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奥斯汀的大观园里慢慢溜达图为王科一、李继宏先后译的《傲慢与偏见》两个版本
南 妮 《红楼梦》有入世的禁忌，《傲慢与偏见》充满入世的欢喜。才智匹配旗鼓相当的佳偶未必是神话。但如果你相信“一双漂亮的眼睛”就能定乾坤，那奥斯汀可能也会在她那头瞟你一眼。起码你家得有六个以上的仆人，有男主人接待男宾的书房，女主人接待女宾的休息室。你的妈妈虽然愚蠢唠叨不上台面，但她懂得如何吩咐厨师烤出完美的鹿肉、如何烹制连达希先生的法国厨师也做不出来的鹧鸪，并且永远保持宴客的干劲与实力……否则，你压根连认识达希先生的机会也没有。一杯红酒坐进头等舱的传奇惊悚了十分钟，傲慢们与偏见们却流芳了二百年。有些方面，世界进步的步伐就是这样慢。 对着几个自己亲生的小孩，偏爱聪明的，厌烦愚蠢的，可能也是本能，“这个可以有”，但很少有做父亲的会像 《傲慢与偏见》 里的班纳特先生那样对蠢女毫无教诲顾自冷嘲热讽。班纳特先生对于“掌上明珠”的欣赏，也只限于在听得什么有趣的话时，“除了偶尔朝着伊丽莎白望一眼以外，他并不需要别人来分享他这份愉快。” 班纳特先生的这份愉快是因科林斯的荒唐可笑而起。他问科林斯:那些讨恩主欢心的奉承话是临时想起来的呢，还是事先准备好的。科林斯说大部分是临时想起来的。有时候也会想好各种动听的好话，这样需要的时候可以用得上，不过说的时候，总是尽量装出信手拈来的样子。———就是这样一个傻子，为了伊丽莎白没答应他的求婚，班纳特太太声称要断绝母女关系，从此不跟伊丽莎白说话。 在李继宏所译的 《傲慢与偏见》 版本里，这段班纳特观赏柯林斯的卖弄而乐不可支的描述，与王科一的译文略有不同:“除了偶尔朝着伊丽莎白瞟几眼，他并不需要旁人来分享他的快乐。”“瞟”似乎比“望”更有动态，也更能体现这位老爷的漫不经心。他嘲笑的那位表侄，可是将来要继承他的全部家业，可以把他太太与五个女儿扫地出门的家伙。消遣一个敌人，班纳特老爷也傲慢得可以。 小说最后伊丽莎白怕父亲不相信她爱达西时，只好告出是达西出钱摆平无赖维克哈姆，让他娶妹妹丽迪雅的事情。李译中老头子开心嚷嚷:“原来一切都是达希安排的，撮合他们结婚，给他们钱，替那个东西还债，还给他找了差事！ 这实在是太好了。替我省了许多钱和麻烦，如果这些事是你舅舅做的，我肯定要把钱还给他;但这些热恋中的年轻人做事总是特别任性。要是明天我提出还钱，他肯定不会要，只会叽里呱啦地说他有多么爱你，然后事情就这样算了。”李译注释364写道:“为了替维克哈姆还赌债和买军职，达希先生至少花了2500英镑，这比本尼特先生一整年的收入还多，在当时是一笔巨款。罗伯特·休谟认为本尼特先生竟然轻松地用几句话将这件事带过，足见其为人十分自私和厚颜，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 躲在书房里逃避现实嘲人也自嘲的老爷与一心只想女儿攀龙附凤出乖露丑的俗气的太太从来不在一个维度。冷热对峙，讥嘲生戏。英国著名文学家和评论家基布尔评论“简·奥斯汀是一位喜剧艺术家”，认为她在“纯粹喜剧艺术方面仅次于莎士比亚”。即使不屑、嘲笑那些日常生活迷醉者的人也会一脚深陷奥斯汀的布局，会心而笑。凝练是观察的深刻，讽喻更见高手。 达西变成了达希，班纳特变成了本尼特，伊丽莎白的小名丽萃变成了小丽。熟悉王科一经典版本的读者发现在李继宏今年七月出版的这个新译本中，小说人物的名称有些微的不同，这些都无关紧要。有一些表述，比如:“大家都被他的傲慢恶心到了。”“简直像对他投怀送抱一样。”“就这样意犹未尽地啰里啰唆。”“发现伊丽莎白还是很阳光和令人愉快的。”“心里很纠结。”———之所以选择这些接近当下生活的用语习惯，想必目的在吸引更多的年轻读者。幸亏名著再怎么译都是名著。 李译版本的重彩是小说之后长达72页、多达371条的注释。那才是一席意外的盛宴。让你把精华反刍了一遍，看到了微妙之微，精湛之湛。比如，小说开头，伊丽莎白走了三英里路去宾格利家看望生病的姐姐。她是吃了早餐后去的，她到的时候，宾格利一家和达希还没有吃早餐。推迟早餐和正餐的时间，是不怕像一般的小户人家那样，得考虑天黑下来后做饭所需的柴火灯火费用。这番关于十八世纪英国乡绅阶层用餐状况的考据绝不是多此一举。它让我们更加理解班纳特太太为何要把淋雨感冒的大女儿杵在了做客的宾格利庄园。老太太一直坚信“简不会白白生得这样好看。” 奥斯汀真是一个谋篇布局的高手，从伊丽莎白的家乡隆伯恩，到科林斯宅地及其恩主达希姨妈凯瑟琳夫人居所洛辛斯，再到达希的彭伯利庄园，最后又回到隆伯恩，男女主角的见面、较量、生情，在移景之中转折、变化、终局，自然得犹如跋涉一座山丘，顺势而为，即得佳景。达希向伊丽莎白的第一次求婚，应该是全书的高潮，有人从全书的页数计算，这个情节不偏不倚正是最中间。 向杰作叫板的，也大有人在。美国作家朱丽娅·巴雷特打着续集称号的《专横》，结构与人物完全模仿了 《傲慢与偏见》。临摹用心，但终不见神。同样是人物对话，在 《傲慢与偏见》里，你能看见话语间的流动感，有四周的空间，有眼神对视，有微笑。而《专横》 里，只是板结的一块。没有才气的人，你看到的是他的意志;有才气的人能够躲在人物身后。 演简·爱的哪个都像简·爱，演伊丽莎白却不讨好。凯拉·奈特莉的电影版伊丽莎白似乎过于飞扬，詹妮弗·艾莉BBC版的伊丽莎白又似过于沉着。奥斯汀并未细写伊丽莎白的外貌，明确的特征，只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这位“第二眼美人”让人印象深刻，是因为在一片或矫揉造作或拘谨木僵的闺阁世界里，她的落落大方与有趣活泼。 奥斯汀是以参差的对比手法来写她的女主角的。与温婉善良过于克制的简比，与嚣张世故、虚伪势利的宾格利小姐比，与出场没有说过一句话、病容满面的达希姨表妹比，与放荡无耻的丽迪雅比，与迂腐书呆的玛丽比，与务实精明的夏洛特比，与腼腆内向的达希小姐比……她们之中有的人只是一个漫画式反讽，有的人一心想拿她做对手比拼，却连出场的姿势都没有设计好。 聪明人都要面子，最怕要面子的时候别人不给面子。伊丽莎白其实是先天不足逆势而行的，———父亲虽是绅士但行为古怪，母亲蠢帜高张劝阻也没用，妹妹们或蠢笨或轻浮，某个时辰，“伊丽莎白觉得她家里人似乎签署了某种协议，相约到这里来丢人现眼，而且极其卖力出色地完成了各自的任务……” 达希先生每每警告自己不要喜欢伊丽莎白喜欢过了头，但每每事与愿违。“尽管他很强大，自我满足，他还是被她的魅力折服。这样的故事让人信服，简·奥斯汀叙述时的智慧和机智没有哪个作家能比得上。”(《简·奥斯汀的世界》 作者、[英] 玛吉·莱恩语) 在奥斯汀的大观园里慢慢溜达，小说的前半部比后半部要好看。一个故意冷落以免使女方心生希望以为能够操控他的幸福，一个只顾兴高采烈与众人告别压根没注意人家“不响”。一个明告这是我喜欢的小路经常要走一遭暗示你最好不要来，一个偏偏会错意来了一次又一次……阴差阳错，拓展喜剧的空间。 对于恭维麻痹症患者达希先生来说，夸他什么都白费心机。拒绝他的邀舞却让他高兴。“伊丽莎白带着狡黠的表情转身走开。尽管遭到拒绝，达希先生心里非但没有抵触的情绪，反而意犹未尽地回味着她的一颦一笑。”宾格利小姐问他是否在嘲笑这些无名之辈却自我感觉良好，他说“你的猜测完全是错误的。我一直在想，原来一个漂亮女人的眼睛能够给人带来极大的快乐。”———在调动智力的活动中，没有比无法预见更具有吸引力了。 “贾宝玉”有心，“林黛玉”无意。无意者胜。无意，她的自由舒展才好看。伊丽莎白有父有母，当然不是林黛玉。她弹琴唱歌，赏花不葬花。女神取胜的法则还有:在异性出现的场合，永远不攻击同性。在异性出现的场合，永远能够挑起话题制造气氛。 《红楼梦》 有入世的禁忌，《傲慢与偏见》 充满入世的欢喜。才智匹配旗鼓相当的佳偶未必是神话。但如果你相信“一双漂亮的眼睛”就能定乾坤，那奥斯汀可能也会在她那头瞟你一眼。起码你家得有六个以上的仆人，有男主人接待男宾的书房，女主人接待女宾的休息室。你的妈妈虽然愚蠢唠叨不上台面，但她懂得如何吩咐厨师烤出完美的鹿肉、如何烹制连达希先生的法国厨师也做不出来的鹧鸪，并且永远保持宴客的干劲与实力……否则，你压根连认识达希先生的机会也没有。一杯红酒坐进头等舱的传奇惊悚了十分钟，傲慢们与偏见们却流芳了二百年。有些方面，世界进步的步伐就是这样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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