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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涛散文:伊犁秋天的札记

 时空影子 2016-07-16





对大家来说,伊犁是个好地方。对我来说,伊犁则是个留下过不好记忆的好地方。

那些令我不快的记忆我现在不想说它,因为它足够那些想编故事而苦于生活经历贫乏的人写一部长篇小说。而我,恰恰不会写小说,但是我喜欢画画--不用颜料的那种画,另外我还喜欢一点点哲学之类的东西和历史、动物学及幽默等玩艺儿的杂种,总之是个四不象。

我想画点什么,从伊犁回来以后我一直想画点什么。但是我又不会画--这的确是个天大的误会;这个世界没有把我引向一名画家的画室是它的一个重大损失,这不怪我。这种职业的遗憾对别人是不是终生耿耿于怀我不知道,对我,仅只是些微的、些微的惋惜。一个人从一个完全无从回忆的地方来到人世间,摇摇晃晃孤立无援地走到了人生的路口,道路千条一下子向你涌来,就像红灯区名色妓女向你邪恶而彩色地招手……你也许还有更合适的职业,但你当时还太年轻,你紧张慌乱,所以就按照你的虚荣心去做了,当然也可能是本能,你在选择的同时就丧失了尝试其它道路的可能。

几乎每种职业都可以让人走得很远很远,几乎每种职业都可以用魅力或习惯吸住你,几乎每种职业都不是用常人的一生所能穷尽的,除非天才。所以天才一般都死得很早,上帝说,你已经穷尽了,你必须结束。所幸,我直到现在还不是天才,所以我还能活着。

可是我对我的职业已经开始有了厌恶感,这当然也包括对我自己--我厌恶自己在生活中份演的这个角色,我当初肯定是有意识去这么做的,渐渐不知不觉地就份演到了今天这种地步。现在,我停下来,回头仔细地审视着过去的一系列的自己,有时偶然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那好像是说我该怎么回去呢?

回是回不去了,这我知道。人生是真正的过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向前是向哪儿?终点当然都是死亡,谁也别想悔棋。

就这样,我们对很多东西无法选择,不仅是职业,我们鬼使神差地被固定在世界的某一点上,单线条地过一辈子。这不,我又到伊犁来了,伊犁还是伊犁,而我已经非我。我像一个和从前的我有某种契约关系的别人那样,我面目全非,心态大异,我和原来的我之间相差了十年二十年的漫长人生经历,我现在的容貌气质也和从前大不一样--我有时十分惊异的就是,人们怎么竟然还能够偶而把我认出来吧?这的确是一桩奇怪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我到伊犁来过三次,每次都能非常强烈地感觉到某种异样的冰冷和温暖。这不是伊犁的自然所传达的,伊犁的自然环境永远有着它刚健的妩媚;也不是伊犁的风俗所赋予的,伊犁的风俗民情是全中国最有味儿、最鲜明也是最幽深的。某种异样的冰冷和温暖,是伊犁州府所在地的伊宁社会散发出来的、像气味一样无法看清的面部表情。这里含有风景这边独好的骄傲和自负,也带着边陲重镇见多识广对什么都不再以为然的轻漠,同时还有点儿新疆人我不尿你的特殊心态。

这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好,可能每一个地方都有那么一点排他性以显示自尊。伊宁也不例外,只是稍稍有些露骨。然而很快,当你一旦深入进去,这种社会组织呈现出来的态度很快就会被它卓越的自然风采和宁静的民间情调所融化。 因此,伊犁具有非常鲜明的三种层次;官方的,民间的,自然的。虽然这三种层次(我竟然也使用了这个时髦得发霉的词汇,请读者原谅)在当前任何地方都存在着,但是似乎哪儿也没有伊犁表现得那么鲜明,那么诗意,那么独立成章而又混合为一体,像是一支变秦着三重旋律的乐队。它们分别代表着三种象征,即现实、历史和永恒。这三种时间概念如同三种颜色的水在同一河床里流动,使伊犁显得比别处丰富多姿,使伊犁有一股缓慢舞蹈着的移动感。它仿佛随时都在消化掉尘世的噪音和骚动,又随时都在制造着当代的律动和尘土,它的现实因此蒙上一层恍惚的意味儿,有隔世之感,一切活动的事物都有顷刻滑入变成风景的危险。

它是个供观赏的旁观者,是个把历史无意中写在脸上的现实主义者,是个不受理论指教的随遇而安的会过日子的古典艺术家。其实我也知道,想把伊犁弄清楚或概括出来这种事,完全不是我这种没知识的人所能做的;我之所以使用了层次历史永恒之类的词,完全是为了文字显示的庄严性,真正的意思我完全不懂。假如有人一定要我解释这些词,我大概就傻了。

我刚才说过我到伊犁来过三次,这三次之间相隔的时间依次递减。不知这里面含有什么象征意味儿或命运启示。总之,给我留下的最简练的印象是:第一次我丢失了一个皮箱;第二次我被一匹拉套的马磨破了屁股;第三次就是这次,这觉得伊犁不太喜欢我。虽然我写出过:伊犁河是我的河这样英勇蛮横的诗句。当时,这句诗像名言一般不胫而走。震慑住了不少善良小心的灵魂,但我今天为它羞愧,我为我年轻时的无知而羞愧。即使人们没有责怪我,那仅仅是因为人们的宽容和健忘,但是自己,难道也应该是宽容和健忘的吗?

羞愧--对过去肤浅的狂妄所付的代价,我羞愧了,但我却决不因此而去修改我的这句诗,这句诗所贡献于世人的并不是它的真实程度,而是它强烈的自尊态度和对生活有力的拥抱。诗就是这样,一方面忍受着现实无情的嘲弄、践踏,另一方面又以它强有力的攻击力地倏忽之间命中庸人世界的灵魂。诗是没有等极的,它没法相当于哪一级,因为它本身就同时拥有了最低贱和最高贵这两极。它唯一的生命力就是它有一颗真正自由驰骋的心灵!因此,藐视诗是一件容易的事,它要比藐视金钱、权利、汽车、房子以及豪华酒吧等等东西容易的多。明白这点,当今为什么会有那样众多的豪杰一致地把自己嘲弄的矛头指向诗并进而指向文学就不是一桩难理解的事了。

有人对我说,其实你的散文比你的诗好。

我理解这种称赞并且也相信,因为我的散文是站在诗的肩膀上的。我花了二十年,经历过痛彻心脾的疑惑、思考、实践、寻找,而终未能真正完成诗。那是因为在诗的领域内,我的对手太强了,他们以惊人的洞察力和才气及对现实的直觉把握向我摆出一个又一个阵势,尽是些我前所未见的棋局。

我感谢他们--这些未曾谋面的影子的对手。他们帮助我战胜了一部分自己,同时也使我享受了一段时间的散文领域里的轻松自由。懂得感谢高明的对手,这可能就是绅士精神,是人的自我观照态度的一种进步,较之对对手的嫉恨、偏见、死不服气、打肿脸充胖子当然明智坦荡了许多,因为后者不过是文场中的牛二或王妈。不行就不行,这没什么可耻,可耻的是不行还硬撑,还装得挺行,还进而要领导别人。

十亿中国人里没有不行的,这真是当今一大令人恐怖的社会现象。我不懂为什么这现象还没有成为当今的热门话题现在的热门话题总是离每个人的痛处太远了些。


写到这里,我耳边已经警铃般响起了指责声:

--你已经离题万里啦,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伊犁秋天的风景吗?

--请问,你这究竟是杂文呢还是创作谈?散文难道是可以这样随意东拉西扯的吗?

我本来想回答一下,但我假如一回答,这篇文字就更多了一条不像散文的理由。何况这问题原本是不值得回答的,倘使我能使多种文体融于散文,那是我的造化。至于伊犁、秋天、风景,我写的不正是这些吗?我写的如此丝丝入扣,文风严谨,我所展现的一个人的内心的风景,我甚至还要倾听风景的独白,追忆河流的往事,模糊时间的视线和撷取暴雨的花朵……我有一支听话的笔,它一旦在稿纸上任性起来,就是一匹天生奔放的神骏,颠跑、奔腾或弹跃,都浑然自成为美,精神若有神助,它似乎凭着天性的力量就可以踏着现实的头顶飞跃过去。

可惜……的是,我快老了。

中年是一个异常痛苦的年龄段,是个转换得难以适应的时期。成熟是需要适应的。人的全部思想和才情都不过是肉体的 这一个在发展过程中的产物。谁能听到秋天的叹息?谁能懂得秋天苍凉的表貌后面隐藏的内心裂变?谁又能破译生命在秋天发出的低语呢?

每一片落叶,都曾经历了繁华的季节,饱尝了生长的过程,欣赏或被人欣赏,残缺或完美,承受光芒或迎接风雨,被全部天空和大地照耀、养育,每一片叶子都是珍奇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枚由自然精心铸造的金币,在万物中发行。可是谁曾珍视过它呢?

现在,它飘落了,告别母体。

谁又能听到它断裂的一瞬间发出的惊叫声呢?

这里就正是秋天。

它辉煌的告别仪式正在山野间、河谷里轰轰烈烈地展开:它才不管城市尚余的那三分热把那一方天地搞得多么萎蔫憔悴呢,它说我管那些?说完,就在阔野间放肆地躺下来,凝视天空。秋天的一切表情中,精髓便是:凝神。

那样一种专注,一派宁静;

它不骄不躁,却洋溢着平稳的热烈;

它不想不怨,却透出了包容一切的凄凉。

在这辉煌的仪式中,它开始奢侈,它有了一种本能的发自生命本体的挥霍欲。一夜之间就把全部流动着嫩绿汁液的叶子铸成金币,挥撒,或者挂满树枝,叮当作响,掷地有声。

谁又肯躬身趋前拾起它们呢?在这样豪华慷慨的馈赠面前,人表现得冷漠而又高傲。

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子。她拾起一枚落叶,金红斑斓的,宛如树的大鸟身上落下的一根羽毛。她透过这片叶子去看太阳,光芒便透射过来,使这枚秋叶通体透明,脉络清晰如描。仿佛一个至高境界的生命向你展示了它的五脏六腑,一尘不染,经络优美。呀!那女孩子说,它的五脏六腑就像是一幅画!

还有一个老人,一个瘦老头,他用扫帚扫院子,结果扫起了一堆落叶。他在旁边坐下来吸烟,顺手用火柴引着了那堆落叶,看不见火焰,却有一股灰蓝色的烟从叶缝间流泻出来。这是那样一种烟,焚香似的烟,细流轻绕,柔纱舒卷,白发长须似地飘出一股佛家思绪。这思想带着一股特殊的香味,黄叶慢慢燃烧涅磐的香味,醒人鼻脑。老人吸着这两种烟,精神和肉体都有了某种休憩栖息的愉悦。

这时的每一棵树,都是一棵站在秋光里的黄金树,在如仪的告别式上端庄肃立。它们与落日和谐,与朝阳也和谐;它们站立的姿式高雅优美,你若细细端详,便可发现那是一种人类无法摹仿的高贵站姿,令人惊羡。它们此时正丰富灿烂得恰到好处,浑身披满了待落的美羽,就像一群缤纷的伞兵准备跳伞,商量,耳语,很快就将行动……大树,小树,团团的树,形态偏颇的树,都处在这种辉煌的时刻,丰满成熟的极限,自我完美的巅峰,很快,这一刻就会消失,剩下一个个骨架支楞的荒野者。

但是树有过忧伤么?

但是树有过拒绝落叶的离开么?

当然没有。它作为自然的无言的儿子,作为季节的使者和土地的旗帜,不准备躲避或迁徙,这是它的天职。

当我们在原野上看到一棵棵树的时候,哪怕是远远地,只看见团团的、兀然出现在地面上的影子,我们也会感到这是自然赐给我们的一番美意。当然随之我们就会遗憾太少,要是更多一些该多好,要是有一片森林该多好!但是毕竟是因为有了这几棵树才引起我们内心更大的奢望。

对森林的奢望,是每个人对远古生活本能的回忆和依恋。

荒野是那么寥廓;

荒野上的道路是那么漫长;

原先驻守在这片荒野上的树呢?它们曾经无比强大,像一支永远不可能消失的大兵团,密集的喧哗的笑声,仿佛在嘲笑一切妄想消灭它们的力量,而且它们拥有鸟类和众多的野兽,这些鸟兽类也不相信森林会消失。

但是时间被人利用了;

时间使人成了最强大的;

人类坚持不懈地努力着,一斧头砍死一棵树,就像杀死一个士兵,最终,整个兵团消失了,连骨头也不剩。

后来的人,谁还记得荒原不久以前的童话呢?关于树的呼吁已经很多了,我不打算重复了。我只是觉得,树在中国北方像流窜深山的小股残匪一样悲惨。

我忽然想到,当地球上砍伐掉最后一棵树的时候,人类肯定是更发达、更神奇了。但是那时人类将用什么办法复制一棵树呢?复制一棵真正的树--会增长年轮的、会发芽、开花、结果、叶子变成金币自动飘落的树--假如有谁可以做到,那无疑会成为科学史上的崭新一页。

但那将是多么滑稽的一页呀!

因此,对树充满敬意吧--从现在就开始,对任何一棵树充满敬意,就像对自己的上司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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