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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冬君丨艺术精神哪去了

 姩躎艌簐涊蘖陧 2016-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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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李冬君


照照希腊人镜子


什么是艺术精神?这种纯乎理性的诘问,把我们引向心灵的世界。


首先,艺术是“形式”的,比如,建筑的造型与结构,绘画的色彩与线条,音乐的弦律与节奏,都是一种美的“形式”。但“形式”里面蕴含了“意义”,所以艺术首先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是一种深蕴内涵的形式,它展现生命的境界,提示心灵的幽韵。


艺术家在“陶醉”于“形式”的过程中,将“意义”注入美的“形式”,这是他们的使命;而哲学家则“沉思”于“形式”,在静观中,给“形式”一种美的定义。艺术有形式,思想也有形式,艺术的形式是形象,思想的形式是逻辑,形象也好,逻辑也好,作为一种形式,它们都来自人的心灵,人为万物之灵,就因为人有心灵,就因为人类的心灵能创造出形式,创造形式就是“人的心灵为自然立法”。


苏格拉底曾经与希腊大雕刻家克莱东有过一段对话(后人推测此人就是波里克勒),当这位大艺术家说出“美”是基于数与量的比例时,苏格拉底就很怀疑地问到:“艺术的任务恐怕还是在于表现出心灵的内容罢?”苏格拉底还很希望从画家巴哈希赫斯那里知道,艺术家是用什么样的手段,将这有趣的、丰富的、窈窕的、温柔的、可爱的心灵的幽韵表现出来的。


苏格拉底塑像


宇宙无限,好似一个混沌,混沌是没有形式的,可希腊思想却酷爱形式,用时间和空间赋予宇宙以形式,“宇宙”在希腊语里,就包含着“和谐、数量、秩序”等意义。这些意义,正是艺术形式的基本要素。


不过,苏格拉底是个关注人生的哲学家,在他看来,人生伦理的问题(人生意义)比宇宙本体问题还要重要。他认为,艺术应该表现人,表现人的心灵,艺术就应该直指人的精神活动。艺术精神是人文精神的一部分,是人文精神的美的展现。


正如道德律令来自自由的心灵给人以自律内在依据一样,艺术精神也是从生命个体的心灵深处自由开放的花朵,它表现人的精神生活,表达人的内心世界,引导人性升华,为人性建立高远而辽阔的美的苍穹,给人性一个美的“形式”。


这是古希腊人的思想,精神贵族的支点,个人本位的美学,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为艺术而艺术”的纯粹艺术,这就是“艺术精神”。如果说艺术有功利,那也只是为人性建构一个诗意的居所。而中国人并不这样看,希腊人注重精神,中国人倾向实用,在关心百姓日用的中国圣君看来:“艺术”应该是一种治术,是为政治服务之术。

政治对于“艺术”的控制以及功利性需求,使得中国艺术始终难以走出它的原始出身,还停留在“艺术”的“巫术”和“技术”阶段,没有走向“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空间。当“舞蹈”是颂祭之舞、“绘画”是功利符号、青铜纹饰和工艺表现神权合一时,艺术表达的依旧是宗教和政治功能。

西周用“六艺”之礼、乐、射、御、书、数培养政治人才,儒学以“六经”之《诗》、《书》、《礼》、《乐》、《易》、《春秋》灌输士人,“二六”皆被视为政治技术。


如果说艺术精神是关于人的纯粹性的,那么,艺术精神哪儿去了呐?是政治的贪婪把艺术精神从人的内心偷走了。





艺术被道德穿透了

“文以载道”,是儒家的一贯主张,这里“文”可以解释为“艺术形式”,而“道”则是儒家关于人生和政治伦理的种种主张。北宋理学家周敦颐说过,文所以载道,是因为“文辞”是艺,道德是实。文辞属于艺术类,是形式化的,是表现道德的。孔子之道礼与仁,孟子之道仁义礼智,到了宋代理学天理就是道了。


什么是“天理”?“天理”就是人与人关系的基本原则,主要是无我原则和服从原则,不要人性和自我,不要自由的思想,不要有过分的欲求。在“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号下,任何表现个体自我需求的愿望,都被看作是人欲,凡是不符合天理标准的个体行为、甚至内心活动、思想等都是人欲。

艺术精神也政治伦理化了。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主流是文人画,“载道”是永恒的主题。“松竹梅兰”是借物言志的不衰题材,松之坚贞、竹之有节、梅之傲雪、兰之雅洁,是以艺修身。朱熹讲“格物”,就是面对松树要“格”出“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的内在品格,要“格”出其中的道德内涵。在他看来,自然之物中的道德内涵,其实就是“天理”。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就说得非常明白:绘画艺术的目的就是“成教化、助人伦”。

就这样,美的形式被道德动机穿透了,被政治目的掩盖了,形式的美没有上升到人的精神,艺术本身没有意识到美的纯粹理念,没有从美的理念中去分享绝对的美,从而获得形式的独立和自由,而是将自身溶解到正心成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文化中去了。美的形式本来是感性的,是生动活泼的,可它却被政治文化教条化了,成为政治文化的直观形式,成为政治权威的艺术注脚,成为政治伦理的广告贴士。


一旦政治否定了个体生命,艺术精神就无枝可依了;道德教条一经“政治权威”确定,便成为一种凝固的文化戒律了。但是,艺术是人内心渴望自由的一种表达符号,人生而自由这一铁律在中国人也是一样的。


因此,真正的艺术在中国是追随自由一路逃亡的过程,曲折而艰难。从政治出逃,在孔孟之道里,艺术还有个孔颜乐处可去,不能兼善天下,还可以独善其身;出了儒家,艺术还可以逃到道家那里,在老庄那里找到栖身地;从人生逃走了,还可以回归自然,回到山水之间,回到花鸟之中。中国艺术的精神从自然里找到了自己的形式——山水画和花鸟画;艺术从道家出走了,还可以安顿在佛教里面,中国艺术精神在佛教里面真可谓光芒四射了,创造了美的最高形式——佛,艺术以出世的方式,表达了对人生理想的追求。在专制主义的压迫下,中国艺术的精神在儒道互补或三教合一的夹缝里挣扎生长。



《江村渔樂圖》    明·沈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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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被政治挂了


艺术精神的独立发展,要有两个前提,一是对人性的自觉,二是对人生的自觉。但中国传统艺术里,失落了人性和人生。
  

中国传统绘画,主要以山水画和花鸟画,人物画很少有,即使有一些,也多是写意的,变了形的,不成比例的。人在山水画里,微乎其微,那是放在自然的立场上来表现的,是用自然的眼光来看待的,也就是说,人性和人形,都被溶解到自然里去了,艺术精神是顺应自然,不是以人为本。自然是科学的主题,而不是艺术的主题;艺术固然要阅读自然,但那是人在自然中寻找美的尺度,与科学观察自然现象与发现自然规律是不同的。


中国画还讲究笔墨趣味,讲究画中有诗,然而,无论趣味也好,诗意也好,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还没有独立的艺术品格,还不能上升到艺术精神的高度。文人画寄情山水,写胸中丘壑,表达家国理想,是有一种艺术精神作根柢的,但这种艺术精神归根结蒂还是依附于自然,没有从自然里走出来,没有自己确立自己。在佛教艺术中,艺术精神攀缘在宗教观念上成长,在对佛的理解和观照中,找到了一种美的形式,但它还是离不开宗教去表现人生。



《赤壁揽胜图》      明·谢时臣


艺术要有自己的主题,艺术的主题是什么呢?是人,不是神。神是宗教的主题,宗教借了艺术的形式去表现自己的主题,因此,宗教艺术还不是人的艺术。政治也是如此,它常常借了艺术的形式去表现自己的权威主题,不过政治比宗教要复杂得多,宗教是个常量,艺术与宗教联盟能获得某种稳定的形式,而政治是个变量,艺术与政治结盟,到头来只能使自己无所适从,因为政治的利害关系,种种算计,会使艺术形式变得光怪陆离。艺术笼罩在王权主义的政治文化氛围里,不利于艺术精神的独立发展。

艺术只有在自己的主题上,它的精神才能获得某种纯粹的形式。艺术自己确立自己的主题,自己找到自己的形式,这是艺术精神自觉的标志。从这一点上来说,中国传统艺术,它的精神虽有萌动,但还没有自觉,也就是说,它还没有自己找到自己的主题,还没有自己找到自己的形式,还蛰伏在宗教形态的佛道世界里,封闭在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念里。


艺术的对象,是山水,是花鸟,是道,是佛,就是没有人。人在它们的背后,是一个影子,是一片空气,是一点虚灵,至多不过气韵生动而已,还不是感性直观的实体性存在。



《竹禽图》  宋徽宗


人,尤其是个人,在艺术中,作为感性直观的实体性存在,这一点,对于艺术精神的自觉,非常重要。人在自己的艺术形式中,发现了自己,艺术的精神就开始觉醒了。于是,人体成为艺术的主要对像,人性成为艺术的永恒主题。


古希腊的大理石人物雕像,人性得到充分展示;而在近代欧洲文艺复兴中,艺术精神再次确认了自己。从中世纪的束缚里解放出来,艺术精神扬弃了神的教义和教仪,从上帝的星空,进入人的心灵深处,进入众生世界,无须借用神话,无须借助信仰,它直接面对人生,面对一个个人性解放、自我觉醒的生命个体。


因此,艺术的形式也开始转变,从对人性的理想美的追求,转向对人生的现实美的关注,从古典的理想主义的主观抒情,转向近代的现实主义的客观叙事。作为艺术对象的个体生命,无论神,还是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贵族,还是平民;无论诗人,还是农夫,都被一视同仁。艺术精神超越这一切差别,向我们展示它的本质,每一个独立的精神原子,都被美的形式组织起来。

就大体而言,中国传统艺术精神,还停留在顺应自然的阶段,还在天人合一的境界里裹足不前。因此,还不能获得自己的独立形式。作为艺术主体的人本身,还没有成为审美的对象,人性还没有成为艺术的理想,人生还没有被人性的光芒照亮。中国艺术精神失落的,正是个体独立的人性和人生。





艺术精神失落的表情

在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中,罗中立创作了一副油画,题为《父亲》。据说是按照画领袖的规格来画的,确有瞻仰的视觉效果。为什么要用画领袖的尺寸来画一个农民?这里面,有着高深莫测的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底蕴。



《父亲》   罗中立


中国旧时有哪一位领袖人物,不以农民的儿子自居?自称为大地之子、农民之子的,其实都是王者的姿态,意淫着民本主义加王权主义的领袖欲,动不动就以大地的名义以农民的名义发言,代表民意。因此,作为“父亲”的农民,与其说是农民,而毋宁说是象征,《父亲》就很好地领会了这一象征,向“农民之子”奉献他的贡品。当然,他的本意,绝非向某人或某一群人上贡,但他也许还来不及认清那个时代的复杂性,就被沉潜于血脉里的文化激情触动而出手了。


今天看来,《父亲》有着明显的时代局限性,作为一件还称得上“杰出”的作品,它过早的衰老了,很快就进入历史文物的行列。时代特征之于《父亲》,除了局限性,还有为了表达所谓“新时代的特征”的符号变形,那就是非要给泛着历史涟漪的皱纹上别一支圆珠笔,使《父亲》不仅有一张由民族基因决定的历史传承的苦难的脸,还增加了新时代的希望表情。这样的表情,既有来自作者内心深处的难以抑制的冲动,也有非贴不可的时代标签。

不敢面对自我,不去表达人性,却要代民族立言,这是我们文化里的病根,不是苛求那时的罗中立先生,我们都从那个时代走来,而他毕竟走在了时代的前面,走在了“伤痕文学”和“平反史学”的前面,走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讨论的前面,他思想超前。

有多少读者面对他的作品赞叹不已,并在精神的层面上,认同了《父亲》的崇高价值。直到八十年代末,我们才懂得了一个词,叫做“反思”。反思《父亲》,有一张“贫下中农”的脸,一张民本主义的脸。手上端着饭碗,民以食为天。这样的“民”,作为个体,在中国政治文化中微不足道;作为整体,却被提得很高,提到天命的高度,两千多年前就有这个高度了,所谓“天听自我民听,天命自我民命”。


如今在现代绘画艺术中,还常能看到这种“天命之民”,《父亲》这样一幅具有教化功能表现人民性的肖像画,画的就是“天命之民”,没有个体生命的表情。那支笔,那只碗,象征太多的政治内涵,那仍是一张艺术精神再度被放逐的脸。


还有徐悲鸿先生的油画作品《徯我后》,画面上更是充满了这样的“天命之民”。他们瘦骨伶仃,可怜兮兮仰望天空,企盼救星。画家笔下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精神,却没有行动起来的个体自由意志;画家笔下有一群尚未麻木的人物,却没有独立自主的个体生命。他们在寻求王者,等待救世主,他们的祈盼,就是民心所向。



《徯我后》    徐悲鸿


看看《自由引导人民》,那是1830年的作品,比《徯我后》要早100年,那里没有对王者的仰望,有的是行动和刀光剑影;没有对天命的企盼,有的是不可遏制的自由意志和生气勃勃的个体生命,艺术精神的永恒之光,点燃了人性,照亮了人生,化作自由女神。



《自由引导人民》    法)欧仁·德拉克罗瓦


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究竟失落了什么?应该寻找什么?同样是面对苦难中的人民,徐悲鸿、罗中立得西方艺术油画之艺术形式,却未得其艺术精神,不是直接面对人性和人生,像德拉克洛瓦那样,亲临法国大革命,由恐惧而生激情,使激情升化为自由精神,而是对现实的苦难作一个历史的提示,为历史的记载做一个艺术的解说。人性依然还在人生的洞穴里面壁,精神的光芒,在人生的洞穴里,还是一片模糊的投影。

中国的艺术的精神,仍然在遥远的天空,在你们的心灵深处,呼唤你们!不管你们承认不承认,这是一种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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