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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与不同

 圆角望 2016-09-13
张 炜

  陶渊明的回归田园,被当时和后来的人视为隐遁的行为。关于他,人们牢牢记住的一个概念就是“隐士”。古代关于“隐士”的一些列传一定要收陶渊明。“隐士”渐渐多起来,大概魏晋是一个重要的时期。这个时期强化了“隐”的文化,因为有这样的现实土壤。但“隐”又不是一般人所要做和所能做的事情,而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才需要做出的动作,比如生存计谋,比如逃离和躲避。平平常常的人没有必要“隐”,因为他们的生存本来就不突出不显著。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谋“隐”,不仅毫无必要而且颇有滑稽感。“隐士”在中国又被视为“高士”,是指那些出世的、修养个人内心的人,他们远远不同于社会生活中的常人。

  说陶渊明是“隐士”,仔细看一下会发现事情多少有些错位,因为陶渊明跟另一些“隐士”大为不同。“隐士”往往有社会地位,有资本和名声,由这些构成了一个“隐”的基础,而后才是避世。也就是说,要具备“隐”的条件。陶渊明却没有这样的条件。

  陶渊明出身于没落的仕宦家庭,父亲早逝,家境贫寒,终其一生都不曾富有。鲁迅先生曾经讲过,一个人要“隐”,哪怕像陶渊明这样一个不算富有的“隐士”,也要有基本的条件,比如房子和僮仆,还要喝得上酒。鲁迅先生在这里是极而言之的幽默。史料上记载的陶渊明,大部分时间是极其孤独和贫苦的:妻子早亡,养育了好几个孩子。他的上层朋友不多,一度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房子失火后,全家不得不住到船上。常常没有合乎季节的衣服穿,吃了上顿没下顿。

  陶渊明在“隐”之前无地位无名声,在“隐”之后也相当窘迫。所以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通常意义上的“隐士”。他在“隐”之前没有那样的动机,“隐”之后也没有那样的生活内容。这个名号实际上是后人依据他的诗名追加的,认为既然能写出这样的一些诗文而不出来做官,安于农耕,也就必是“隐士”无疑。他们觉得送给陶渊明这样一个雅号,也算是提高了他抬举了他。

  陶渊明刚回到田园时心情是开朗明媚的:“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归去来兮辞》)但那种欣悦的状态大概在三年之后就消失了,僮仆不在了,房子烧掉了。“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戊申岁六月中遇火》)。可以跟他对话的知识分子也很少,一方面他本能地规避,另一方面与他情趣相投的人肯定也不多。就是在这种寂寞与贫困中,他时而吟哦和记叙,聊以度日。几乎所有诗人都有过这种寂寞,但是在物质上陷入这种绝望状态的,大概只有唐代安史之乱时的那些大诗人可以和他相比。

  陶渊明在两个方面是很想得开的:一个是不闯杀身之祸,不冒杀身之险。这对于所有避世的知识分子来讲是第一要务。二是宁可穷困,不丢尊严。

  陶渊明与写《与山巨源绝交书》的嵇康相比,看起来远没有那么决绝和锐利的对撞。嵇文表示了与压抑个性的封建礼教绝交,充满了鞭挞、讽刺,表现了对司马集团的极度藐视,对后世影响很大。后代人一遍遍展读这篇奇文,觉得是那样痛快,对一部分心性特别的人来说,可以称为一篇千古代言书。文章中一个关键词就是“绝交”,与龌龊嗜血的“丛林”绝交,与败坏的集团绝交,与堕落的人性绝交,与动物性绝交。

  给予嵇康等知识分子内心以巨大勇气和力量的,肯定是朴素天然的理性,是人之为人的良知良能和文明教化在内心积淀而成的一股合力,这些足以让一个人变得勇敢,有时候甚至是不计后果冒死一搏。这在任何一个政治和文化专制环境里都屡有发生,人们将这种人称为“仁人志士”,从来都是极其尊敬的。

  陶渊明没有写出那样的一篇绝交书,但他以整整的一生,表达了同样的决绝、背离和反抗,他的藐视不是写在一篇文章中,而是表达在全部的行迹中,在他具体的生活记录和生活细节里,在他全部自吟自唱的诗文字句中。就此来看,他和嵇康又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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