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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周仲瑛临床辨证的经验与体会

 陈鑫医师 2016-07-20

辨证是中医学独特的诊病方法,是中医学精华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十分丰富的内涵。日前,笔者专访了著名中医内科学专家、博士生导师、南京中医药大学周仲瑛教授,请他就中医临床辨证的思路与方法,谈谈自己的经验和体会。


笔者:我们每一个中医工作者,都清楚中医辨证的含义,辨证就是辨析、识别证候,是在全面而有重点的搜集四诊素材的基础上,运用中医理论进行分析、推理,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表及里,综合判断,而得出的证候诊断。您在临床是如何辨证的?

周教授:治病求本是临床医学的最高境界,求本不是针对表象,缓解痛苦,而是针对病因、病机予以根除。求因论治是中、西医诊治疾病的常识,而在中医学这一独特理论体系中,则有更深的含义,确切地说,是审证求“机”,辨证论治。抓住了病机,就抓住了病变实质,治疗也有了更强的针对性。“求机”的过程,就是辨证的过程,因此,审证求“机”,是辨证的基本要求。


笔者:辨证就是求机,那么,您在临床是怎样求机的?

周教授:必须从临床实际出发,通过对临床现象的分析、总结、推理,判断病理本质。辨证的内容,应包括辨病因、病位、病理因素(第二病因)、脏腑病机、八纲属性、标本缓急、证(病)势转归和预后等。


笔者:请具体谈谈。

周教授:一是求发病原因,包括六淫、疫疠、七情、饮食、劳倦等。中医病因学的最大特点是辨证求因,即不仅用直接观察的方法来认识病因,更重要的是以疾病的临床表现为依据,通过分析疾病的症状、体征来推求病因,为治疗用药提供依据。如六淫致病学,传统理论一般将六淫病邪归属于外因,认为是自然界的6种非时之气,我认为对六淫的认识不能单纯看作是外界不正之气,而应从病机上着眼,理解为各种外因和内因作用于人体后产生的一种病理反应,即“内生六淫”。同一疾病,同一致病微生物,可能由于年龄、气候、季节、地域、个体之差,而表现为性质迥然不同的六淫邪气。例如,由于个体差异,机体对六淫病邪的反应性各不相同,从而表现为不同的病理属性。凡属青壮年,阳气旺盛,六淫易从热化,一般均见阳热亢盛表现;而年老体衰,特别是素体阳虚之体,多表现为少阴病候,乃寒疫直中,不从热化使然。


笔者:“内生六淫”对临床实践有何实际意义?

周教授:由于内生六淫是在疾病发生发展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病理属性,因而可用取类比象的方法,确定病理属性的六淫类别,以指导某些内伤杂病的治疗。例如对中风病因的认识,历经了由外风到内风的过程,但否定了外风所致的中风,并不等于治外风药不可用以治疗中风,临床上治疗中风有偏瘫、震颤等肢体经络见症者,常用防风、秦艽、全蝎、僵蚕、地龙等治外风药,每获良效。又如治内伤头痛,常配合运用藁本、蔓荆子等治外风药,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这表明外风、内风俱属疾病的病理反应,其病机实质是一致的。


笔者:同此看来,中医的病因已经和病机、个体差异、地域时限等统一起来?

周教授:是的,中医学的病因实际上寓有病机的含义。


笔者:求因论治,已经找到了疾病的致病因素,为什么还要求病理因素?

周教授: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审证求机的核心是求病理因素,现代称之“第二病因”,以区别于导致疾病发生的“第一病因”。因为许多疾病发生以后,在众多的症候群中,往往已找不到“第一病因”的依据,疾病的病机实质由病理因素所决定。如风温肺热,初起如表现为恶寒、发热、无汗、脉浮紧,审证求因,是感受风寒病邪,但由于病邪易于化热的特点,以及体质因素,如素体阳气偏亢,用药不当,过于辛热发散等原因,使风寒之邪迅即热化,导致肺热内盛,肺气不利,津凝成痰,痰热阻肺,而表现为以咳嗽、胸痛,咯吐黄浓痰为主症,此时已突出了“痰热”的特性,第一病因“风寒”虽说是转化成为“痰热”的条件,但实际上可以理解为风温肺热病以“痰热”为其主要病理因素。另一方面,临床上如特定病因的证据不足,也可依据病位、病理因素的发病特点,进行推理定性。如水邪流动,易于泛溢肌肤而为水肿;湿邪粘滞,常病在脘腹下肢;痰则随气上下,无处不到;浊邪氤氲,常犯脑腑清窍。风则走窜,动摇不定。毒之为病,不论外感还是内生之毒,每有起病急,病情重,痼疾难愈,后果严重的特点。临床当灵活审察病理因素的来龙去脉,即从何而生,有何发展趋势,有何危害,如何防治,这对认识疾病的性质,抓住主要矛盾,阻断和控制病情的发展有重要价值。


笔者:在求得发病原因及病理因素后,辨证的主要过程是否基本结束?

周教授:不对,临床在确定病理因素后,当进而分析病理变化,从气血病机和脏腑病机联系考虑。气血病机之虚证较为单纯,无非气虚、血虚或气血两虚;实证多为气滞气逆,导致血郁血瘀,升降出入乱其常道,影响脏腑功能活动。同为气滞,治法有疏泄、柔养、辛通的不同;同为气逆,治法有潜镇、泄降、酸收、甘缓诸法,须分清原委,选择应用。求脏腑病机是辨证的核心,必须熟练掌握,准确运用。尤其应该弄清常用脏腑病机的基本概念和类证鉴别。如肾病病机中的肾气不固与肾不纳气,肾阳不振与肾虚水泛,肾阴亏虚与肾精不足、水亏火旺或相火偏旺等概念的鉴别,弄清它们之间的关系及转化规律,治疗也就有了更强的针对性。


笔者:如何认识脏腑病机?

周教授:认识脏腑病机一般应从脏腑的生理功能和特性入手,结合脏腑相关理论。我以肝脏的脏腑病机为例,说明这一问题。肝为刚脏,主疏泄,体阴而用阳,治疗宜疏泄、柔养并举。如治肝郁气滞之胁痛,每以醋柴胡、制香附等疏利药与白芍、枸杞子等柔肝药合用。一般而言,肝气郁结,气机不伸者以胁肋胀满、疼痛、情怀抑郁为主,治宜疏利;肝气横逆,上冒头窍或旁走四肢者,宜结合柔养或敛肝。传统的“肝无补法”乃指温补而言,这是因为肝为刚脏,甘温补气易于助火。而对真正的寒凝肝脉,或肝脏阳气虚衰者,则又宜温肝散寒,或温养肝肾,或温肝暖胃。慢性肝炎、胆囊炎、胆结石患者,临证若见肝区冷痛、喜暖喜按,面部晦黯,腰酸腿软,舌质淡胖,脉细者,应大胆应用温肝之品,如肉桂、细辛、吴茱萸、仙灵脾、苁蓉等,每获良效。


笔者:按照以上步骤来审证求机,就能达到中医辨证的要求,在实际应用时,还应注意什么问题?

周教授:审证求机仅是中医辨证的基本要求,而在审证求机中做到知常达变,则是临床辨证的更高境界。要获得良好的疗效,就必须知常达变,通过深化理论,准确理解应用,才能开拓思路,启发思维。公式化的、封闭的思维模式是难以体现辨证论治的灵活性的,也是难以取得良好疗效的。


笔者:现代中医讲究证候的规范化,对这方面的研究呼声很高,投入很大,您是怎样认识这一问题的?

周教授:中医证候规范化,是中医自身发展及中医走向现代化的客观需要,但应充分考虑到中医理论实践性强,中医辨证灵活性大的特点,在临床实际中不断总结、充实和完善,切忌生搬硬套。如《伤寒论》中柴胡证条有“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的论述,提出我们在临证中有时必须抓住个别有代表性的主证,如症状、体征、舌苔、脉象等来确定疾病的性质,这便是知常,也是诊病所必须要有的法,这个法就是中医的基本理论和治病的法规。在临床具体运用时,除遵法以外,有时更需要的是“圆机活法”,常中求变,这样才能真正掌握中医辨证学的实质和灵魂。因此,临床上求变比知常更为重要,它要求我们善于从疾病的多变中考虑问题。


笔者:任何一个病证有其基本的规律,但可因体质、年龄、性别、发病季节、地域、病的先后阶段等表现一定的差异。同时病与病之间可以错杂并见,新病与宿疾亦可重叠,从而形成了证的复杂性,这是您刚才强调辨证必须知常达变的原因。那么,您在临床是如何做到知常达变的呢?

周教授:我在临床实践中通过对辨证的具体应用,总结出中医的辨证有“五性”,临床能熟练地掌握这“五性”,就能做到知常达变。一是证的特异性,指证候的独特主症和特异性体征,即“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之谓,这对临床辨证有重要的意义。如“痰热蕴肺证”,痰黄稠为特异性表现,如系患者主诉兼医者望诊所得,只此一端,即基本可构成本证,其它“咳嗽、气粗、苔黄腻、脉滑数”等症若单一出现则不能轻断属该证。我曾治1例肝癌患者,肝脏肿大、腹水明显、肝功异常,诸症纷呈,但仅抓住舌质光红无苔、口干少津这一特异现象,重用养阴的生地黄、天冬、麦冬、鳖甲等甘寒、咸寒药,伍以清热解毒、凉血化瘀之品,水消胀缓。据证化裁,前后服药2a,肝功正常,至今仍然健在。而对于特异性程度较低的证,则不能轻许,治疗也不可孟浪。


二是可变性,在疾病发展过程中,证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证可以转化或传变为另一证。证具有时相性,它比西医诊断的时相概念要强得多,在急性病中,甚者旦夕可变。


笔者:如何掌握证的可变性?

周教授:掌握证势、病势,对证的可变性是可以预见的。所谓“证势”,即指一种证向另一种证或若干种证转化的一般趋势。如肝气郁结可化火、生痰,故气郁证每多转化为气火证、痰气郁结证等;痰湿蕴肺型的慢性年老咳嗽患者,久咳可致脾肺两伤,甚则病延及肾,阳气渐衰,津液失于输布,痰湿转从寒化表现为“寒饮伏肺”的痰饮。


由于“证势”在很多情况下尚不足以把握疾病转化,必须兼顾“病势”。所谓“病势”,是“证势”的特殊规律,即指某些疾病,证的转化有自己的特殊趋势。如痹证,日久可致气血不足,肝肾亏虚;或津凝为痰、络脉痹阻,以致痰瘀交阻于骨节之间,导致骨节畸形肿痛,屈伸不利。


三是证的交叉性。内科疑难杂病证情复杂,一般均表现有证的交叉,如内伤脾胃病之中虚湿阻与肝木乘克多互为因果。其辨析要点有两个方面,即从症状上认清主次,从病机上把握因果关系,以确定证与证之间的轻重缓急,明确治疗的先后主次。如气血两亏,若源于气虚不能生血,症状上又突出身倦乏力、少气懒言,汗出较多,则以气虚为主,治疗也重在益气,令气旺生血。对某些夹杂性证候,还可以脏腑的资生关系来掌握辨治的重点,如肺肾阴虚重在治肾,肺脾气虚重在治脾。


四是证的夹杂性,既可因同时患有数病,也可见于同一疾病,如合病(起病即二经、三经合病)、并病(一经末愈,又另一经证候)等。其辨治要点是“间者并行,甚者独行”,把握标本主次,或标本兼顾,或突出重点。如眩晕的阴虚阳亢证,治用滋阴潜阳并行,但若阳亢化火,动风生痰,发为中风时,又当“急则治其标”,从实处理,予熄风潜阳,清火化痰。


笔者:交叉性与夹杂性有何区别?

周教授:都是两种或两种以上证候的兼夹并见,但交叉性是指互相有联系的两种以上证候在病机上有因果关系,而夹杂性则各证之间并无内在联系,但两者在治疗原则上是一致的,即确定证的轻重缓急,明确治疗的先后主次。


最后一性是证的非典型性,是指某一证应该出现的特异性表现在程度上和数量上不足,与常见的、典型的症状和体征不全相符。对于非典型性证的辨识,应注意证的发生、发展、转归的全过程,把握初期性证、过渡性证、隐伏性证与轻型性证,避免辨证的局限。在此,我简单作一介绍。


初期性证是指疾病初起阶段特有的症状尚未显现,缺乏差异性。如风温、悬饮、肺痈初期均可有风热犯肺证的过程,这一阶段病的特异性表现不显,应结合辨病,从病的发展趋势深入分析,若统予疏风清热宣肺,必然针对性不强,难以阻止其发展。过渡性证又称临界性证,是由一证向另一证转化发展过程中出现的证候。如胃脘痛,喜热敷,苔白腻,同时又有口干苦,舌质偏红,乃属寒热并见的过渡性证,既可进一步化热,也可转从寒化。对过渡性证必须及时抓住病机的演变趋势,予以相应处理。


隐伏性证又叫“潜证”,其特点是临床症状极少甚至缺如,对此需注意从病史、体质、个性、嗜好等细微处探索,井借助现代化检查结果,根据疾病的基本病理特点进行辨析。如哮喘、癫痫等具有发作性特点的疾病,在缓解期除对现有的一般情况辨证外,还可通过追溯病史,了解发作时的病情,并联系疾病的基本病理进行辨证。


轻型性证是指构成证的临床表现虽存在质的差异,但由于严重程度不著而缺乏典型性。如肺痨,仅有轻微咳嗽,或略感乏力,而发热、盗汗、手足心热等阴虚火旺表现不著。临证对轻型性证候亦不可忽视,因它虽然反应病情轻浅,但也可能为严重疾患的不典型表现,仍当高度警惕,仔细辨析。


总之,我认为抓住了证的“五性”,对灵活掌握辨证,提高辨证的精确度,加强辨证的预见性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笔者:您出身中医世家,有深厚的中医理论和临床底蕴,可谓是学验俱丰,在现代医学高速发展的今天,中医临床的辨病治疗日益为大家所接受,您是如何处理辨证与辨病的关系的?

周教授:辨证和辨病是两种不同的认识疾病的方法和过程,辨病也揭示疾病的根本矛盾,有利于认识病的特异性,掌握病变发生发展的特殊规律。辨证可以揭示疾病阶段性的主要矛盾,是把握疾病重点的关键,能加强治疗的针对性。如中医辨证同属阴虚火旺证,治疗原则为滋阴降火,但在不同的病,各有其特殊性,选方用药也有差异。如见于肺痨,用秦艽鳖甲散;见于失眠,用黄连阿胶汤;见于遗精,用知柏地黄丸;见于心悸,用天王补心丹;见于汗证,用当归六黄汤;见于郁证,用滋水清肝饮。此外,辨病还有助于治疗没有症状的疾病,能从病的基本辨治原则出发对所谓的“潜证”采取对应措施,避免辨证的局限性。因此,辨证与辨病有相互补充的关系。


但必须明确中医的辨病不能单纯理解成辨西医的病。中医的病名内容很多,有些至今仍有特殊意义。如中风病,表明它有肝阳亢盛,阳极生风,入中脏腑,外客肢体经络的病理变化,为使用熄风潜阳、祛风和络法提供了依据。对现代医学病名的认识,也必须以临床表现和病机为依据,切忌“对号入座”。如西医的“糖尿病”若患者无“三多一少”的临床表现,则不等于中医的“消渴”。而中医的消渴,也绝不仅含糖尿病。又如本属风寒咳嗽,因西医诊断为肺炎而用麻杏石甘汤加黄芩、鱼腥草等苦寒清热药,无疑为方证不符。总之,中医的辨证和以证名病,与其自身理论体系和临床实际密切联系,但同时也有辨病要求。那种认为中医只有辨证,而辨病仅是指西医病名诊断,是不够全面的。从中医辨证和西医辨病来看,两者各有主次侧重,而中医的病证诊断是必不可少的。应防止以西代中的倾向,干扰中医的临床思维。


笔者:周老师从中医辨证的本质,到辨证的具体过程,结合临床介绍了许多宝贵的经验,给我们开阔了视野,拓宽了思路,真是受益非浅,相信广大读者读后也会有同样的感受,非常感谢。


本文摘自《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6卷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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