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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建松:炼金术士牛顿的黑历史 | 这不科学

 残云伴鹤归 2016-09-15



文 | 聂建松


一旦提起如何评价牛顿,人们总是不免引用亚历山大·蒲柏为他所写的这段模仿《创世记》的墓志铭:自然与自然律隐匿于夜晚;上帝说“要有牛顿”,于是一切光明。是的,我们必须承认在科学的历史上,牛顿的地位举足轻重。他几乎在各个科学的领域都有所建树:光学、力学、天文学,以及等等。不仅如此,我们中的很多人可能还会哀叹,牛顿晚年居然沉溺于炼金术和神学的研究,以至于没有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科学研究之中,否则他一定会取得更大的成就云云。

这样的论调并不少见。全球最大的牛顿粉丝——“凯恩斯主义”的创始人,著名的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在其为英国皇家学会(The Royal Society)所准备的演讲《此人,牛顿》(Newton, the Man)中指出:“在十八世纪和科学之中,牛顿逐渐被人们认为是现代第一位且最伟大的一位科学家,一位理性主义者,他教导我们要按照冷漠且乏味的理性去思考。”

然而,凯恩斯接着又说道:“牛顿不是理性时代的第一人。他是最后的魔法师,最后的巴比伦人和苏美尔人……最后的奇迹之子,‘东方的博士’(Magi)或许会对他致以真诚且恰如其分的敬意。”

在凯恩斯这样一番惊世骇俗又充满诗意的言论之后,我们应当如何理解牛顿的这些奇异的作为?他是一个会“将怀表当成鸡蛋,放在锅里煮”的科学家,还是一位会骑着扫把,头戴尖顶帽的巫师?

可以肯定的是,在1936年,牛顿那些封存了200多年的炼金术和神学手稿被英国索斯比拍卖行公开拍卖之后,他肯定不再只是一位“现代意义上”的“科学家”了。我们需要理解且重新解释的,只有一点:牛顿是如何将这些“科学和不科学”的科目联系在一起的。一旦回答过这个问题,那么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历史上的牛顿,而非仅仅把他看作一位“错误地走入非科学”的“科学家”。


一、他的脑中到底在想什么?牛顿心中的“真理”

牛顿早年在剑桥求学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系列笔记,他将其命名为《一些特定的哲学问题》(Quaestiones quaedam philosophicae),而在这个笔记的开头则是这样一句拉丁文标语:“柏拉图,吾友也;亚里士多德,吾友也;真理,益为吾友也。”(Amicus Plato amicus Aristoteles magis amica veritas.)这句话正是牛顿日后的座右铭,换言之,他终其一生追求的都是真理。

那么,我们要问的是,对于牛顿而言,真理是什么?

在如今这个世俗化的时代,在当下的大多数人们的眼中,一提到真理,我们最先且最容易想到的就是“现代科学”。同时,这也意味着,大多数人也很难将“现代科学标准以外”的内容视为真理,譬如炼金术和神学这样的内容。然而,如果我们能将这种“现代视角”悬置起来,回到牛顿所在的时代,并且以那个时代的视角来看的话,炼金术和神学也就会顺理成章地获得了真理的合法性。毕竟,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完全地脱离其时代背景,任何想要将炼金术和神学从牛顿的思想中去除掉的做法,都有过于超脱的嫌疑。

正因如此,炼金术和神学对牛顿而言,也是真理,或者是某个宏大且统一的真理的一部分。具体而言,前者研究的是物质领域;后者则研究的是“历史”领域(这个词的含义我们会在后文中的第三部分进行解释)。

另外,可能是由于牛顿的著作《论自然哲学中的数学原理》(Philosophiae Naturalis Principia)一书影响实在太大,同时这本书最接近现代科学的标准,应用了数学这个工具,我们经常会错误地认为,在别的领域研究,牛顿也都使用相同的研究方法。可实际上,在牛顿看来,不同的领域要使用不同的研究方法:观察、实验、数学、推理、历史记载、古代智慧的残篇、神话和启示都有其各自的应用领域。不但如此,在牛顿看来,这些领域都指向同一个真理,即“神的智慧”。

或许在如今缺乏宗教环境的人眼中,这样的做法无异于天方夜谭,然而只有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才能理解,牛顿不是一个“误入歧途”的“科学家”,而是在他那个时代中,最为卓越的一名真理探求者。


二、牛顿为什么要研究炼金术?牛顿时代科研的难题

我平时总是看到这样的问题,如果回到某个时代,凭借现在的知识,我们究竟能够取得什么样的成就和地位。用一个词来总结这个主题,那就是“穿越”。或许是人们觉得一旦“穿越”回去,便能体现自己时代的优越感,取得更大的成功吧。可是问题来了,如果你不熟悉那个年代的表达方式,又怎么把现代知识传达给那个时代的人呢?没错,我们如今凡是受过基本的中学教育,都能轻松理解牛顿力学三定律,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你同样能够理解这背后的整个逻辑。

有时候,了解了某个时代的局限性,你反而会更钦佩处于那个时代的巨人们。

书归正传,在牛顿所处的时代中,在物质研究的领域中,首先要面临的一个问题是什么呢?那就是要解决古代“原子论”的一个经典问题:如果物质是由一些极为微小的粒子构成的,那么这些粒子之间是否存在“空隙”?或者说,如果存在空隙,那么粒子是如何跨越这些空隙联系在一起的?

牛顿认为,这些粒子都是通过“以太”(Aether)——某种比“粒子”更为精细的物质,联系在一起的。“物质”就好比一锅浓汤,粒子就好比其中的可见的肉菜,而“以太”则是那些浓稠的汤汁。它弥漫粒子之间,不仅填补空隙,同时还能起到某种“介质”的作用。借此说法,牛顿就可以解释“力是如何传达的”。譬如,为什么磁铁和金属可以相互吸引?为什么月亮可以引发潮汐?这是因为“以太”其中传递着“某种力量”。

不过,虽然这样的解释能够解释粒子之间的“传递机制”,然而仍然没有回答“某种力量”来源是什么。这是因为,在牛顿的那个时代,物质被认为是“被动的”。这也就是说,这些粒子不会自发地运动起来,必须要有一个外力刺激。为此,牛顿专门发明了一个词来定义这种外力,叫作“Vegetation”。没错,大家得注意下,这个词可决不是“蔬菜”的意思!这个词源自于拉丁语Vegetare,意思是“赋予生命”,因此这个词或许可以翻译为“活力”。(牛顿仍然没有解释“活力”的来源,这是因为他觉得到此便追寻到了一个“不可追寻”的源头了。)

在“活力”的刺激下,被动的粒子们会活跃起来,开始运动。不仅如此,在“活力”的带动下,粒子还会“增殖”起来!这种想法在我们如今稍微有些物理学常识的学生之中,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可是,为什么牛顿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这是因为牛顿以及其同时代的学者都要面临一个问题:粒子们之间如果只能进行“机械运动”(mechanical actions),那么物质必然只能是“统一的”。也就是说,不可能存在各种各种的物质,只有一种物质,那么这也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各种各样的金属(甚至牛顿认为金属也是可以生长的),植物和动物如何繁殖和生长。故而,粒子必然不能只是进行“机械运动”,同时还应当存在一种“增殖运动”,牛顿将这种“增殖运动”称为“发酵”(Fermentation)。

(在这个问题上,牛顿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与他同处一时代的笛卡尔和莱布尼茨,也都有过关于“发酵”的阐释。)

在此理论基础上,牛顿专门分出了两个学科:一门便是“化学”(Chemistry),一门便是“炼金术”(Alchemy)——前者牛顿称之为是“粗糙的”(Vulgar),后者牛顿称之为是“活力的”(Vegetable)。在牛顿看来,化学是为了处理粒子之间的“机械运动”,而炼金术则是为了研究粒子的“发酵运动”。更进一步地讲,前者研究的是“粗糙层面的粒子”,同时与这些“粗糙层面的粒子”对应的便是一切“可感的”性质,即颜色、香味和触觉;后者研究的是“不可感”的性质,粒子如何由“一”变成“多”——这种多不仅是量上的“多数”,也是质上的“多样”。

另外,我们还需要注意的是,在牛顿以及那个时代的普遍共识看来,任何运动都不能是“毫无目标”的,所以牛顿绝对不接受粒子的“机械运动”或者“发酵运动”是一种随机行为。在他看来,这些物质的运动背后都有着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将这些物质活动导引向一个特定的方向。至于这只“看不见的手”,在牛顿看来,便是“上帝的手”。如果能用一句中国的俗语解释牛顿的观点的话,那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三、炼金术背后的上帝——牛顿为何要研究神学?

对于如今的大部分人来说,神学实在太过遥远,太过陌生。然而,对于牛顿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而言,神学常识则有如家常便饭。更何况我们在前文已经提及了,在牛顿看来,各个领域的知识实际上都指向了一个真理,即上帝,所以神学更加需要仔细研究。为什么呢?因为“神学”从字义上来说,便是“上帝的话语”或者“关于上帝的话语”,而神学的来源便是上帝的“启示”(Revelation)。我们在前文中已经讲过,这在牛顿看来,也是真理的内容。

当然“神学”不只是某种玄思和空谈,在基督教思想中,神学有着一个具体的所指,这便是《圣经》——上帝透过“众先知、使徒和圣人”讲出的“话语”。那么,整部《圣经》所讲的内容是什么呢?不同于其他的宗教经典,整部《圣经》讲的其实是一部“历史”:

简单地说,首先是《创世记》,上帝创造了世界,然后亚当和夏娃作为人类始祖堕落,以色列人的先祖进入埃及又被摩西领出,大卫建以色列国而后分裂,日后耶稣诞生、受难、复活并且升天,最后便是《启示录》(Apocalypse)关于未来的预言——地上重建乐园,世界重归于上帝。另外,我们可以看到,《圣经》里体现的是一种“历史进步观”:人的祖先堕落,但是在上帝冥冥的指引下,一步步走向“拯救”(Salvation)。

不过,在炼金术士们看来,整部《圣经》谈的不只是历史,而是一场盛大的化学实验!

上帝创造世界的过程,正好便对应原子们的“发酵运动”——上帝的“活力”参与到“某种原初物质”之中,使得物质开始进行增殖和繁衍,由此形成了我们眼前的世界。然而,物质在“创世”之后,随着亚当和夏娃开始“堕落”了,固化了。最后这一切物质又通过“耶稣·基督”(哲人石,Philosopher's stone)复归到上帝之中,如果以炼金术的方式来表达的话,即是重新回复到可以“自由转变”的状态——“嬗变”(transmutation),物体可以从一种性质转变到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性质。

这种思路,在我们今人看来,可能是真的无法理解……然而,这正是牛顿那个时代的一个惯常想法。因此,只有了解了这些内容,我们才能明白牛顿在研究炼金术的同时,还需要去研究神学和《圣经》。这在他看来,这些看似不相关的领域不过是同一真理的不同展现方式罢了,只有同时去研究这些领域,才是通向真理和上帝的唯一路径。

(另外,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即便是在牛顿的《论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也有与炼金术相关的内容,而正如我们前文所讲“引力”和“以太”,都是炼金术所关注的。)

因此,牛顿的所有炼金术的实验,都在指向他心目中的“耶稣·基督”,或者说,即是那种能够引发“发酵”的“活力”。他一直试图从“堕落”的物质之中,将之提纯出来,或者是寻找一种充满“活力”的单一物质。当然对于它,牛顿还提及了很多其他的名讳,差不多一共有三十个:譬如,墨丘利的双龙杖(the Caducean rod)、盐之灵(a saline spirit)、长翅的龙、湿润的火、爱神丘比特(Cupid),等等。

另外,牛顿的炼金术的神学来源不仅仅基督教的思想,同时还有另外一个传统,这便是“赫尔墨斯传统”(Hermeticism)。这个传统据说是由“赫尔墨斯·三重至大者”(Hermes Trismegitus)遗留下来的,其中融合了埃及神透特(Thoth)和希腊神赫尔墨斯(Hermes)的形像(这体现了罗马帝国时期一种宗教大融合的趋势)。这种宗教与早期基督教处在同一时期,在思想上也与基督教有一定亲缘性。这个传统的核心思想主要体现在两部作品当中:《赫尔墨斯文集》(Corpus Hermeticum)和《翠玉录》(Tabula Smaragdina)。

要知道,这个传统以及其思想,一直被西方的炼金术士们视为对《圣经·创世记》的完美补充,因为它对世界的起源有着近似基督教的记载——各种元素透过逻各斯(Logos)形成了世界,而逻各斯这个概念,在基督教思想中则认为指的是“耶稣·基督”。

值得注意的是,牛顿对于这个传统的研究可不是点到为止,而是至少持续了二十年之久。尤其是对于《翠玉录》这个篇幅极短的作品,牛顿不仅进行了翻译,还专门进行了评注。



四、火焰旁的哲学家

上文绝非要推翻牛顿的伟大,牛顿思想中其实蕴含了更为丰富的内涵,这绝不是所谓的“非科学”的消极内容,而是牛顿那个时代所能得到的最高的理性成果。实际上,牛顿从来都没有失去他的理智,他一直在求索他的真理,尽管在我们现代人看来,有些做法实在难以理解。

由于牛顿对于炼金术的研究,他还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外号:“火焰旁的哲学家”(Philosopher by fire)。最后,不如就让我们引用凯恩斯在《此人,牛顿》的结语作为本文的结语:

“他可以通达上帝和自然的一切秘密,凭借的正是这样一种思想的纯粹力量,在此思想中,哥白尼的思想与浮士德的思想合而为一。”

(本文表标题:《科学家牛顿,还是最后一位炼金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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