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满前吟不尽,翠竹江村记南康
——读龚文瑞乡土作品《南康笔记》
文 吴荣康
(题解:第一句为陈宏谟《重至南康遇雨(南安府志p704)》,第二句由苏轼《舟次浮石(南安府志p667)》“翠竹江村绕白沙”改之)
盼望已久的《南康笔记》终于出版上架了,并且很快占据了赣州本土书店畅销书榜头名位置,让我们从龚文瑞先生系列博文——《读南康县志有感》开始的期待,终于变成了现实。
为一个地方写书,常常有三种情况,要么是作者乡梓,或者为第二故乡,因情感深厚所致;要么是政府主导,进行正面宣传需要;要么是人文厚重风物独特,素材绝佳入文称手。文瑞先生原籍南昌,生于瑞金,少年时代曾随父母在南康县潭口镇入户,上过当地乡村小学,成年后,以赣州市单位员工身份到南康乡村扶贫,实有工作交集,而无乡梓之谊。《南康笔记》写作,也非南康官方的命题行为,纯粹是他深读《南康县志》、行走南康乡野之余的正常创作。那么从素材来说,南康的历史虽然古老悠久,但在文化、风物上并非存在特别厚重的素材。然而,《南康笔记》就于无声处面世了,且以本土作家写本土风物的作品呈现,受到了读者的热烈欢迎,着实让我们感到惊奇与兴奋。透过《南康笔记》的成书与热销现象,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赣南乡土的深厚情感,对史志研究的探幽发微;可以感受到广大读者对家乡历史和文化的热切关注,以及对充分承接地气、充满生命厚度作品的真心认可。
一幅饱蘸色彩与历史风物的画卷
一个地域最大的特点就是民众的特性,这是一个地域的精神灵魂,透彻地研究了民众特性,就能把地域画像画准。山东人大义豪气,湖南人倔强刚烈,江浙人精明温良,均属此类。大地方有大地方的秉性,小地方有小地方的性情。性情是个两面体,各有优劣,并无好坏,但由于在认知与感受上的不同,经常也会引起很多纷争。
文瑞先生在对于南康人性情描述中,错开简单的评论,而是从地方史志入手,以评点历史评论来分析今天南康人性格,这种处理手段自然是极高明的,比如他引用明朝南安知府王廷干的评论“南康人有健讼侈靡,则与古人之风异矣”,又引用《南安府志》的评价“气劲义弱,喜讦讼,惑祷词.....任气而畏法,睚眦小隙,辄鸣不平”,他以此评价切题,深入分析南康人特别是当代南康人的性格特点,“感觉撰志者多少有些以己之见,或以个案来推论整个南康民俗之嫌”。文瑞先生认为今天的南康人,头脑发达,善于创造,经营出了一个“无中生有”的经济现象,凭空搞出了家具、成衣市场,被誉为“江西的温州”。接着话锋一转,说时至今日,并未见到或听到富庶起来的南康人生活奢侈到哪里去,而对于古县志评说的“(南康人)好讼”的习俗,他认为恰恰是遵纪守法的表现,说明南康人好打抱不平,渴望公正,证明“南康还是一个很讲道理的县邑”。文瑞先生还在文中讲述了一个亲耳所闻的“廖木匠大义感族人”民间传奇,从侧面证明了南康人爱憎分明、轻重有节的性格。作者以批判主义眼光来读史志,用实证主义手法来评说当下,让当代南康人的性格特征更加真实和饱满,也更加立体与可信。
《南康笔记》用很多笔触讲述了有“士知向学”传统的南康教育。作者以“录取在赣南师院沦为我同学”的李家棠为例,介绍了创造“当代赣南教育的第一品牌”南康中学,剖析了南康人崇尚读书、尊师重教的古老传统。他还以崇尚读书和培育文化为表里,对产生了众多优秀学子的南康未能精心培育文化、持续进行文化积淀感到可惜,点出了“南康的精英群体不大,至少是产生了思想与影响力的文化精英人物有限”这一遗憾,非常值得今天的南康人反思。一个地方有无热烈浓厚的文化境围,是否存在深厚隽永的文化底蕴,靠每年的高考上榜率这个指标是不够的,靠零碎断续的单个文化项目也是难于支撑的,而是需要“场势、人才、作品、标志、机制”等因素共同架构而成,也就是说,要有一个尊崇创作和文化交流的良好氛围,有多个热衷和执著于文化创作的笔耕梯队,要有不断产生代表和推动地域创作水平的代表作品(包括整个艺术创作),有能代表地域文化与风物主题的文化标志,还需要官方与民间的共同依筑与相互累积形成的文化培育机制。这样才能构成一个完整而富有生机的文化生态群圈,才能不断的丰富和滋生着乡土文化,维护着当地生生不息的文脉气运。此外,还要非常重视与外地南康籍文学艺术界人士的联络。今天很多在外的南康人,是从事文学艺术创作的,像剧作家、书画家、记者、编辑、演出策划师等等,都是南康文化软实力的潜在资源,让出去的文化回归,把先进文化带回家,一定要借助这种难得的重要推力,以实现南康文化振兴崛起。
论及文化,最佳的载体就是当地风景了。《南康笔记》从赣州八景文化的源头谈起,以非常艺术的笔触纵论了八景文化派生出的文学作品和雅士逸闻。八景文化在中国是非常泛滥的,只要有人文和文人的地方,往往就会凑起八景来,取上一个文雅诗意的称谓,形成天、水、山、城的文化境围,南康自然也不能免俗,史志中也有八景。但古代南康的八景随着沧海桑田历史变迁,多数景致已经不再,后人只能通过《历代名人咏南康》这样的集子去揣摩去品味,在脑海中自行修筑往昔美景了。正是由于南康古景、古村的破败洇灭,引出了文瑞先生对传统与现代文化、城市与乡村文化的关系,以及工业文明冲击地球资源、人类生存环境的深度思考,让人读后,掩卷长思,思索人类的来处和去处,反思人类对大自然无度索取带来的灾难。
写景不是景,论事亦非事,文瑞先生以这种亦史亦论的方式,逐次向读者介绍着南康的地理风俗,神祗信仰,古村乡贤,徐徐打开一张全景的南康画卷。他还以独特的视角,表达着“非主流非官方”的观点,不求完满,不为定论,只是让读者走近南康,了解南康,在品读历史中,看清我们的未来与方向。
一次记录乡愁与艺术风韵的行笔
语言是作品的第二生命,充满个性的语言,往往就是作品的独特魅力所在,以乡土为基本题材的创作,语言更能凸现作品内涵。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赵树理的小说,让我们感悟到山西语言的张力,孙犁的作品,充分展现了冀中平原的风情;九十年代,“陕军”在中国文坛突起,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的作品让我们感受到高亢苍凉的秦腔语境。反看江西的赣方言和客家话,因为缺少重要作品的承载,缺少主流阵地的传播,自然的就难于占领相应的话语高度,寂寂无名就在所难免了。
从中华文化史来看,赣鄱大地其实是一个有着丰厚历史底蕴的地域,产生了诸多的文化巨擘与雄奇往事。在中国文化最繁荣的宋朝,“庐陵文章耀千古,翰林朝士半江右 ”,江西是何等的辉煌,产生的读书人影响着整个中国的文化,直至明朝一代,赣文化仍然不弱,江右文化还在一定程度上占据着中华文化的高峰。时至今日,我们应深度发掘和继承江右文化之脉,使之成为我们创作用之不竭的素材,用心创作,成就精品,精彩呈现客家和赣地历史文化,让独特的赣语言和客家话走向全国,这是本土文学创作者义不容辞的职责。文瑞先生用他一系列的乡土作品,进行了有意义的创作探索,在不断诠释与丰富地域文化中,倾注了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感情与挚爱。
《南康笔记》在语言中散发出来的浓浓的乡土气息,是带给我们的一个重要阅读感受。它的语言平白鲜活,雅俗能读,犹如白居易的诗,与读者没有半点的疏离感。行文中,作者用笔纵横,妙趣横生,只要有意义的谚语、童谣、顺口溜,他都撷精采珍,融入笔下,为《南康笔记》增添芬芳的乡土味与山地气。比如他引用“蟾蜍罗,背驼驼,唔读书,冇老婆”的童谣反映客家人重视教育,用民谚“邹家地,好稀奇,六月六,盖棉皮”描述邹家地的神奇,让读者看后会心一笑,倍感亲切与熟悉。纵使论及深刻一点的话题,依然用浅显的语言甚至用客家俚语来表达,而不是用高大上的专业语言来装饰,让读者品味走读的快乐与轻松。
除了语言,乡土素材的运用,也是反映地域创作的另一处形象支撑,特别是那些流传当地日久的民间传说、故老遗事、山野杂记,都是记录地域文化信息的重要载体。作者在对唐江卢屋村的风水探源时讲了“乌狗睡懒觉”和“狗熊岭”两个故事,讲述了著名古村南良的建村传奇和邓氏上、中、下门三房族人的兴衰往事,还对著名的浮石贤女祠进行了田野考古式的探源甄别。文瑞先生以这些故老口耳相传、揉杂了信仰与价值观的民间文化为主料,以民风、胜景、名村、乡贤几个地域文化要素为架构,以笔记体裁行笔,通过精彩独特的棱面,展示了一个古老县邑的多姿多彩、万番风物。而这种作为生活经历、人生体验和学术心得的文学反映,较为完整地保留了地域文化的原生色彩,体现出行笔者真实的亲历性和体验性,并让读者更能自然接受潜藏于民间的善行善报、天道酬勤的传统思想,这也强化了文学的熏陶与引导意义。
在《南康笔记》中,对重要地名的释源是个重要内容。中国的地名是一个带着丰厚信息的学科,各地修史者都非常注意地名志的修撰。文瑞先生研究地名多年,曾出版过专著《赣州古城地名史话》。《南康笔记》有专门的章节介绍各乡镇的,十九个乡镇的溯源、名村、名人都写得很详尽,这是《南康笔记》作为一部处于地方志与族谱中间地带作品最具价值的文字呈现。文瑞先生写地名考,一个特点就是写作方式的多样性。南康十九个乡镇,各有各的特点,也各有各的写法,他对看似普通的地名,或析义,或剖名,或讲人事,或说风俗,写得娓娓有趣,毫不枯燥。他把历史寄放到活生生的人、村、景上去写,不在乎一村一寨的全面介绍,只述有价值有代表的人、物、事,活色生香、生动丰满,写尽乡土荣光,叙满山水风韵,让每一个生于兹长于兹的人,缓缓找到乡情的根源,渐次萌生感情的依归。读这一篇章时,让我想到了梁实秋先生的《雅舍谈吃》。在梁先生笔下,上百种的家乡小吃,凭一腔记忆和感情,写形状、写味道、写来历、写故事,亮点纷呈,各不相同,美美的在笔下交叉呈现,让读者读得生动,思得隽永,记住了北京的美食,也记住了梁先生的乡愁,这就是好作品带给我们心灵慰籍与人性温暖。
在讲南康往事的时候,文瑞先生不只为写南康而写南康,而通过解读南康,兼论赣州,把南康的历史兴衰、今日华章,都放大到大赣南大客家的宏大历史长河中来写。在文中,他把相互交织、数度重叠、延伸漫漶的南康/南安,南安/虔州历史关系、地理与行政含义梳理得很清楚,把赣南正史记载、野史流传的阳明心学、客家衍变、风水异术、匠道神技等种种文化都融入笔下,写古又写今,写史兼写人,写物更写心。这种随感式、行走式的笔记体裁,充分标示出作者对过去和当今的历史文化的思索反省和忠实记录,也让读者跟着作者相对凝定的视角,从零散故事到特性提炼再到学术探微,逐渐进入具有风韵的艺术和学术天地,展开心灵与智慧的触觉,去观察、品读和回味,分享发现的快乐。
一场充蓄感情与史学风韵的咏唱
文为心声,美为眼力。好文章,是用心和情写出来的,没有真实的体验与情怀,再华丽的辞藻也堆砌不出好作品来。
文瑞先生是一个重情义很念旧的人,因为工作关系,他曾经在南康乡下蹲点,在古村采过风,还与众多南康人结为友人。他对这片土地的亲密接触,都化作了深沉情感,凝聚成了激情文字。《南康笔记》中,文瑞先生毫不掩饰自己对南康的爱,充满感情地向读者介绍南康的水光山色、隐逸往事。他通过解读南康郡的“山都”“木客”,认为古南康“孕育了赣南古代文明”,虽后来成为普通县邑,但“因为它身上附着亘古的成分,而怎么也改变不了它的幽古与远大”。他介绍淳朴厚道、古风犹存的南康北乡时,动情地讲了个“抓米丘”的善良往事;讲及古老卢屋村,他痛惜古村的“精神堡垒”——祠堂在文革动乱时期惨遭破坏,又为今日重新树起赣南宗祠的第一大匾“范阳堂”而热情歌唱;讲质朴邹家地时,充满敬意地介绍了坚守深山乡村教学十几年、“一个也不能少”的刘老师。文瑞先生用这样笔触,带着对南康人民的情感、对客家先民的情感、对农耕文明的情感,讲述和记录着鲜活的文化与历史,赞颂着这片雄奇的红土与善良的人民。
单纯唱赞歌的文章往往难于带来有价值的思想,好文章要体现出根植于民族文化深处的丰厚血肉与精神气质,要以小见大涵纳无限,让读者感觉智性十足,风骨分明。在走读南康中,文瑞先生以《南康笔记》为耕亩,由志及地,由史及文,由文及人,立笔南康写南赣,立足历史写今天,立论县志评史学,架构丰满,笔意恣然,点评慨叹,字字精当。他还由方志及文化,化平常事理为学术哲思,以实证主义的评论方法,解读不同的文化,亮出自己的历史文化观。比如他对中国简化字的看法,对古代城墙的存废,对工业文明与传统文化的矛盾,都表达出了自己的见解。特别是对于历史志书的修撰,文瑞先生认为“识、明、公”非常重要,古代史官坚持公正、真实、有风骨,即便皇帝不高兴,仍然据实而写,哪怕处了宫刑,也绝不为动。我们今天记录历史、起草方志的人,也要有担当、有原则,不能只唱赞歌,只记成绩,要学习古代史官秉笔直书、以春秋笔法写史的风范,做一个有勇气重史格的历史记述者,为后人留下经验,留下政鉴。文瑞先生的这些学术表达,体现出当今社会开明风气下的文人之胆,体现出对家乡爱深责切的深厚情感,也让我们读出了作者的广博与精深,正气与力量。
当下中国,社会变革加速行进,价值信仰有所彷徨。让自己找找来时的路,让匆匆的步伐等等理想,重建疏离的精神家园,给浮躁的心灵以修复与慧定的空间,这就是文学需要给我们的思想浸润与温养。让我们期待,赣南大地不断涌现更多优秀的作品,为我们前行的心灵洗涤浮尘。
作者系南康邑人,区委宣传部副部长、区社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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