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上，公诉人竟出示一份自相矛盾的证据

作者赵鹏，公号：检事微言。

实务阡陌第24期

检事微言总第159期

最近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一刑事案件开庭审理，公诉人在法庭上宣读了一份被告人庭前供述笔录；犯罪嫌疑人在这份笔录的前半部分供认犯罪事实，后半部分却推翻了之前的供认，作无罪辩解；这样一来，一份供述笔录就呈现出先供后不供的矛盾特征。辩护人指出：这样的证据不应在法庭上出示。所以我想讨论一下：前后矛盾的供述笔录能作为证据向法庭出示吗？如果可以，那么公诉人应该如何使用它？

厘清这个问题的实质

我首先厘清一下问题的本质。

首先，这不是全案证据的充分性问题。所以请不要说：“这种证据当然不能在法庭上出示，因为它自身存在矛盾，不能证明被告人是否实施了某一行为，案件事实应该靠其它证据来证明。”案件当然要靠全部证据共同组成证据体系来证明案件事实，一份单独的证据必须与其它证据结合共同发挥作用。但这是证明标准的问题，或者说是全案证据是否充分的问题，我要讨论的是单一证据的证据资格问题。

其次，这是一种极特殊的情况，说明公诉人没有其它可以选择的替代证据。所以请不要说：“为什么不用一份完整的供认犯罪事实的讯问笔录？”显然，如果有这样的笔录，公诉人不会用这种自相矛盾的证据。当然，也不要说：“既然没有一份完整的有罪供认笔录，那干嘛还要出示这样的矛盾笔录？”因为很明显，如果不用这份笔录，指控的事实就无法被认定。

我要讨论的问题是：对于一份自身存在矛盾的证据，公诉人可否在法庭上出示？如果要出示，应当注意哪些问题？

证据可否出示的标准

个人认为，在决定一份证据是否可以作为指控证据在法庭上出示时，公诉人最需要考虑的是两个标准：一是合法性标准，即证据是否依法应当被排除；二是法定的证明标准：即单份证据对证明标准的实现有无贡献。

先说合法性标准。刑诉法规定了非法证据排除规则，相关的司法解释也对这一规则有所完善。综合来说，依法必须排除的证据包括两类：一是使用刑讯逼供等方法取得的言词证据；二是严重违反程序规定，可能影响案件公正审理的实物证据。对这两类证据，公诉人自然不能拿到法庭上来出示。

再说证明标准。刑诉法对“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的证明标准有具体的细化。以我个人的理解，核心意思就是：依据现有证据所得出的结论可以排除其它合理怀疑，从而具有法律上的唯一性。由此可见，证明标准的实现最终要看是否存在合理怀疑——矛盾证据确实会让人对结论产生疑问，但这些疑问如果能够被合理排除，那么就不会对证据体系造成威胁。因此，一份证据如果自身存在矛盾，或者与其它证据存在矛盾，并且这种矛盾导致了无法排除的合理怀疑，那么不仅这份证据不能适用，整个事实都不能认定；但如果这种矛盾并没有产生合理怀疑，或者虽然产生了怀疑，但是可以被合理解释，那么矛盾的证据也可以成为证据体系中的一员，用来指控犯罪事实。只不过，公诉人需要将证据矛盾解释清楚。

从上述两个标准来看，一份自相矛盾的供述如果符合合法性标准，并且公诉人有足够把握排除这矛盾供述所产生的怀疑，那么它当然可以作为证据向法庭出示。

矛盾证据的出示方式

最后讨论公诉人在法庭上应当如何使用这种自相矛盾的证据。

有两种意见：第一种意见认为，公诉人只需要宣读嫌疑人供认的部分即可，不供认的部分不宣读，如果辩护人有意见，可以由辩护人宣读，依据是公诉人对证据具有采择权；第二种意见认为，公诉人需要将矛盾供述的全文在法庭上宣读，然后解释取有罪供认、舍无罪辩解的理由（比如无罪辩解不符合常理、与其它证据矛盾等等）。

个人比较同意第二种做法：

首先，单一证据的出示，应当以展示全貌为原则，避免割裂证据，甚至断章取义，这一原则在最高检《公诉人出庭工作规程》（2009年）中有所体现。

其次，如前所述，公诉人使用存在矛盾的证据时，为了履行证明义务，需要对证据自身以及证据之间存在的矛盾进行合理解释，既然要解释，当然需要先把矛盾彰显出来。

再次，即使公诉人不宣读无罪辩解部分，被告人或辩护人也极有可能强调（尤其是同一份供述笔录中的矛盾内容），届时公诉人再去解释矛盾，显得被动，不如主动面对先行解决。

最后，公诉人对证据的采择权，主要体现在有多份证据时，可选择对于指控而言充分且必要的证据，不必将全部证据一一出示或宣读。如果被告人或者辩护人选择公诉人没有出示的证据证明己方观点，公诉人另作答辩即可。但对于单一的证据，公诉人如果在出示时就进行明显的取舍，且不说明取舍的理由，多少显得理亏，对于说服责任的履行并无益处。

当然，公诉人将同一份供述中的无罪辩解宣读至何种程度，也应当结合当庭的情况决定。如果笔录中的辩解与被告人当庭辩解完全相同，且在出示该证据前被告人已经多次重申该辩解，公诉人在宣读笔录时对其中辩解部分简要概括，并说明与被告人当庭辩解一致即可，无需逐字宣读。

结论

自身存在矛盾的证据，只要符合合法性标准，则可以作为指控证据向法庭出示；公诉人出示该证据时，应当展示证据全貌，指出矛盾并对该矛盾进行解释或排除；至于展示的程度，可以结合庭审情况具体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