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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与王世襄谈做菜

 龙山小书生 2016-08-08

王世襄买菜归来


汪曾祺曾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因为他的文章里有一种文人雅士的闲适、恬淡和从容。今日再读汪曾祺,我们更愿意称他为“生活家”。据作家苏北回忆,汪曾祺去世时,他的家人为每位来送行的人发了一份汪先生的手稿复印件,那篇手稿的题目就叫《活着真好呀!》,汪曾祺实在是热爱生活、热爱美的,他是作家中少有的特别热爱世俗生活的人,他热爱一切劳动以及劳动所创造的美,包括饮食、风俗和一切生活中的艺术。

汪曾祺的烹饪手艺在当时文艺圈子中很有名。所以每当有港台作家或者外国汪曾祺研究者来北京采访汪曾祺时,中国文联不安排来宾在宾馆就餐,而是直接让客人在汪曾祺的家中就餐。一次一个法国客人来采访汪曾祺,汪曾祺为其做了道盐水煮毛豆。那位法国人第一次吃盐水煮毛豆,竟然连毛豆壳都吃了下肚。还有一次一位台湾作家访问汪曾祺,汪曾祺为其做了道扬州菜——大煮干丝。那位客人最后不仅吃完了干丝,连汤汁也喝得精光。

汪曾祺作为大厨最开心的事就是所做的几道菜被客人全部吃光。


正在做饭的汪曾祺


汪曾祺在《学人谈吃》一书的序言《食道旧寻》中提及对于王世襄先生做菜的评价:

学人中有不少是会自己做菜的,但都只能做一两只拿手小菜。学人中真正精于烹调的,据我所知,当推北京王世襄。世襄以此为一乐。有时朋友请他上家里做几个菜,主料、配料、酱油、黄酒……都是自己带去。据说过去连圆桌都是自己用自行车驮去的。听黄永玉说,有一次几个朋友在一家会餐,规定每人备料去表演一个菜。王世襄来了,提了一捆葱。他做了一个菜:焖葱。结果把所有的菜压下去了。此事不知是否可靠。如不可靠,由黄永玉负责!

客人不多,时间充裕,材料凑手,做几个菜是很愉快的事。成天伏案,改换一下身体的姿势,也是好的。因为做菜都是站着。做菜,得自己去买菜。买菜也是构思的过程。得看菜市上有什么菜,捉摸一下,才能掂配出几个菜来。不可能在家里想做几个什么菜,菜市上准有。想炒一个雪里蕻冬笋,没有冬笋,菜架上却有新到的荷兰豆,只好“改戏”。买菜,也多少是运动。我是爱逛菜市场的。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场。看看生鸡活鸭、鲜鱼水菜,碧绿的黄瓜,通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

学人所做的菜很难说有什么特点,但大都存本味,去增饰,不勾浓芡,少用明油,比较清淡,和馆子菜不同。北京菜有所谓“宫廷菜”(如仿膳)、“官府菜”(如谭家菜、“潘鱼”)。学人做的菜该叫个什么菜呢?叫做“学人菜”,不大好听,我想为之拟一名目,曰“名士菜”,不知王世襄同志能同意否。

王世襄先生也在《答汪曾祺先生》一文中予以回答:

汪曾祺先生为《学人谈吃》一书写了一篇序言,点了我的名,不禁使我诚惶诚恐。首先是我才疏学浅,怎敢侧身于学人之林。其次是讲到我的几点,有的虽确有其事,有的则为传闻之误,有的又言过其实。因此我不得不作一番解答了。

曾祺先生说我去朋友家做菜,主料、配料、酱油、黄酒……都是自己带去。这确有其事。因为朋友家日常用的,或是为我准备的,未必尽合我意。例如,素油,我总要事先问一下是什么油。如是菜子油,我就自己带油去。因为目前菜子油还不能提炼得很纯,入口就能辨别出它的味道,把菜的本味都破坏掉了。过去我就曾向几家餐馆提过意见,几百元一桌的席,似乎不该再用菜子油了。再如黄酒,加饭固然好,北京黄也尚可用,所谓的“烹调料酒”就只能说不合本人的口味了。好胡椒粉这里也难买到,因此出远门总要带些回来。香菜也须在农贸市场上选购,细而长的不如短而茁壮的好。做一盘炒鳝糊,如果胡椒粉、香菜不合格,未免太煞风景了。

序说我去朋友家做菜连圆桌面都自己用自行车驮去的,这是传闻之误,我从未这样干过。记得几年前听吴晓铃兄说起,梨园行某位武生,能把圆桌像扎靠旗似的绑在背上,骑车到亲友家担任义务厨师。不知怎地,将此事转移到在下身上。实在不敢掠美,有必要在此澄清,以免继续误传。又说我提了一捆葱去黄永玉家做了一个菜,永玉说把所有菜都压下去了。这是言过其实。永玉夫人梅溪就精于烹调。那晚她做的南洋味的烧鸡块就隽美绝伦,至今印象犹深。永玉日常吃夫人做的菜,自然不及偶尔尝一次我的烧葱来得新鲜,因此他才会有此言过其实的不公允评论。



王世襄与夫人用了多年的菜篮子


王世襄擅长的焖葱那道菜,又叫海米烧大葱。关于它的来历和选料,其子王敦煌曾有文《冬天的焖葱》,因为这牵扯着王世襄的一段往事,他的一款拿手菜。王世襄《答汪曾祺先生》一文详细记载描述了海米烧大葱这道菜的做法:

黄酒泡海米,泡开后仍须有酒剩余,加入酱油、盐、糖各少许。

大葱十棵,越粗越好,多剥去两层外皮,切成二寸多长段。每棵只用下端的两三段,余作他用。素油将葱段炸透,火不宜旺,以免炸焦。待色已黄,用筷夹时,感觉发软,且两端有下垂之势,是已炸透,夹出码入盘中。待全部炸好,推入空勺,将泡有海米的调料倒入,烧至收汤入味,即可出勺。

此是当年谭家菜馆的常客金潜庵先生爱吃的菜,据说渊源于淮汤菜,不知确否。个人的经验是如请香港朋友吃,海米须改为干贝。因为香港海味太丰饶,海米被认为不堪下箸之物,难免一个个抛出来剩在碟中。还有此菜只宜冬季吃,深秋葱未长足,立春后葱芽萌发,糠松泡软,味、质均变矣。



王世襄正在做饭


这款菜名是王世襄的叫法,也是他们全家人的叫法,可是只在其为数不多的几位老朋友中流行。更多的人,包括品尝过这款菜的一些朋友,都把它叫作“焖葱”。王世襄对葱这种入馔原料,可谓是情有独钟。在他的饮食观里,葱,确切地说是京葱,占有很高的地位。不但在烹制不少菜肴中,作为必不可少的佐料,还在他的拿手菜中,作为主料使用。凡是了解他的老朋友,没有一位不知道这段佳话的。朱家溍、惠孝同、陈梦家、张葱玉、傅中谟、黄苗子等等父亲的密友,更是吃过不止一回了。哪怕王世襄的同事,包括那些小字辈的小朋友,只要是在他周围转悠的都吃过。张中行先生第一次和启功先生去王世襄家,就非得点名让王世襄请他吃焖葱。不用说,想必是看了那本《学人谈吃》,汪曾祺先生在序言中,提到了这款拿手菜。  

王世襄学会做这款菜有年头了,还是在他二十多岁那会儿,由他的表哥金潜庵先生传授的。金开藩,号潜庵,是金北楼先生的长子,湖社创办人之一,也是集中西精湛厨艺于一身的著名吃主儿,当年谭家菜馆的常客。

京葱在不同的时节,生长状态也不同。因此分为小葱、沟葱、青葱、大葱和羊角葱。王世襄当年选用的,就是京葱之中的大葱。但是并非所有的大葱都能入菜,必得是在霜降之后、上冻之前,从地里起出来的大葱。因为只有在地里经了霜,葱质才会变得脆嫩可口,也只有这样的大葱,才能称得上是上品大葱。即使是最优质的大葱,优质期也只能延续到来年的正月十五,此后大葱的品质,就日趋下降了。  

现在的市场上,对于不同生长状态的葱虽然还有区别,可是品质和以前已大不相同了。一方面,由于北京的气候比以前暖和,往往到了霜降的节气并无霜降,另一方面,培育方式亦有不同。以北京市场的供应现状来说,真正产于北京的大葱,又能占有几成,即便是京产的大葱,和当年的大葱又有几分相似呢。大葱越长越茁壮了,可是葱白的脆嫩感不复存在,就是在深秋霜降之后,最优质的大葱亦是如此。用其入馔,剥皮数层之后,依然挺拔且韧。入锅油煸,即使炸透,用筷子夹起来一段儿,葱段弯成U形,入口仍有嚼劲,根本不能把它嚼烂,原来那种入口即化的感觉,荡然无存了。也正是从那时起,王世襄再也没做过这款葱菜了。  

后来,章丘大葱进入了北京市场。刚上市还不好买,有在餐饮界工作的朋友,不定怎么弄来三棵五棵的,送给王世襄,按说这事儿好办了吧。瞧它那模样儿,比京葱长何止一倍,尤其葱白部分,又粗又白,挺老长,还特别嫩。拿在手里,若是不小心能弄折了,从断茬儿处会看见充盈的葱汁。可有一样,不能入菜。它太嫩了,一层层的葱壁,若是生啖,口感极佳。不仅脆嫩,还有股甜味儿,简直可以说是一种水果型的蔬菜。要是过油,麻烦就来了,火大了它煳;火小了,炸不透;火不大不小,葱壁一层一层地往下脱落,炸着炸着,就把它炸散了。

就是因为它太嫩,不像京葱那样,适合过油入菜。也不能炸透,也不能炸软,这个菜还怎么做。

直到今天,海米烧大葱,仍旧是记忆中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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