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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庆瑞 声音是朗读的基础。我出生时身体弱小，母亲形容，舅舅的一只鞋窠篓便能盛下比猫仔大不了多少的我。奇怪的是这猫仔哭声却很大，连续不断，很少哑嗓儿。这让当年产房的护士都感到很奇怪很无奈。对此我至今无解。无解之余，便找了一条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解释:我自小儿脖粗且短，像就地安瓜。试想:声音从胸腔发出，省却了绕脖子的曲折，直接从嘴喷薄而出，是不是会显得格外宏亮？这种自嘲式解释，连我也哑然失笑。不过嗓门大确是我的天生。 我们那个年代，学校对朗读十分重视，这使我有了很多展现自己天赋的机会。那时上课，老师总好说，哪位同学能朗读这篇课文？话音刚落，我屁股便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抬起，手伸出老高。每当由我站起身，捧着课本朗读时，我的心里总会漾起一种莫名的兴奋与满足。我甚至觉得，连教室窗外树上的小鸟也会静静地聆听我的朗读。当年，学校建有一个简陋的广播站，我有幸被选为学生播音员。当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时，我自己都惊呆了，是我的声音吗？真的很美妙!感谢上苍赐给我一副好嗓音，使我有本钱始终对朗读保持着一种执着的热爱和追求。 使我对朗读逐步加深理解的是我的启蒙老师，我的姥姥。她是位老学究，退休后赋闲在家，常对我稚嫩的朗读进行指点。当年，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学生的我，嘴上不敢说什么，私下里却常常对她那略显浓重的保定口音不屑一顾。一次，我听她咏读某位古人的名篇。老人声音轻缓而委婉，有些字发音很奇特，至于词义我更是懵懵懂懂。然而使我震撼的是，我突然发现姥姥厚厚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居然满含着泪水。我问，朗读怎会把朗读者读哭呢？她说，朗读是要用心用情去做的，朗读感染不了自己，又怎能感染他人？谈到朗读的功效，她说，朗读能加深对文章的理解，熟读千遍，其意自见。我不信，就去试。一篇生疏的古文摆到面前，反复朗读后，奇迹真的发生了，我的脑海里竟出现了许多与文章相呼应的鲜活图像。老人家对朗读的这些真知灼见使我受益匪浅。 朗读曾给我带来过许多有趣的回忆。记忆最清晰的是，上初中时，年级要举行朗读会。而谁能代表本班参加，决定权全在授课的语文老师。我的语文老师是位北京师范学院的助教，当年正在我校实习。我记得，一次他给我们示范朗读许地山的《落花生》，当读到“虽然天气热但是不闷人”一句时，他显得特别激动，由于激动，嘴里居然喷出了唾沫星儿。就是这样一位感情丰富的才俊，他选中了我。朗读篇目自然也是他精心为我挑选的。是《革命烈士诗抄》中刘绍南烈士的那首《答敌人审问》。那些天，他一直帮我排练。当朗读到“革命声势如浪涌，一起一伏前后追”时，他要求我，手要从胸前起伏划过作波涛汹涌状；当朗读到“走上前来不下跪”时，他又告诉我要大胆向前跨步，目光如炬。说心里话，练这几个动作真比我背那首诗费劲儿。朗读会如期举行。那天，我们三百多学生挤在窄蹩的小礼堂里，空气显得闷热，让人昏昏欲睡，而台上老式麦克风偶尔发出的尖利呼啸，又让人猛地打个激灵。幸好轮到我上台时，那家伙突然变得十分温顺。我镇定情绪，声音开始通过它扩散开去又传入大家耳鼓。台下刚刚还有的一点儿耳语声戛然而止，慢慢地，同学们的思绪已完全被我声情并茂的朗读所感染。那天，我的朗读还算成功。如果说有什么瑕疵，那就是当我朗读到“走上前来不下跪”，大胆向前跨步后，面对黑压压一片同学，我朗声念出全诗最高潮也是最后一句——“贼子们，睁开眼睛看爷爷”!台下掌声一片，接着又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我当时很茫然，事后才有所醒悟。我很懊丧。而我的老师却不以为然，仍鼓励我说:“挺好的！你瞧，那话剧演员常对着台下有大段台词，观众如果都对号入座，那不是找骂嘛！”那次，我的朗读还是得了奖。 朗读也曾给我带来过尴尬与无奈。“文革”开始后，朗读也遇到了灾难，原本丰富多彩的形式变成了一种单调的声嘶力竭，乏味干瘪的说教，把它引入一条死胡同。人们不再喜爱甚至遗忘了朗读。记得当年插队时，我曾悄悄带了几本心爱的诗集，远去山西雁北偏僻山村。那里山高皇帝远。劳动之余，我常趁着夕阳暮色，来到村后不远的崖头，面对空旷山峦，我忘情地朗读自己喜爱的诗篇，而陪伴我的只有那绵远的自己的回音。一次，我正如痴如醉地朗读普希金的《致察尔达耶夫》，猛然听到身后不远的草丛里发出窸窣声。我紧张地去查看，原来是村支书的两个半壮小子正望着我发呆。我问，干甚？俩人答，俺爹见你老在后山转，还吼，怕想家想出病，让俺们看紧点儿你。此刻我只有苦笑，为朗读也为自己感到悲哀。我拉起孩子们的手，默默地跟他们返回了村。从此，我把自己的诗集压到了箱底，陪它们一起压箱底的，还有我对朗读的那份眷恋。 使我感到朗读春天的到来，是近几年发生的事了，虽然它有些姗姗来迟。那是我受邀参加小孙子的入学典礼。学校组织了上百名学生齐声朗读《献给亲爱的家长们的一封信》。那信写得好，孩子们的朗读更好，抑扬顿挫，轻重缓急，无不恰到好处。听着孩子们那稚嫩的童音，望着台上那张张笑脸，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我陶醉我兴奋，为朗读重新获得丰富多彩的新生。 如今，我正专注做着当年姥姥对我做的一件事：辅导小孙子朗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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