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历经磨难,小裴信,成了!
那时没有网络没有电视,老百姓就是到戏院子里看个戏。好戏好角怎么能知道?就一条道:口
口相传。
别低估口口相传的力量。老百姓不说假话,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唱戏的口口相传,观众
们口口相传,有个小孩儿,那小武生,演绝了,真是好!看了第一回,你想看第二回,看了第二
回,你想看第三回。
1955年年底至1956年年初这段时间,裴信在河北省灵寿县京剧团搭班唱戏时,已是这个剧团的
主演了。
那一年她刚刚9岁。
多年后,当她62岁再回灵寿时,深情地说:“我是半个灵寿人,我在灵寿一年半,这是我常常
梦到的练功的地方,有生之年,也是我最怀念的一个地方。我最美好的时代就是在灵寿这个小城。
下面坐着我当年的老干娘,以后,如果有哪个作家写我的传记,不要忘记这一笔,我是从灵寿走出
来的裴艳玲!”
当然要写下这一笔,这一段话,那是她对灵寿的感情。小小裴信,威震灵寿,当年那些灵寿的
老人们,全记得这个小丫头。
当主演就要挂牌,裴元为自己的女儿起了个响当当的艺名,叫裴——艳——玲!
为什么叫艳玲?
艳质琳琅,艳艳的响他一辈子!
小裴信,从这一年,叫裴——艳——玲了。
这个名字,从此响彻在梨园界,这个名字,震撼了当时的梨园、现在的梨园,也势必震撼将来
的梨园。
她红了。
她一红就红遍了全中国,红得迅雷不及掩耳。
少年红,红得最为彻底,最为天崩地裂。
一时间一票难求。台下用人山人海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小裴艳玲每到一处,万人空巷——那
小武生来了,还是个小女孩!
后来人们都知道她叫裴艳玲了,一路喊着:“裴艳玲来了,裴艳玲来了。”奔走相告。
1956年年初,由恩师李崇帅联系,裴元、裴艳玲父女来到山东乐陵县京剧团,在此挑班唱戏。
当时裴艳玲才9岁。中国梨园界,有几个9岁就挑班了?
乐陵,是山东省北部一个较大的县。临近渤海,与沧州盐山县相邻。当地百姓喜爱京剧,是山
东省诸多“京剧之乡”中的一个,裴艳玲发迹,或者说,红遍了全中国,是从乐陵开始的。
不说别的,单说工资,小艳玲一个月拿到了800元。800元在1957年来说,相当于6个县委书记
的月工资总和!
裴艳玲没有钱的概念。她也没有摸过钱从开始唱戏到20岁之前,她几乎没有钱的概念,她只知
道听戏演戏,虽然后来她没了钱,再后来又有了钱,可是,对钱这个东西,她始终不是太在意。
她还给别人说戏。
本来是别人让裴元说戏。但笨笨的他说,我不会说,让我的女儿说吧。于是,裴聚亭把9岁的
小艳玲推到前边。
“那么,我说说《四杰村》,再说说《徐策跑城》吧。”小艳玲的声音还那么嫩。此时,人们
叽叽喳喳议论起来,一片不信任的腔调。这么点儿小孩就说戏?当然要质疑。
小艳玲却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剧情、路子、程式、台词,以及服装、道具、锣鼓等等,嫩声
嫩气的她还给人们分析人物性格特点和唱戏时的“火候”。她不温不火的表演方法,口若悬河的讲
解,使演员们赞不绝口这个小家伙可真能说。她后来去国外讲学时,凭的也是嘴上这套硬功夫。有
人是闷葫芦,肚子里有,嘴上讲不出来;她不是,她天生就会说,就会讲。这是老天爷给的,没办
法。在裴艳玲身上,有许多没办法,有许多让人叹息并且嫉妒的地方。
9岁的她把戏班子的人全讲震了!
光讲震了行吗?
还唱震了!
那小行头,是裴元下天津卫给小裴艳玲做的。花了几百元定做了小蓝蟒、小白靠、小官衣、小
纱帽、小猴帽、小盔头、小髯口等。在培养闺女这件事上,他丝毫没有犹豫过。他曾经发过狠誓,
一定把小裴艳玲培养成“角儿”、“大角儿”、“大红角儿”!
什么是“角儿”?
就是台柱子。
戏曲,讲究的就是“角儿的艺术”。
上得台来,所有的目光都得集中在这一个人身上,她就是光源,她就是所有,她就是皇帝,她
就是君王。这一天,裴元等到了。
看看小裴艳玲吧——她先演一出《唐怀自尽》,穿虎皮甲,披小斗篷,十分英武,那干净利落
的小劲头,天下难寻地上难找呀她一出场一亮相,观众就炸窝了,进入角色后,哭得动人心弦,她
的眼泪断了线一样,滴滴落到戏台上,一些观众不住地抹眼泪。
接着小艳玲演《徐策跑城》,别说唱,那“胡子”一甩,圆场一跑,观众就鼓掌就叫好,简直
要疯了。在她演短打武生戏《四杰村》时,把个余千演活了。一口气拧60多个旋子,像燕子抄水似
的,但燕子却翅膀不湿,那是功夫呀。又演《群英会》,一赶二,先饰鲁肃,后扮孔明;后来她在
《陆文龙》中还一赶三(戏曲专业术语,就是一个人在同一部戏中演多个角色),演陆登、王佐、
陆文龙时观众更炸窝了,这小丫头,成精了。
台下的裴元,抹了一把眼泪。成了,成了呀!
挑班吧。
几岁?
9岁。
裴元那时挂在嘴头上的话是:“见过这么小的,没见过这么好的。你见过这么好的,没见过这
么小的”事实嘛,你见过吗?你肯定没见过!当父亲的,当然以自己的闺女这身本事引以为傲。
之所以能出一个裴艳玲,是因为裴艳玲赶上了一个戏曲的巅峰时代。
裴艳玲讲:“那阵,观众也好,戏班子更好。李崇帅收我为徒,就为了我父亲一声大哥,什么
也没收。全心全意地教我,我一个月学几十出戏,他们轮番训我,就像当年李桂春训练李少春。那
不是现在戏校这一套,那是往死里练,练出来,得成角儿,得挣大钱呀,这就是最大动力。”
李崇帅一辈子就和他们张过一次嘴。最困难的时候,借了15斤全国粮票。
“那阵子的人,真。现在磕了头认了师傅,有多少真教的?那个时代,戏班子的人有情有义
呀,叔叔大爷看我唱得好的,抱着我满场转有的给买很多好吃的,他们是真心为我好,真愿意我成
红角儿、大角儿。后来我被挤对为何寒心?你红了行了挣钱了,谁都恨不得掐死你、捏死你现在都
死掐,一个人得着机会别人就没活路。过去哪有这事儿?过去厉慧良跟张世麟同一个班,比如说你
给厉慧良1000,人家张世麟也是大武生,你给他1000他不要,人家自己主动要800。为什么?厉慧
良嗓子好啊!你说这样能有矛盾吗?没有!这就是心里有良心。干什么心里都得有良心。”裴艳玲
说。
旧戏班子虽然旧,因为知道没有角儿就吃不了饭,所以,捧着角儿干,没有什么阶级斗争,没
有那么多扭曲的东西。后来所有戏曲团体全成了国营的了,你是角儿?你和老百姓一样,别把自己
当角儿。社会主义了,别搞旧社会那一套了。
李少春和李万春,姐夫小舅子,解放前打擂台,那是良性竞争。台上打擂,台下依旧喝茶聊
天。李兰亭、盖叫天也竞争,私下暗自欣赏佩服。
李少春说自己不能搞特殊了,每月挣8000是不对的,要和群众一样,坚决要求降工资,结果
呢,一再被打击。他去排长队买饭,小窗户里探出头来,一看是李少春,“啪”就关上了,不卖饭
了,你来晚了,李少春!
李少春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这是曾经的大角、红角最后精神处于崩溃边缘。
上官云珠、言慧珠,一个从楼上飞了下来,掉到一个盛满菜的筐里,人还会动,可是,没有人
救。最后拉走时,那卖菜的把筐里的菜洗去血,又把菜卖了。而另一个,三尺白绫上了吊。
那个黑白颠倒的年代呀。
那个时候,观众也懂戏啊。
早早坐在戏园里,或者秋后的打麦场上。有卖花生瓜子的,飞着热毛巾的戏没有开场,台下就讨论上了:今儿谁的戏?戏不好,就给你嚷倒好。戏好了,全场雷动地喊。
“那时就是角儿的艺术,一帮人就指着这个人吃饭呢!谁会拆他的台呢?拆了他的台就是拆自己的台,就没饭吃了”
懂戏的人多,看戏的人多,演戏的人玩命这就是那个时代。
那个时代,不再了,过去了。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那些年,是裴艳玲最舒心的几年。风好像都不一样,吹到心里,暖暖的,爹跟着她,保护着她,白天演戏晚上说戏,如果一辈子这么演下去,多好啊
所以有人说100年才出一个裴艳玲。
以后,也许再过500年也出不了一个裴艳玲了。过去了,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四
裴艳玲声名远播,红透了乐陵。
她并不知道,这只是她红的开始。她还是个孩子,只知道观众真是喜欢她,她到了台下,还有叔叔大爷抱着她,还有阿姨给她糖吃,十里八乡的人纷纷来看这个“小神童”。
一天下起大雨,雨水大极了,整个戏场子一片狼藉,演员和观众都全身湿透了,但观众坐着不动,小裴艳玲演得更起劲儿,父亲说过了,票卖出去了,就得演,不能耽误了戏,只要天塌不下来,就得演戏。这个信念一直鼓励着裴艳玲。
雨越下越大,小艳玲浑身湿透了。
风也越刮越大,台下的人也都湿透了。
她却唱得更起劲儿了,有人说裴艳玲是那种人来疯类型,越是有风雨,越是有阻力,她劲头越大。
果然,台下爆发出风雨雷鸣般的掌声这些掌声,是动力,也是绵绵春雨,湿润着裴艳玲的心。
“艳玲,来,喝一杯热水”有一个老大姐端着热茶给她,“艳玲,听你唱戏,就两个字,过瘾。太解瘾了,一个月听不到你唱戏,就翻山越岭追着你去看,看不到你的戏,心里就有一个小馋虫似的”戏迷的这几句话,比得多少奖都让人听着舒坦。
那个时候,演出多在乡野之间。后来裴艳玲有一个原则:无论是在中南海,在欧洲金碧辉煌的演剧大厅,还是在老少边穷地区的野台子上,对演出对象一视同仁,童叟无欺!
她说:“农民看一次戏多不容易呀,这样的观众更可贵、更可敬,也最可爱。所以,越是条件简陋、艰苦的地方,越要提醒自己:保证演出质量,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应付之念。”
许多她的老戏迷遍布在农村她们亲切地称她说:“那是我们的玲子呀。这闺女来了,还什么活都干呢。带团下乡演出那会儿,住老乡家里,吃喝用,和老乡一样。”
霸州市人大原主任陈国英回忆起当年的那一幕说:“和艳玲特别亲,不是外人似的,走的时候,装上一车子土豆割几斤肉,再弄上几袋子大米,乡亲们送出老远,就盼望着她下次还来!”
在王仲德老师《我所认识的裴艳玲》中记录了这样一件事:有一次演出结束后,一位农民来到后台,对剧团人说:“我母亲83岁了,一定要看裴艳玲的戏,今天我用小推车把老娘从30里外的村子拉来,看了你们的戏,她还非要见见裴艳玲本人不可,不知中不中?”裴艳玲听说此事,顾不上抹净脸上的油彩,立刻奔到老太太面前,老人拉着裴艳玲的手,一面抚摸一面说:“闺女,你演得真好,真好!我这一辈子能看到你的戏,又见了你本人,我死也知足了,死也知足了”此情此景,裴艳玲还能说什么呢?戏比天大,有这些戏迷,她知足。更多的时候,她不仅唱的是内心的孤绝与热烈,更是和这些戏迷的气息糅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成名之后,她也多次遇到这种情况。
1986年初冬,剧团到沧州盐山县演出,刚出石家庄没多久,汽车就出了故障。那时通讯不发达,没有手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车不知道何时才能修好。初冬的天气,冷风刺骨,他们被冻得快僵了。剧团在茫茫郊野等了四五个小时,等赶到盐山,已是晚上八点半了,大家还水米没沾牙,按常规可以“回戏”(戏曲专用名词,就是本场不演了),但热情的观众听说裴艳玲来,从下午6点一直在等着、等着,而且奔走相告,很多人连饭也没吃就在这里等待着。裴艳玲连犹豫都没有就对大家说:“这么多观众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我们的戏,又等了好几个小时,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咱冷,他们也冷,不演了,他们的心更冷没说的,咱演!”说完,大家顾不上赶路的疲劳和饥饿,立即化妆。化妆室没有暖气,已经冻透的人们这次真的快僵了。
晚上10点,演出开始了。
“裴艳玲!”
“裴艳玲!”
台下的观众喊着。他们像火,温暖着这个寒冷的夜,温暖着裴艳玲。
她上台去,先说了几句:“对不起,让父老乡亲久等了,我们的车坏在半路上了,虽然水米没沾牙,但是,戏,咱照常演!”
台下的观众像炸开了锅一样。全场沸腾了,欢呼声、掌声连成一片,裴艳玲被深深打动。
演出结束后已经凌晨1点多了,许多人给裴艳玲送来吃的喝的,热气腾腾。裴艳玲被感动得热泪长流“这是我,我们剧团应该做的事,可观众的回报,却是这样浓烈的深情。而这习惯,还是父亲留给我的。戏比天大,观众不可欺,戏不可欺!”
对于艺术家来说,永远把观众放在第一位,这是难能可贵的品质
后来一次在北京,某位中央领导宴请艺术家,偏巧这天裴艳玲在北京有演出。演出7点半开始,宴会6点开始,有人说,去吧,高官请客呀。可以晚一点儿,就说堵车了,机会难得。有人说,妆可以化得快些,涂涂得了可是,裴艳玲不行。因为她不是别人,她是裴艳玲。她说:“我必须赶到剧场,演出比吃饭重要,演戏是演员的职责,戏比天大!”那天,她准时演出,而没有去赴这个宴会有人说她傻,谁谁请客你都不去,她一笑了之。有什么比观众更重要呢?你是演戏的,你得明白,唱戏给谁唱?观众在哪儿?给观众演戏,那是咱的本分!
1990年正月,裴艳玲到衡水一个农村演出。当时天降大雪,演员们住的后台滴水成冰。剧组好多演员都抱怨,这什么天呀,还演。裴艳玲解释说,甭管什么天,戏应该唱就得唱,咱票卖出去了,下刀子也得唱。这些,是从小父亲告诉她的。
那天的戏码是《钟馗》,她从三张桌子上往下翻,裴艳玲只能穿一条彩裤,连秋裤都不能穿,那滋味可想而知——她也是人,不是神,当然冻得手脚哆嗦,当然嘴唇也发紫,而且,她已经是43岁的人了。
这一切,都因为父亲告诉她:“小信哪,咱得把演戏当命,把观众当老天爷呀,没他们,可就没咱喽。”
这句话,裴艳玲记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