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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诗歌学会听讲座 | 杨梓:诗学本体论

 瀞舒凝兰 2016-07-24

在诗歌学会听讲座—第30期


诗学本体论

主讲:杨梓

学术 - 研究 - 探索 - 交流作为诗人,在时间的意义上,必须站在人类未来的巅峰俯视现在,为众人指明精神前行的方向,并且持久地慰藉人们的心灵。比如人们未来的家园建立于天蓝水清、鸟语花香、麦黄草绿的大地上,人们过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四海升平的日子,那么我们就要为这一目标而奋斗,并且抵制与其相悖的东西,不管经历多少挫折,哪怕是面对死亡也决不退却。



杨梓,1963年出生于宁夏。著有《杨梓诗集》《西夏史诗》《骊歌十二行》,编有《宁夏诗歌选》《宁夏诗歌史》等。曾参加诗刊社第15届“青春诗会”,入选国家百千万人才工程。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宁夏诗歌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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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学本体论

本体论是一个哲学概念,是在理论思维的最抽象层次上,把握思维与存在或人与世界的本质联系,以及这种联系产生和发展的规律,是与现象对立的事物的本身。而我说的诗学本体论是比较狭义的,就是有关诗的本质的部分,是诗人对诗歌本质的认识和对诗歌规律的把握。


1.感觉,2.想象,3.抒情,4.语言,5.意象,6.形象,7.节奏,8.结构,9.意义,10.境界,11.意境,12.思想,13.艺术,14.时间。


感觉


感觉是诗的眼睛。感觉是想象的基础,想象是感觉的飞翔。没有感觉的想象是空想,没有想象的感觉是平庸。诗歌从感觉出发,经过想象提升、语言锤炼、结构全篇、创新求异等等,最后又回到了读者的感觉,即对某首诗的印象。

视觉、听觉、嗅觉等各种感觉之间相互交错,此起彼伏,稍纵即逝。比如我们感到的一片颜色、一些声音、一缕芳香等,那里都可能有诗存在。只是很多人错过了,而白居易被那一片颜色留住了匆忙的步履,便有了“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暮江吟》)。

敏锐的感觉是成为诗人的第一条件,也只有敏锐的感觉才能发现平凡生活中不凡的诗情画意。比如“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或者一群野狼的嚎叫”这是感觉;“整个草原正伸长脖子,探望远方”,便是由感觉升腾的想象了。“风正吹弯草原的天空”,使人产生“弯”的错觉,隐含着风力的强大。

是的,诗的感觉表面上看往往是一种错觉或者幻觉,这正是万物心灵化、情思具象化的结果。比如“月亮落到鸟巢里”、“把歌谣拴在树上”等。

比如一个人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在华灯初上的傍晚,静静地望着树阴笼罩下的一把椅子。这把椅子从何而来,谁在上面坐过,有过怎样的故事,这些均无从谈起,只有椅子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关注这把空椅子,他联想到了什么,是别人的故事引发了自己内心的伤感,还是椅子本身与自己有过一段刻骨的记忆?他站了很久,夜色渐浓,喧嚣淡出,他终于感到椅子空出的那部分。那部分正好是诗意的部分,是只可意会而难以言说的部分,是诗人所感到的大自然或者人们心灵的秘密。

与其说是人类创造了灿烂文化,倒不如说这些灿烂的文化都来自人类的心灵,所以感觉客观存在和感觉内心世界同等重要。

同时,诗人必须要超越人们对事物习惯性的感觉,而进入一种诗人在深层的体验之中获得的感觉状态,尽力使自己与事物相互协调,使事物本身不受自我的影响,使事物获得自身具足的意义,使诗本身构成一种自足的存在。


想象


诗是“想象的表现”(雪莱),“诗歌是想象和激情的语言”(布莱士列特),“没有想象就没有诗”( 艾青)。诗的想象在于使触及的一切事物变形。安徒生在他的童话中写道,一个青年人因为写不出好诗而苦恼,于是他去找巫婆。巫婆给他戴上眼镜、安上听筒,他听到野李树在唱歌,马铃薯在讲自己家族的历史。

想象来自生命体验,来自生活回忆,更来自心灵深处。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融在一起,超越万物,超越生死,超越时空,将瞬间具体的体验化为普遍的永恒。只有想象,我们周围的事物才被赋予一种特质,犹如月光洒在大地之上。

从根本上讲,想象是诗的翅膀,就是要创造另一个时空。这个时间快似闪电,慢如花开;这个空间比针尖还小,比宇宙还大。从大地到月亮,从现在到秦汉,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只在眨眼之间,一个新的世界便创造出来。所以我们在写诗的时候,与其说在写自由不羁的想象,倒不如说要创造另一个时空。

然而,想象是脆弱的,它的天敌就是经验。


抒情


抒情一向都是诗歌的本质之一。诗在叙述之时常常抒情,抒情之际亦可叙述,二者往往相互渗透,相互融合。如果说叙述是流水,具有线条的连贯性;那么抒情便是行云,具有面积的弥漫性。一个是奔流的河,常与时间纠缠;一个是行走的云,常与空间关联。

然而,不管是河流还是云雾,都具水性,行云流水便是我对抒情叙述的一种浅释。

叙述即流水。不管是迂回还是直泻,不管是清澈还是浑浊,关键在于作者为流水提供了怎样的大地,为漂流的人物注定了怎样的命运。

抒情即行云。云行则需风,针对作者而言则需要气息,抒情是诗的气息,或一气贯通,或一唱三叹,抒情的氛围便如云雾弥漫。而气息的强弱则取决于作者内心的情感,以及对情感的适度把握——既能放开又有所节制。正如云雾,太浓则遮天盖地,太淡则一览无余。

比如 “那夜/好凉/你我/相别雨中的小站/灯光稀疏/和着细雨洒落长长的站台”(朱安宁《雨别小站》)。这首小诗犹如抒情的墨点落在宣纸上,并且向着四面洇散而开。尤其是“那夜/好凉/你我”的另起成行,不仅在视觉上给人以独伫之感,而且使人感到一种《天净沙·秋思》的苍凉。这就是抒情的魅力,让人感到火车站台的悠长,感到秋雨的冰凉,感到灯光的若隐若现;让人联想到眼眶里的泪水,心中尚未说出的话语,何时才能相逢的无可奈何,最后只剩下一个轻轻的挥手,并且连这一挥手也被汽笛声无情淹没。但读者从中感到了美的历程和情感的分量。

所以,叙述是事件的流动,抒情是情感的弥漫。


语言


诗是最高形式的语言艺术,语言是诗的血肉,这就有别于音乐、美术和雕塑等艺术形式;诗的本质在于简约、节奏、意境等,这就有别于小说、散文和其他文本。诗是我们感受生活、观照世界、栖息灵魂的最佳方式,是自然美、人生美和艺术美的具体呈现,因而唤醒我们沉睡于世俗之中的心灵,使我们的天地更加蔚蓝、更加清澈、更加明亮。而承载这一神圣使命的就是语言,就是浅显而又深刻的诗性语言。

诗性语言是物象内心化、感觉具象化了的语言,是情思与具象融合的语言。不管是中国的寄情于景、动中有静、虚实结合,还是西方的“思想知觉化”、“抽象的肉感”,甚至是“扭断语法的脖子”,都是为了让普通的语言放射出诗性的光芒。

就像孩子说出的话,“太阳跳得真高啊”、“我把月亮看扁了”、“电视黑了”等等,因为孩子的天性是自然的、淳朴的、诗意的,只是在成长的过程中,被教育成另外一种类型的人。更因为诗的语言是发自内心的,诗也就成了直指心灵的审美活动。

但各民族之间在语言上有着很大的差异,现仅以汉语与英文为例。

1.汉字是形音意三者合一,以意为本的表意文字;而英文的形音意并非合一,只是记录语音的符号,是以音为本的表音文字。

2.汉语重意,是主观思想与客观事实的融合,讲究意义的指向;英文重形,不仅要意义贯通,而且形态必须对应,重视语法意义和逻辑关系。

3.汉语以意统形,多是句内与句间的直接组合,缺少明显的衔接;英文以形统意,语法严谨,层次分明,很少歧义。

4.汉语的结构是立体的、形象的、动态叙述的、实用性强的、突出话题的,注重思维的连贯,形散神聚,常以具体的形象表达抽象的内容,具有诗性语言的禀性,或者说汉字和汉语本身就具有诗意;而英文的结构是流线形的、符号化的、静态叙述的、多用虚词的、突出主语的,注重语义的连贯,衔接严谨,诉诸理性,具有科学性语言的特质。

但是,诗的语言一直被误解,被看成表现情感的工具。实质上,诗性语言并不是为了表现什么,而是为了清除挡在我们与真物之间的东西——一种我们知道却看不见的东西。

我们首先需要认清,我们与真物之间充填着什么,并有多远的距离。比如我们看到一片竹林,“前松后修竹,偃卧可终老”(白居易)、“叶扫东南日,枝捎西北云”(李峤)、“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苏东坡)等等诗句会在脑海跳跃,并遮蔽了我们的视线,甚至辨不清竹子的青绿。此刻,我们要走进竹林,看看竹子的颜色,摸摸竹竿的茎节,听听竹叶的声音,哪怕被竹子扎了手指,也是自己的感受,而不是被附加了意义的僵死的东西。

比如成语,大部分是自古沿用下来的,是一个故事或者典故的缩聚,是定型的词组或短句。画蛇添足、刻舟求剑、自相矛盾、破釜沉舟等等,第一次被创造出来是有诗意的,而去使用这些成语还有创造性可言吗?所以写诗用成语是犯忌的。

清除这些挡在我们与真物之间的东西,需要创建一种自我的全新的语言,并且体验自我语言的活动,自觉抵制其他语言的阻挠、干扰和侵略。如此以来,自我语言就有了原初性和独创性,有了风格与生命,并且超越生命——即存在于生命里,离开生命又存在于另一个生命之中。

正如庞德所言,找出明澈的一面,不要解说,直接呈现。也就是说诗歌创作要遵从语言的指引,删除常识的、概念的、理性的等没有新意的东西,摈弃附在事物上的其他语言的象征意义,从而抵达真实的事物,直接呈示。因为万事万物本身就是一个自足的象征体,是一只鸟就说一只鸟便已足够。


意象


天地间的一切事物,不管是日月星辰、风云雷电,还是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等等,都是具有诗意的事物。诗人就是要把万物心灵化,把情思具象化,从而达到主观情思和客观形象的融合,即意和象的浑然一体。

黑格尔说:“诗的出发点就是诗人的内心和灵魂。”创作过程即物象—心象—幻象—意象这四维心理结构的统一。

意象是诗的原型,意找到象,并能和谐相处。物是客观存在的,物象进入诗人的眼中,就会蒙上一层主观的色彩,正如“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因此,意象就成了渗透着诗人情感而有所变形的形象。在万物面前,诗人要心存敬畏,要看重万物的生命,感受万物的灵魂,让万物活在诗中。只有这样,当作者长眠,他诗中的万物还在呼吸,意象还在跳跃。

“它们生活在我们旁边,/我们不认它们,它们也不认识我们。/而它们有时和我们说话”(帕斯《物体》)。这里看似没有什么意象,没有时间的踪影,但谁能说这里没有意象和时间?意象已经融在“说话”里,“它们”已经具有了时间的性质——恒久性。帕斯去了,他用过的物体可能已被损坏,但他的这个《物体》依然完好如初。

庞德在《一位意象派者所提出的几条禁例》中,提出诗要具体,避免抽象;要精练,不用废字,不用修饰等等。他说一个意象要在转瞬间呈现给人们一个感情和理智的综合体,也就是说意象的形成意味着感情和理智融为一体。

现在我们再读庞德的《在地铁车站》:“在人群中突现的这些脸庞,黑黝黝的潮湿枝条上的花瓣。”尽管这首被尊为意象派代表之作,追求的是一种绘画的美感。尽管我们联想到“黑黝黝”就是黑压压的人流,“潮湿枝条”就是雨中或雾中人们的身体,“花瓣”就是人们的脸庞,但也仅仅如此,我们还能从诗中感到什么?

是的,诗歌与雕塑、绘画等视觉艺术相比,其长处在于表达视觉艺术难于表达的或细腻、或奔放、或深沉的情感,以及形而上的一些理念。再如“枯滕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沙秋思》)。这也是一首典型的意象诗作,不仅形象丰富,而且意义深远。所以说庞德从中国古典诗词中学到了象,而没有学到意,或者说他未能将意象熔为一炉。


形象


形象是诗的外貌。诗歌的形象一般说来就是人物、事物和景物。

1.人物形象。古典诗词中的人物形象往往以片段的形式表现出来,可以是人物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微妙的心理变化,或是一个典型的细节。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塑造了一个缝补衣服、疼爱儿子的慈母形象。

2.抒情主人公形象。抒情主人公形象实际上是诗人自己。如李白傲视权贵,豪放洒脱的形象,“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如杜甫胸怀天下、忧国忧民的形象,“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如陶渊明寄情山水、钟情田园的形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如王维友人送别、思念故乡的形象,“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渭城曲》);如贾岛归隐山林的隐士形象,“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寻隐者不遇》)等等。

3.物象。诗人借助事物来表明自己的某种情感,即以人格化的事物为具体描写对象,来曲折地表现诗人的思想感情。作者描写物象是为了言志、言情、言心声。“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只留清白在人间” (于谦《石灰吟》)。诗人借石灰寄托自己不畏艰苦的考验、坚决保持清廉品质的志向。

4.景象。景物是诗人感情的外在表现。“情动于中而形于外”,诗人触景生情,寄情于物,虽不直接言情,情已充溢其间。“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山行》)。诗中写寒山、石径、人家、白云、枫林、红叶等景物,构成了一幅秋山晚景图,流露出诗人对秋天喜爱之情。

从诗歌主客体角度来看,诗歌形象可分为客体形象和主体形象。

客体形象是指诗人在诗中描绘的物象、景象、事物等,主体形象是指蕴藏在客体形象之中的带有作者主观色彩的自我形象。“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诗中所描绘的“孤帆”“远影”“碧空”“长江”等景象属于客体形象。我们可以想象出由渡口相送以至“远影”消尽,站在江边目送友人的诗人自己的形象,这就是主体形象。

写诗要用形象思维,要在形象感受的基础上捕捉形象。艾青曾说,“写诗的人常常为了表达一个观念而寻找形象。”为了寻找形象,诗人往往展开想象;而创造形象,就是要寻找情思的客观对应物,就是慢慢洇开的那一点。马雅可夫斯基大约在1913年,他坐火车从萨拉托夫回莫斯科,为了表示对同座的少女没有邪念,他说道:“我不是男人,而是穿着裤子的云。”他随意说出了诗。后来,他用《穿裤子的云》作了一首诗的题目。

艾略特认为诗人直接抒发思想感情,而要找到“客观对应物”。所谓客观对应物,是指诗中用于表达某种思想感情的一些意象、情景、事物或事件。

蓝天白云、山水田园、大漠孤烟、梅兰竹菊、春夏秋冬等等都是客观对应物,关键是对应诗人的何种思想感情。艾略特说:“诗歌是生命意识的最高点,具有伟大的生命力和对生命的最敏锐的感觉。”《离骚》中的香草和美人形象。美人比喻君王或者是自喻,香草象征人格的高洁。


节奏


诗歌节奏就是在朗读诗作时,声音所表现出来的或轻重、或缓急、或高低、或抑扬、或间歇的状态。节奏是诗人情感抒发的节拍,也是情绪流动的涛声。诗歌的节奏与呼吸、心跳有关,甚至能与生命融在一起。节奏是诗的心跳。

小河的淙淙流淌,大海一浪一浪的涛声,森林里的阵阵风声,还有生活中的音乐,都让我们感到节奏的无处不在。

要谈节奏离不开语言,因为节奏隐藏于语言之后。这也正是诗歌与小说、散文等文本的区别之处。但诗歌发展至今,歌的元素在不断减少甚至消失,只在歌词里尚有其迹,诗歌已经成为诗了。关键是诗的节奏也在减少甚至消失,我们现在读到的很多诗作,如果把诗行连接起来,就成了小散文或小故事,毫无抑扬顿挫之感。

所以写诗不仅仅是写,而是要读,反复地读,直到读出节奏,再对语言进行修改,从而形成自己的诗歌节奏。

比如“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戴望舒《雨巷》),这是一首现代汉诗节奏优美的典范之作,个中节奏的韵味在吟诵之中自然能够感到。


结构


结构是诗的骨架。古典诗歌的结构在“起、承、转、合”的基础上,又探索出了许多结构形式,常见的有首尾照应、开门见山、层层深入、重章叠句、先景后情、卒章显志等。

中国现代诗与中国古典诗歌相比,在根本上改变了的是“本体结构”,这主要表现在抒情方式上:中国古典诗词的抒情方式是借景抒情;而中国现代诗的抒情方式却是借事抒情。所以,中国古典诗歌的“本体结构”是“情景结构”,而现代诗的“本体结构”却是“情事结构”。这是理解现代诗的一把钥匙,因为现代诗的一切问题几乎都与此有关。比如《断章》(卞之琳)“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而即使写景的现代诗,也在其中贯穿着细节、事情、哲理等。

在现代诗的创作上,要借鉴古典诗歌的结构方法。

而美国“新批评”的代表布鲁克斯在他的《精致的瓮:诗歌结构研究》中说:诗是一棵“伟大的花繁根深的树”,读诗就像观赏一树开满花朵的树,更应该去观察树干和树根,尤其是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

布鲁克斯明确地指出阅读、分析一首诗应该以“结构”为本体,而不是“内容”或“题材”。真正导致普通读者“读不懂”的是悖论、隐喻、释义、格调这样一些结构性因素,它们才是真实的诗歌结构。


意义


庄子说:“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还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韵外之致等都在指向诗的意义。诗的意义就是语言的意义,但又不在语言里,而在语言之外。也就是说诗在语言之外具有时空的延展性,而由此延展出来的东西就是意义。意义是诗的气质,不是能说出来的,而是作品以外的个性和风格。

比如“大漠孤烟直”,这个上升的大漠之烟,我们不能将其视为表面之烟,烟已在烟以外的事物里,让我们感到烟之外的意义,即狼烟升起、号角吹响、将士集合、战马长啸等等。

再如一则禅宗公案。问:如何是佛?答:麻三斤。这可以说是庄子“言无言”的另一种形式。回答没有?可以说回答了,也可以说没有回答。但没有回答并非不知道。这里有一种语言的超越问题,也正因为这个超越才让人感知到:道无处不在,道不可言说,言说即局限。

又如,问:如何是佛法大意?答:春来草自青。回答了没有,好像没有,但又回答了。因为春天来了,草就青了,这正是自然规律,是自然之道,也是佛法大意。

维特根斯坦也说,“确实有一些东西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它们使自身显示出来。它们是神秘的东西。”他在早期哲学探索中,贯穿着这种思想线索:透过语言看世界,通过对语言的分析达到对世界的分析,使“有意义”成为他哲学研究的主题,让不可言说的东西显示出来,比如宗教、伦理等问题。


境界


境界,包括思想觉悟和精神修养两个方面。境界有高低之分,也有大小之别,就像VCD和DVD,前者读不了后者,后者却能兼容前者。

道教有地界、人界和天界三个境界,佛家有欲界、色界和无色界三个精神层次。而参禅的三重境界:起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有所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彻悟时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还有自然、功利、道德和天地四个境界之说。

苏东坡在江北瓜洲任职时,其衙门与佛印住持的金山寺只有一江之隔。有一天,苏东坡作了一偈,“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个中的傲然脱俗不言而喻。佛印看后却在上面批了两个字:“放屁!”苏东坡一看批语,立刻乘船过江,刚到南岸就见佛印已在江边恭候,便上前责问:“为何秽语相加?”佛印一脸的若无其事:“何以此言?”苏东坡说:“你的批语不是秽语吗?”佛印哈哈大笑:“你不是‘八风吹不动’吗?为何一屁过江来?”苏东坡听后自愧弗如。

这虽是一则禅宗公案,显示的却是苏东坡和佛印习佛参禅的境界。

王国维所谈的三种境界,其前提是“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但对诗歌创作所达到的层次并不适宜。境界是诗的品位,现归纳出五个境界:

第一,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以手掬起清水,月亮留在手上;轻轻触及花瓣,满身皆是芳香。身处美景,以我观物,陶醉忘返,借景抒情。这一境界可概括为“我观物”。

第二,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这虽是两个比喻句式,但用现代汉语表述却有着难度。正如法融所说的“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然而,无论山花怎样盛开、开成什么形状,无论涧水怎样流淌、流得多么清澈,都是大自然真理的再现,更是物我难分、人境如一、主客统一的体现。当肉体死去,灵魂却化成山花依然绽放,化为涧水潺潺流淌,依旧在大千世界显示真理,从而显现出艺术生命的价值。这一境界可概括为“我是物”。

第三,两头俱截断,一剑倚天寒。两头就是生死,要将这两头全部截断,就是要切断生与死的二元对立,切断甘与苦、得与失、成与败等相对认识。生时随心而生,不与死亡相比,只要生的这一段;死时坦然面对,不忆生命甘苦,只是含笑九泉。只有切断二元认识,才能领悟到生命的真谛,认清真正的自己,如冰雪天地上一把直指苍穹的剑。我就是我,就是敢于独创的我,就是独一无二的我,而且要有一种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气概。不要崇拜偶像和权威,他们会禁锢你的头脑,束缚你的手脚;不要附和众议,丧失独立思考的习性;也不要无原则地屈从他人,从而剥夺自主行动的能力。我就是我,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竭尽全力发挥自己的才能,做好你能够做的每一件事。这一境界可概括为“我是我”。

第四,少女棹孤舟,歌声逐水流。一个少女在江面上荡着小舟,她的歌声和水一起流动。这是拙劣的翻译,诗意尽失。诗不可翻译却可理解,只需闭上眼睛默默吟咏。在这句诗里,主体的诗人已经隐去,但诗人可以是少女、歌声、孤舟或者水流,也可以是读者想象中的轻风、夕光、蛙鸣或者犬吠。这便达到了中国传统诗学所认为的最高审美境界——天人合一。这一境界可概括为“我无我”。

第五,空中一片石,黄河无滴水。尽管人类创造了十分丰富的语言,但人生在世,总有一些感受、心绪、情境等难以或者不能用语言来表述。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庄子说:言不尽意。禅说:莫道无语,其声如雷。施勒格尔说:“最高的东西人们是无法说出来的,只有比喻地说。”也有人说:“所有的比喻都是蹩脚的。”这些都肯定了一种可以感到却无法言说的东西,一种存在于人与人、人与万物、人与时空之间的诗意。一位日本女诗人千代写过一首俳句:“啊,牵牛花!/把水桶缠住了,/我去要水。”六月的早晨,千代到屋外打水,发现放在井边的水桶被盛开的牵牛花缠绕着。在太阳升起之前,牵牛花的开放极其娇美,紫色的花瓣含着露珠,鲜艳夺目而且无比娇嫩。千代只是一个乡下女人,她完全可以把牵牛花从水桶上解下来,打上水回家就是。但她没有这样做,没有用手伤害牵牛花怒放的美,没有用语言亵渎牵牛花绽开的神圣。这一境界可概括为“我无言”。

这五种境界有无高低,因人而异,因诗不同。


意境


王昌龄说,诗有三境:物境、情境和意境。而意境融合了物境和情境的精华,是主观情思即意的具象化与客观世界即境的心灵化的融合,是情与景、虚与实、神与形的完美结合,具有隐秘性、联想性、多义性、非确定性等特点。意境是诗的灵魂。意境的创造,是诗人意寻境的实践活动。

意境与意象的区别在于境与象的区别,是共相与具象、整体与个别、普遍与特殊的区别。

评论一首诗词的优劣,主要看其意境的审美。一首好诗或意境高远,或回味无穷,或令人联想,或给人启示。而缺乏意境美的诗,或视野狭窄,或格调低下,或浅露直白,或平淡无味。

比如“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徐志摩《再别康桥》)。感受这首诗的意境,我们可以边读边闭上眼睛,而出现在眼底的那个场景,实际上就是意境。我们闭眼感受一下“挥挥衣袖,不带走云彩”,似乎看到了西天飘荡着云彩,河畔的垂柳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在轻轻摇曳,倒映在水中的影子,仿佛一位美丽的新娘。尤其是这位新娘的艳影在诗人的心中荡漾,这正是该诗的核心所在。这样的离别能不感人吗?其后是做不了水草、寻不到梦、放不成歌,只有沉默的夏虫和康桥,非常巧妙地烘托出与新娘离别的无比惆怅。

所以,在诗歌创作中,不管是语言、意象、抒情、结构等,都是为了意境的描述、营造或者独创,为了这个灵魂而进行的一番情思活动。灵魂无法阐释,但我们可以通过诗的其他元素而感知灵魂的存在。反之,一首诗没有灵魂,也就是说没有意境,不过只是一堆分行文字而已。


思想


古人云:诗言志。“志”就是志向、报负、愿望等。一般地说,唐诗重情,宋诗重理。按内容可以把诗歌分为:咏史诗、咏物诗、写景诗、送别诗等。古诗中常见的思想感情有:忧国忧民、建功报国、怀古伤今、蔑视权贵、愤世嫉俗、怀才不遇、寄情山水、归隐田园、登高览胜、惜春悲秋、思乡怀人、长亭送别、思乡念亲、相知相思、别恨离愁等。

但这些都是来自诗歌鉴赏的内容,而诗歌创作中的思想,也可以说是观点、倾向、或者情感。思想是诗的心脏,就像一个苹果的核,横向切开后才能发现里面的五角星。

诗人们谈诗怕谈思想,觉得思想过于高深。但思想本身只是一个词汇,不过在应用这一词汇时被附着了很多的象征意义。现在让思想回到其本身,思想就是所思所想,就是心上的“田”和心上的“相”,就是古典的境由心造与相由心生。在诗人的眼里,一只小鸟、一朵桃花、一条河流也会思想,只是人们不懂它们表达思想的言行方式而已。

诗歌不能没有思想,没有思想的诗歌就是没有语言,只是字词的堆积。因为思想要结晶并隐藏于语言之中,所以思想才是诗歌真正的核心。

诗人的思想决定着境界的高低和诗作的深浅。一个优秀的诗人会写出令人过目难忘的佳句,具有与众不同的感觉、想象和发现能力;一个杰出的诗人一定是诗歌理论家,对诗歌艺术有着独到而深刻的见解,并形成自己的诗歌观点;而一个伟大的诗人一定是一个思想家,对客观存在和内心世界的认识形成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体系。比如屈原、李白、苏东坡、毛泽东等,他们不仅创作了大量的诗词佳作,开创了一代诗词之风,而且对客观存在的深刻见解独成体系,并且影响深远。

是的,诗人就像一朵梅花,是天地间柔弱而易凋的东西,但因为能思敢想,才有了傲视冰雪的品格、尊严和力量。而使思想丰富并强大的途径,无非是读书万卷、行路万里,因为学识形成观点,经历决定想象。


艺术


在古代,艺术指六艺以及术数方技等各种技能,后来表述为现实生活和精神世界的形象表现。如文学、绘画、雕塑、音乐、电影、建筑等。

艺术也可以说就是才能和技术。才能有天生的成分,而技术全靠后天的锤炼。这就是说艺术是一种手法,是可以学来的。艺术与魔术有着相近的地方,就是运用手法让不可能成为可能。所以从事文艺创作,我们在了解某个门类艺术本质的同时,就是要学习技巧,就要技高一筹。艺术是诗的双手。

诗歌创作也有技巧,初学者一定精通修辞,怎样运用比喻、拟人、夸张等等。比如我写的《春雨》,其中一节是:“尤其是初春的雨越下越细/千万根喑哑的琴弦/只待枝头的叶子弹出旋律/但小草还在沉睡”。把“雨丝”比喻为“琴弦”,把“叶子”比喻为“手指”,把“小草”拟人化,并且没有喻词。

熟练了技巧,便可洗尽铅华了。比如陶渊明田园诗开创了诗歌的意境美,平淡之中有无限的丰采,简练之中有深厚的韵味。“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饮酒》其五),这首诗之所以能流传千古,激动人心,找不到任何技巧的痕迹,人、山川、空气、飞鸟,都是自然平淡之物,却创造出一个宁静平和的精神境界。这样一个精神境界,留给人一种无尽的向往,这就是韵味。外表上很质朴,实际上很华美;外表上很简单,实际上很丰富。这说明他的诗平淡,不是淡而无味,而是意味隽永,也就是平淡自然却韵味醇厚。

诗歌是最高形式的语言艺术。是以简单、精炼、富有情感、讲究韵律的语言进行有序组织,用以反映特定事物的价值关系。

诗歌是一种注重情感而不注重现实的艺术,表现情感十分真切和强烈,而对于客观事物的描写则十分含糊。这不是给读者造成限制,而是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


时间


高尔基说过,“世界上最快又最慢,最长又最短,最平凡又最珍贵,最易被忽视而又最令人后悔的就是时间。”

诗歌创作作为一种艺术的思维方式,除了对可能性的呈示而外,有其向后性的特点,即对已经消逝或正在消逝的事物的怀念,对人类生活和自己往事的回忆;并依据种族记忆、传承密码、情感链接等内在途径返回生命的源头,从而激活遥远的原型而发出一万个人的声音。这种声音便是原音,具有本真、朴素、自然的要素。

而这里隐藏着一个元素,这就是时间,往往被赋予了其他的含意。比如春天,与时间有关,也会让人们想到花的盛开。所以在诗中,时间是以雨霜雪冰、花开叶落、日暮月升等形式表达的,更是以轮回的方式反复出现的。这就是我们读到唐诗中的月亮也感到亲切的缘故,因为“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反过来说,我们抬头望月,自然就想起了李白。

诗中的时间是具象化了的时间,时间是诗的衣裳,是以一朵花或者一滴雨而代替,一朵盛开的丁香肯定比四月更接近诗歌。所以,诗从本质上讲是要取消作品里的时间性。一是抽象的时间缺乏诗意;二是消除作品中的时间性,就意味着延伸了作品的艺术生命力。

作为诗人,在时间的意义上,必须站在人类未来的巅峰俯视现在,为众人指明精神前行的方向,并且持久地慰藉人们的心灵。比如人们未来的家园建立于天蓝水清、鸟语花香、麦黄草绿的大地上,人们过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四海升平的日子,那么我们就要为这一目标而奋斗,并且抵制与其相悖的东西,不管经历多少挫折,哪怕是面对死亡也决不退却。

同时,诗人还要站在人类历史的巅峰俯视现在,眺望人类走过的道路、总结的经验、留下的教训,从而视察我们今天所选择的目标、道路、做法是否正确。比如自然,是原初的人性和素朴的生存方式,是人们在自然中获得并由心滤过而升华的启示,表现为对自然的亲近和对率真人格的审美追求。但后工业时代的自然已失去天性,科技是为了发展,环保更是为了发展,终究还是人的利益居于首位。正是这种以人为自然主宰的地位,使我们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精神家园被无情消费。那么对于精神家园,我们既要极力抵制被消费,还要责无旁贷地去重建。



中国诗歌学会,让生活多些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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