《养气》的“养”是保护修养的意思,“气”是与人的精神密不可分的。“养气”即保护修养精神性气。本篇讲保持旺盛的创作精神的问题,使创作的活力常在的原则和方法。
全篇分三部分:一、从一般规律和实际创作两个方面来说明“养气”的必要。二、论神衰气伤的危害。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用之过度,就会造成神衰气伤。三、根据文学创作的特点讲“养气”的原则和方法。
《神思篇》曾提出关于养气的主张,《养气篇》对此作了进一步的阐述。他的“养气”的原则是“率志委和”,反对“钻砺过分”,即写作要自然,不可过分的雕琢伤气。其具体主张就是写作要“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但同时又肯定“锥股自励”的精神,提倡学习应该刻苦钻研。因为只有平时的刻苦学习,写作时才会“从容率情,优柔适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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