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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头的文化性格

 昵称27494174 2016-07-30


1980年秋天,17岁的我,从赤峰来到包头上学,屈指算来,已满35年了。刚到包头时,听不懂本地方言,让我很是郁闷。同宿舍的刘进亮,与我同时报到。我问他,你家是哪的?他回答,死鬼(石拐)。我纳闷,死鬼,还有叫这个名字的地方?后来见到文字了,才知是石拐。那时,同学们都感到不解的是,火车站怎么离市区那么远?太不方便了。像东北有三怪似的,这也算是包头的一怪了。后来听人讲,这是1950年代苏联专家规划设计的,当时野心不小,要把包头建成小上海。1990年代中后期,城市建设步伐加快,火车站与市区已连成一片,预留空间的优越性日益显现,人们才理解了,也就不以为怪了。其实,规划设计的视野和思路固然重要,客观条件也不可或缺,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如今的青昆两区,彼时是海海漫漫的平川,是包头发展的广阔天地,难怪前人夸赞,包头“前有抱,后有靠”,是块福地。这些年,有多少逼仄的城市,不得不跑到距市区很远的地方去开辟新城区,包头的地利便显而易见了。


是啊,包头的宽阔、舒展,罕有其比。六车道、八车道的大马路,纵横交织,四通八达,让人心里宽展。特别是在今天,拥堵成为城市通病,也是不治之症,连首都都被调侃为“首堵”,包头人出行,那个畅快啊,美滋滋的。外地人来内蒙,如果是坐火车,呼市、包头给他们留下的印象会大相径庭。呼市的站前广场,狭小、混乱,要打车,慢慢等着吧,半小时、一小时是常有的事儿。实在等不及了,无奈打一辆黑车走也是有的。好不容易捱到了,上车了,不管你去哪里,车一律往西开,走出很远再折回来。唉,每次去呼市,就愁下了火车怎么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点儿事儿怎么就解决不了呢?外地人下火车出站的第一印象多么重要啊!而从包头火车站出来,站前广场的抽象雕塑让人眼睛一亮,出租车鱼贯而入,秩序井然,1路、2路公交车车次密集,旅客迅速分散,进入市区。那条八车道的大马路,宽宽阔阔,用包头话说,展展活活,十分惬意。



城市建设同质化,几乎成为灾难,走到哪都一样,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包头还是与众不同。有人说,北京的楼是站着的,包头的楼是躺着的。躺着自有躺着的好处,没有密集的高层建筑给人带来的压抑感,喘气儿匀乎,有啥不好呢?近年来包头的高层建筑也雨后春笋般增多,但还是疏疏朗朗,像羊群里的骆驼。


最令包头人自豪的,当是城中草原赛罕塔拉了,难怪有外地客人来包头,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领到这里来呢。天然草原、位居市区中间、面积廓大,这几个条件都具备的,恐怕绝无仅有吧。我隔三差五地骑车去游玩一趟,游园的人统统都是脸上漾着灿烂的阳光,那满眼的绿色,是疯长着的忘忧草吗?何以人们来到这里都那么爽呢?一座城市有了这样的一个所在,医院里少了多少患者、派出所里少了多少纠纷啊!



包头城中草原


和城市布局的宽阔、舒展相对应,构成包头文化性格主导侧面的,是这座移民城市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胸怀。在这里,没有偏狭的排外性,每个人都能找到主人的感觉。因为大家都是外乡人,都是移民来到包头的,彼此彼此,而非厚此薄彼,所以都是主人。我们党历来提倡五湖四海,包头人真正地来自五湖四海。千万别低估了这一点,这是城市文化的重要品格,是发展后劲的关键元素。我多次听乌盟人说,他们在包头混得不赖。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听赤峰人说,他们在包头整得挺好,挺四致。这些外乡人良好的自我感觉,正折射出包头巨大的包容性。听人讲,一位东部区的干部到西部某市任职,来了三年,得出一句话的结论:这地方水土太硬。本地人抱成一团,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排斥外乡人,怎么能进步呢?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主体民族在这里也没有表现出一蒙独大,蒙汉民族团结和睦,屡获民族团结先进的荣誉称号,成为全区乃至全国的典范。


包头的这种气度,要从它的历史谈起。偏激的人说,包头是一座没有历史的城市。不是没有历史,而要看历史走向如何。我曾用四句话概括包头的历史。金戈铁马的古战场,这是包头的古代史;皮毛集散地,这是包头的近代史;现代呢,红色革命历史构成主调;包头大规模城市建设的历史是从当代开始的,国家一五期间包钢上马,一座钢铁之城雄起。任何概括都意味着牺牲,一句话浓缩一段历史,显然是不全面的,挂一漏万,只取其主旋律而已。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在这里碰撞、交融,打打杀杀,男男女女,爱恨情仇,演绎出几多历史故事。当历史的脚步走到近代时,“走西口”成为与闯关东、下南洋鼎足而三的移民壮举之一,大批晋陕人组成的移民大军西进包头。“皮毛一动百业兴”,以乔家为代表的商业文化,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虽有总结,尚待进一步发掘,晋商的诚信就特别值得今人学习。王若飞、李裕智、乌兰夫等一批革命家,在包头留下了他们从事革命活动的足迹;大青山抗日根据地成为塞北抗战的先声。1950年代,包钢作为三大钢铁基地之一,吸引了全国的目光,支援包钢建设,掀起一股热潮。从对包头历史的简略描述中,就可以看得出来,无论是“打”进来、“走”进来,还是“迁”进来,包头的大门始终是开着的,开放、接纳、碰撞、交融,推动着历史,创造着文明。


包头的历史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古、近、现、当代四个断代不相连属,没形成一环紧扣一环的因果链条,以至于学者们讨论包头的城市文化定位问题时,各执一端,有阴山文化、黄河文化、西口文化、草原钢城等各种说法,谁也说服不了谁,因为都是截取一段,或偏于一点,都有以偏概全之嫌,所以,争论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个定论。在赤峰,就不存在这样的分歧,红山文化把中华文明向前推进了一千年,没有什么其他的文化可与之争锋。


不排外,不等于没有摩擦、磨合。聚居在老城东河区的山西人,聚居在包钢的东北人,就是性格反差比较大的两个群体。


同事一起聊天,谈到某某人时,祖籍山西的此地人说,他特别能“呵”(he),老家东北的那位反驳道,哪里,他连二两酒也喝不了。我来包头年头比较长了,听得明白,此“呵”非彼“喝”,前者说的是“呵砣”,翻译成普通话就是“吹牛”的意思,与喝酒风马牛不相及。别小瞧了这方言的隔阂,影响交流和沟通,副作用大着呢。


别看东北侉子一开口就是大碴子味,他们长着一张巧嘴,很会讲话,特别会套近乎儿。我常想,或许是冰天雪地,高寒气候,需要用言语来相互温暖吧。他们常常误把“我们”说成“咱们”,却错得恰到好处,把听讲的人也包括进来了,自自然然地缩短了心理距离,听得人心里热乎乎的。而在相对口拙的山西人看来,不免有些夸夸其谈,爱耍嘴。


评论电视剧《走西口》时,我就写过:“走西口、闯关东,这两个动词的不同运用,是很耐人寻味的:闯关东是风风火火的,充满凶险的,而走西口的力度就小多了,却更坚实。这背后,是不同的地域文化、不同的民风民俗哺育下的不同人的性格面貌。”“山西人推崇和追求的,表现为仁厚、诚信、笃实,当然也不乏商人的精明和谨细。”剧中主人公田青,在我看来是塑造得很成功的、比较典型的山西人性格,而《乔家大院》里的嘻嘻哈哈的乔致庸,更像是个东北爷们。


山西人内敛,朴讷,温厚,不事张扬。东北人外向,大咧咧,粗拉拉,好勇斗狠,有一股敢作敢为的闯劲。山西人过日子仔细,手比较紧,精打细算。有人戏称山西人为“九毛九”,可见其吝啬超乎寻常。据说,民国以至解放后几任财政部长都是山西籍的。常听到山西人自嘲,说我家是山西省抠门县小气庄的。东北人则大手大脚,讲起哥们义气来,出手很大方,有时也会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除了地方文化的影响外,生产方式的作用也不可小觑。东河做小生意的人比较多,掂斤播两,锱铢必较。习惯成自然,买卖上的伎俩变而为生活中的做派。小市民到处都有,一位北京籍的老教授在讲话中下意识地给“小市民”加了个限定语,居然是“东河区”三个字,自有她的道理。青山区、昆都仑区由国营大企业支撑骨架,市民的主体是产业工人,质朴、爽气、团结,集体荣誉感强。在文明城市评选过程中,包头市民的认可度、认同感超过其他竞争对手,很能说明问题。


这些不同的人在同一个城市里生活,相互有些偏见,发生一些龃龉,自是不可避免的。前些年,“二娃子”“二毛子”的詈骂声时有耳闻。特别表现在婚配上,山西女子不愿嫁东北爷们儿,嫌其粗鲁,大男子主义。东北人不愿娶山西人的闺女,嫌麻烦,聘娶的礼数太繁琐。我们也发现,天长日久,在磕磕绊绊中彼此不仅接纳了对方,还互有吸纳,杂交、化合,产生新质,那种不协和的声音渐渐小了。山西人“咬筋”地讲着生硬的普通话,东北人虽乡音难改,却大量吸收了西部方言词汇,用东北腔说着“作甚”“不待要”,很有趣,也很友好,体现出相互俯就的姿态。


包头素有“包老大”之称,可能缘于包头是内蒙古的第一大城市。还有一个原因,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包头上交利税一直稳居十二个盟市之首,近两年才被暴富的鄂尔多斯所取代。因为“老大”,也就不免滋生了一些傲慢与偏见。这表现在对邻近两座城市的奚落和编排上。由于呼市城建方面的不尽如人意,包头人说呼和浩特是包头的郊区。拿首府当郊区,这玩笑开大了。为了使这一观点站住脚,还找旁证说,沈阳不如大连,济南不如青岛,总之省会城市不如非省会城市。玩笑归玩笑,呼市毕竟是自治区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有许多包头不可企及的优势,特别是在文化方面,值得我们学习和追赶。



包钢厂区


改革开放初期,伊盟人也走出去了,但还是见识浅陋,到处露怯。说伊盟人来到深圳,住进大酒店,看见大堂吧台里挂着八个石英钟,指针指示着不同的刻度,见笑说,这地方日怪,我们的表都是一个时间,他们咋介八个时间?还是奚落人家土包子,少见多怪。


这些年鄂尔多斯人富了,包头人编排的段子里,揶揄中夹杂着嫉妒,情感比较复杂。说鄂尔多斯人到北京的大商场购物,看见打五折的标价,随口说,五折?怎么不打九折呢?


当然了,段子嘛,妙语解颐而已,当不得真的。包头人没有什么恶意,也没那么小家子气。但我还是想说,建设呼包鄂城市群,包头要敞开胸怀,像接纳来自五湖四海的移民一样,友好地面对金三角里的两位好兄弟。据媒体称,作为一个整体,呼包鄂经济区提出十年来,一直处于原地踏步状态,没有实质性的动作。没有产业融合,没有经济互动,就连旅游资源也一样,很少有一条旅游线路,能将三个城市串联起来。令人欣慰的是,呼包鄂三市之间的城际铁路渐次通车,彼此间的联系已变得日益紧密。


这篇盲人摸象式的文章,肯定是欠周详的,写作此文,意在抛砖引玉。笔者有感于文化定位之争,与其争吵定位,不如坐下来梳理一下文化现象,盘点盘点,我们拥有什么,我们缺失什么,怎样扬长避短、取长补短,建设好我们的文化。比如,作为工业城市,人文气息不够浓厚,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与普及的重视程度也很不够。比如,以包钢为龙头的大型国企,企业文化曾经风生水起,每每在歌舞表演、演讲、辩论等文化活动中拔头筹。后来,在国企的艰难改革中,参与度降低了,逐渐淡出了,取而代之的是银行等高利行业。大型国企的企业文化何日再振雄风,我们期待着。比如,《乔家大院》《走西口》,这些宣传包头的好题材,都让别人抢了先,很遗憾。比如,漫步在包头的街头,就会看到,饭馆多,澡堂子多;作为较大城市,大学太少了,至今还没有一家出版社,这也与包头的城市地位不相称。在这多与少的非平衡态中,勘察文化积淀的罅漏,探寻新的文化生长点,是我们的使命。


我们不必讳言,包头文化还没有成形儿,还处在整合过程中,而且,这个“正在进行时”,将会是一个漫长的历程。过早地将其定型化,是揠苗助长,于事无补。根基不深,显得轻浅了些;但没有包袱,正好可以轻装前进。


建设包头文化,养育文化包头,我们在行动。


(作者为包头师范学院教授、《阴山学刊》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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