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苍苍，烟水茫茫——清 · 渐江传

       

与髡残的那种深密画风形成鲜明对照的，在四高僧之中，是渐江，他最为坚决地坚持着自己的孤迥、冷逸的画风。

       

以“甲申之变”为标志，明代的知识分子们经历了一场大变故。这场变故中，有的在英勇地抵抗，有的自杀殉国，更多的人则是隐退山林，或在佛寺中安身——渐江走的便是后一条路。

渐江绘

1610年，渐江出生在安徽——当时的安徽在经济上极为发达，虽然也经过了明清易祚的战乱。

他俗姓江，名舫，字鸥盟。早年曾师从汪无涯读五经，习举子业，做过明朝的诸生。三十四岁那年，明朝灭亡了。随后，清兵入关，占领了京城之后，又挥师南下。

顺治二年（1645），清兵进攻徽州，城陷，渐江即与友人程守哭别于相公潭上，然后跟随残存的部队到福建投奔唐王朱聿键，继续他的抗清复明活动。

次年八月，唐王政权失败，复明的希望至此算是彻底地破灭了。于是渐江到了武夷山之后，皈依了古航禅师，出家为僧。他法名弘仁，号渐江学人、渐江僧；又号无智、梅花古衲。

渐江绘

出家后的他在福建住了多年，云游各地。最后他又回到了歙县，住在太平兴国寺以及五明寺的澄观轩，一直到1663年死于那里。

在这期间，程邃曾劝他还俗，但是被他坚决地拒绝了。

他死前，曾留遗嘱，令于其塔前多种梅花，曰：“清香万斛，濯魄冰壶，何必返魂香也。他生异世，庶不蒸芝涌醴以媚人谄口，其此哉！”

渐江绘

这里，离黄山、白岳很近，他就时时地往来其间。有时他盖在画上的“家在黄山白岳之间”之印，正是实录。

后人记下了许多他在黄山时发生的事情。例如，有一次他和侄子江注在黄山，秋夜月明，山峰历历可数。于是弘仁坐在文殊台上吹笛，江注和歌，发音嘹亮。三更寒甚，屡添棉衣，不能忍，遂返文殊院中——这种情境，只有在中国的大文人那里才有。而这种逸兴，也在他的身上重现，真让人为之低徊不已！

他超脱于世俗的烦扰之外，遁入于大自然之中，向往于“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向往于“云山苍苍，烟水茫茫”，向往于“踏雪入山，寻梅出屋”。他既不像八大山人那样苦心地经营道院，更不像石涛那样自称“臣僧”，而是挂瓢曳杖、芒鞋羁旅，或长日静坐空潭，或月夜孤啸危岫……这一切构成了他清白高尚的一生。

渐江绘

     

渐江的禅学修养极深，虽然人们并不看重于此，但是他却沉湎其中，画禅诗癖地过了他高洁的一生——这一生，就像他自己在《画偈》中所描写的，一辈子都有如晚秋的远树孤亭，落日薄山，归鸟已尽，而一溪寒月，却默默地照着静静的小舟。

       

他超世，但是并不忘世。这便是渐江的心境。

       

在渐江的友人中间，有不少人是工于诗画的。如汤玄翼（燕生）、许楚、程邃等人。弘仁工于书法，楷书是以颜真卿为基础，然后又加上来自倪云林的峭拔，同时他也能写篆书与隶书——这在明末清初似乎是艺术界的一种有着高层次修养的标志。 

       

在弘仁死后，他的朋友们收集了他的遗诗，共得七十五首加以印行，名之曰《画偈》。后来黄宾虹又收了三十三首，名之为《偈外诗》。

弘仁的诗，清丽古峭，汤燕生在跋他的《江山无尽图卷》时说他的诗与皎然、孟东野相似——这是一种汇合了禅趣之清空与个人阅历之孤迥情境的诗风。可是他的诗似乎在文学史上“毫无地位”，这是一件可怪的事情。  

渐江绘

       

他在诗中屡次提到“倪迂”，即元末的画家倪瓒倪云林。渐江的画风，就是建立在他的基础之上的。换言之，无论是在风格上，还是在言论中，他都明显地受到倪瓒的影响——这种影响是那么纯粹与自始至终！

我们看：“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云林逸兴自高孤”，“老干有秋，平岗不断。诵读之余，我思元瓒”，以及“传说云林子，恐不尽疏浅。于此悟文心，简繁求一善”——他正是在倪云林这里，悟到了绘画之三昧的。 

       

他虽然在简净上是受倪瓒影响的，但是在构图上或在创作上，却加入了不少自己的创造。美国的美术史家高居翰在《中国绘画史》中曾形容说渐江的画在最后“便像一纸用细铁丝和玻璃建成的结构，纤弱而不具实质。然而它透逸出寂静的气氛，像是从稀薄的明亮的空气中看过去的一座敏感的抽象山景”。

尽管在他的画面上拥有很多的装饰意味，但是在画面的最后，我们还是可以看出这是一种来自于观察自然之后“抽象”——正像高居翰所指出的，这也是一种回归自然。

渐江绘

       

在一幅名为“墨笔山水卷”的卷首，他这样题道：“辛丑十一月度腊丰溪之仁义禅院，落落寡营，颇自闲适。日曳杖桥头，看对岸山色，意有所会，归院砚冰始融，率尔潦草。渐江弘仁。”他的绘画，就是这样一种来自于闲寂中的回味。

       

所以，在禅宗的“不立文字”之外，他近乎痴迷地热爱着艺术；而他也的确以他的绘画而传世。他的画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这个时代的伟大代表，即代表了他们的画是画家的心灵在与造化交相作用以后的一种“意象”。其中起主要决定因素的，是前者，即一位画家的心灵。

渐江给我们的印象正是：超脱于传统而执着于造化；超脱于物而执着于心；超脱于颜色而执着于风骨；超脱于繁缛而执着于简淡；超脱于雄浑而执着于清奇；超脱于豪情而执着于冷静……

      

这便是源于渐江的人品而来的画品——正构成了他简洁画风的基础。

渐江绘

       

恽南田在论倪瓒的画时曾说：“笔墨简洁处，用意最微，运其神气于人所不见之地，尤为惨淡。此惟悬解者能得之”，“迂老幽淡之笔，余研思之久，而犹未得也。”——这些潜伏在倪瓒绘画中的微妙消息，却真的都在渐江的笔下流露出来，真是匪夷所思！人们不正是将他的画与倪云林的画相匹配，并以有无定雅俗么？

       

他的画不像石涛那样的激情奔放，也不像髡残的苍古，而是充满了理性的控制：没有大片的墨，没有那种粗拙而跳动的线，没有过多地皴染和反复地勾勒，而是在折铁似的线条中，蕴含着无限的蓬松虚灵；它纯净、高洁、旷迥、清雅、枯淡、瘦峭、深邃、冷僻……这一切，  在中国艺术美学之中，实际上都是最高艺术品位的标志。

微水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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