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一朝,文化究极华夏渊薮,名家辈出,气象宏远,诗道亦然。诗道自唐朝以来,至韩愈而一变,到了北宋已脱尽唐代不羁发扬的底色,转为深厚广大的品格。 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认为,“诗分唐宋乃风格性分之殊,非朝代之别”,进而议论:
文论巨擘钱钟书 实际上,虽然“风格性分之殊,非朝代之别”,究其实却与王朝大有关联。 唐代续接北朝,胡风鼎盛,虽然国力极张扬时,文治武功威威赫赫,但北宋士人却并不以为然,多数认为是时风侵染。程颐曾语:
反之,自韩愈、李翱之下,儒家正统起危救衰,积极吸纳释道。经五代大乱,宋太祖一匡华夏,使得天下太平,百货蕃滋,学者们自然会将长治久安的目光转向儒学。而此时的儒学,也已经不是魏晋隋唐处处为佛、道两家支离,无还手之力的学问。 宋太祖赵匡胤 还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宋代尤其是北宋,卓越的文化家和学问家大都为官做宰,少有清代完全赋闲或者避世的情况。这一群极具天赋又富有绝大创造力的人,配合上儒学改造的深入、开明皇权的支持,使得宋代政治文明既保有文化的弹性与深度,又不乏革新与进步。 在这样的背景下,不论是称颂还是贬斥、讥讽,宋诗都有着鲜明的说理特色,而不是纯粹的写意。 南宋诗论大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批评说:
若以唐法观,宋诗的说理确实乏味,乃至不成为诗。可这番议论倒不妨当作称赞来读,正是由于宋诗做到了“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诗体切入现实的深刻性才被挖掘出来。 这放诸唐诗评价也是如此,老杜之诗在其生时,品议绝无今日的颂誉,愈近晚近之世而声名愈隆,原因无它,切入时弊而已。而这点特质,在宋诗中发扬地尤其出色。下面试举几例。 开宋诗一路之杜甫
这首诗脍炙人口,言语平实,想要表达的意思也清晰明确。这种简明的风格,在宋代已惯常见。小诗写观书有感,诵读几遍即有澈澄之感。其中活水,说的便是读书通晓道理的绝好譬喻。 这首小诗往往被拿来当作哲理诗的典范加以阐说,尤其好在虽然说理,却不失野趣。这么解释,当然也不算的大错,毕竟确实并非单纯的描景叙物。可如果只当蒙学的讲法,只说成哲理启发,为朱子观书偶得,又失却本诗底色。 前文已叙,宋诗说理化倾向,乃是儒家文明重建这一大观念下国家秩序建构者的文化自觉。因此,当我们讲述诗的说理性时,切不可以为诗人就理上说理,否则真变成了《红楼梦》中薛宝钗批评的“虚比浮词”。 这首诗作于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年),这个时间对于朱熹而言,也是其人生的重要转戾点。就在这一年,韩侘胄“设伪学之目,以网括汝愚、朱熹门下知名之士。……以攻伪学为言,然惮清议,不欲显斥熹。侂胄意未快,以陈贾尝攻熹,召除贾兵部侍郎。未至,亟除沈继祖台察。继祖诬熹十罪,落职罢祠。” 理学宗师朱熹 学界通说,这段时间朱熹与门人黄干、蔡沈、黄钟在双林寺侧的武夷堂讲学,往来于南城、南丰。应南城县上塘蛤蟆窝村吴伦、吴常兄弟之邀,到该村讲学,不但留下文墨,还写下了这首《观书有感》。 因此,朱熹是在庆元党禁的高潮阶段完成的创作,只认为他观书抒怀,寄情于学理哲思,未免浅薄。 宋代以两次党争最为出名,一是北宋时期的元祐党争,二就是南宋庆元党禁。两次党争都有着明确的政治团体对峙,其政治利益及诉求也大不相同。但比较起来,庆元党禁却有与元祐党争迥异的特征。 一言以蔽之,就是庆元党禁中韩侘胄一方,纯以政治权力压制赵汝愚一方。虽然斥对方为“伪学”,但却也始终未建立起正学,这与王安石新学和司马光旧学之争大相庭径。 在这个背景下,来看这首小诗。就不难看出端倪,论家多以鉴拟喻水如镜面,澄澈通透,来说朱子读书的明心见性。其实不然,首两句虽然意象落在“鉴”及“天、云”上,可要害却在“半、一”与“天、云”的对比之上,前者极小,而后者极广大。虽极广大而统摄入极小之物中,这正是理一分殊的道理。 朱子的另一比喻,“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而见,不可谓月已分也。”与这句诗意思完全相同。而理一分殊正是理学的核心论点,后文再紧接“活水”,可见乃是暗讽韩侘胄一党无识无学,只能是死水。 这层意思,必要理解庆元党禁的特征才能体悟到,否则,不一定能够明了朱子深意。小诗虽然平易,但也寄托了朱熹深邃的洞见和操持,这便是说理诗应当具备的底色解读。 再看一首:
杨万里在宋诗人中独树一帜,其特色便是求活。杨万里的诗歌大多语言活泼,新鲜可爱,亦绝无道学气。周汝昌先生曾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作杨万里注本,便称赞说,“讨论诚斋诗的,大都先要谈到他的奇趣和活劲儿,有个名目曰活法。”在这个注本里,周先生便淋漓尽致揭示了杨诚斋诗歌的妙处与好处。 诚斋先生杨万里 以这首《雪霁晓登金山》为例,诗为古风,三五七言句交替,形式足够灵活。全诗二十四句,前二十二句都在反复铺陈大江如何波澜壮阔、浩浩汤汤,金山如何刚强独立、坚韧不移,笔触翻飞,肆意变换。而诗眼则归在末两句,一路酣畅淋漓下来,换来两声重叹,把前面的畅快一起闷入江底山瓮。 这样的手法,不能不说是艺术的冒险,倘若末句翻转力度不足,势必加句。而一加句,前面铺陈之功则毫无用处。 常人论句往往只说表达杨诚斋爱国主义情怀,尖刻讥讽南宋偏安小朝廷云云,实在是大而化之的无用之论。总不能因为写了大江大山的昂扬,就能下意识地去推导他物的软弱与无力。这其实是现代人臆想的产物,绝非可靠的理由。 有人更把陆游《入蜀记》里的记载搬过来,“(金山)山绝顶有吞海亭,取气吞巨海之意,登望尤胜。每北使来聘,例延至此亭烹茶。”认为杨万里此诗是愤慨于在金山招待使节。 实际上,金使常往来,如果推测说有大江险山不可据守,反而成招待之所,引此为耻辱,多半有些脱离实际。毕竟南宋仍据半壁江山,凭江而守,大江险山未必没发生作用。 平心而论,如果这种解释成立,那么羞则有之,愁却未必。周汝昌先生在注本中讲到的另外一则可能,却有足够信服力。 仍引陆游《入蜀记》:
金焦要害,赖韩世忠、虞允文等将领并士兵英勇奋战,击退敌军。可当时的官僚们却逐末弃本,不思富国强兵,却迷信于河神助功。不但大兴祭祀,还“加帝号”,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金山端的替人愁 周先生进一步指出“近臣指洪迈”,且引洪迈《容斋随笔》来佐证:
此事辨明,对于何羞何愁就真相大白了。“不图自强,依赖水府”,岂止是需要愁和羞,杨诚斋强烈的愤懑和讽刺也跃然纸上了。这洋洋洒洒的大江与险山的铺陈,全部成了洋洋洒洒的嘲讽和讥刺,如此的艺术手法,不通晓时局背景,如何理解地深刻。 有人评价周先生此注,“所注甚当,发前人所未发,可谓别具只眼,甚为叶嘉莹叹服。”已足以证其发明之功了。 再看一首。
南宋曾敏行在他的《独醒杂志》中记载说:
这个说法后来被《苕溪渔隐丛话》确认:
陈与义因为二十八个字,从此平步青云,当然也为晚年诗风大变埋下了伏笔。文献中只记载了宋徽宗赵佶对这首小诗的喜爱,却没有详述喜爱的原因。这不禁令人产生疑惑,什么样的力量能使二十八个字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回过头来看诗歌本身,首句用汉阳公主梅花妆的典故,次句转而称赞运笔之妙。末两句最重要,说的是画梅与相马有着共通的标准。诗人只是巧思,把相马的后世安排到了画梅人身上。 九方皋相马 什么意思呢?很清晰。《列子》记载:
相马的精髓在于“得其精而忘其错;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那么,画梅的要领,差其意不远。 这组诗之一有句云,“从教变白能为黑,桃李依然是仆奴。”意思是,张矩臣画梅能用黑色画出白花瓣,而且如此逼真动人。这不正是“得其精而忘其错”、“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艺术的表现形式与艺术的表现力的关系,被强烈的揭示出来。 而徽宗皇帝正是一位富有勃勃创造力的艺术天才,以至于一直流传有“踏花归去马蹄香”画蝶不画花、“深山藏古寺”画僧不画寺等故事。这些故事,都表达了徽宗皇帝注重艺术表现形式的运用,来更好地激发表现力。 艺术皇帝宋徽宗 通过空无减省来表现多满深邃,而这合乎中国艺术的一贯智慧。陈与义这首小诗,不经意触及到了这一核心要义,自然难怪皇帝青睐有加。 欢迎关注微信公众号文史宴 长按二维码关注 我们的宗旨是普及、趣味、新颖 熟悉历史陌生化,陌生历史普及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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