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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广铭: 王安石的居里茔墓

 木头1018 2016-10-10


关于王安石的居里茔墓及其他诸问题


王安石是抚州临川县人,这在《宋神宗实录》的附传(现存《名臣碑传瑰玻集》)中、《东都事略》和《宋史》的《王安石传》当中,所载全是一致的。

但王安石并不是诞生在临川县, 而是诞生在临江军(今江西清江县)的官舍中的,因为他的父亲王益那时正在临江军做判官(以上皆据《清江县古迹志》, 是从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卷一转引的)。记载王安石诞生的年月日时最详确的则是南宋吴曾的《能改斋漫录》。《漫录》卷十《王公进退自安》条谓“王介甫辛酉十一月十三日辰时生” 。今查辛酉为宋真宗之天禧五年,其年之十一月十三日,即公元1021年12月18日。到1991年的12月,正是王安石诞辰的九百七十周年。

王安石在少年期内曾随同他的父母寓居于江宁府(今南京市)。从此以后,江宁府就成了他的第二故乡。到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他第二次辞掉宰相职位之后,首先是在江宁府城东门和钟山(亦名蒋山)的正中间,修盖了几间房屋。取名为半山园,全家居住在那里。但到元丰七年(1084)王安石害过一场重病之后,他觉得半山园和近几年内购置的一些田地,全都是些赘物,便把它们一并捐献于钟山的僧寺,而在江宁城内的秦淮河畔租了一所小独院,移居其中。到宋哲宗元佑元年的四月初六日(1086年5月21日),享年六十六岁的王安石就因病死在这所小院中(《宋史· 王安石传》谓卒年六十八, “八”乃“六”之误)。 

王安石的父母全都是死在江宁、埋葬在江宁的。王安石死后也埋葬在江宁,但并不与他的父母葬在同一茔地。《景定建康志》卷四三,虽仅有“ 王舒王墓在半山寺后” 一句极简单的记载,但我们据此可知,在王安石死后,乃是由他的诸弟在他原所居半山园(后改称半山寺)后选取了一块墓地埋葬的。在张舜民的《画墁集》中,有《哀王荆公》七绝两首,其中有句云:“恸哭一声唯有弟,故时宾客合如何?” 知王安石的丧葬之事必是只靠诸弟办理的。


南宋周煇的《清波杂志》卷十二, 有一条记载说:

王荆公墓在建康蒋山东三里,与其子雱分昭穆而葬。绍圣初,复用元丰旧人,起吕吉甫知金陵……当时士大夫道金陵, 未有不上荆公坟者。……曾子开有《上荆公墓》诗, 见《曲阜集》。

以周煇此说与《景定建康志》所载相较,我认为,《建康志》所载应为可信,周煇可能是将王墓的位置记错了。检曾肇的《上荆公墓》诗《曲阜集》卷四,其中也有“华屋今非昔,佳城闭不开”两句, 佳城者坟墓也,既以华屋与佳城并提,亦可证王安石墓必与其生前曾居住过的半山园相比邻。退一步说,承认周煇的记载亦可备一说,而王安石死后之葬于江宁,并非归葬抚州,毕竟还是确定无疑的。

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发冢》条载:

冢墓被发,即帝王不免,然必多藏,始为盗朵颐。如王荆公清苦,料无厚葬。其墓在金陵。正德四年,南京太监石岩者,营治寿穴,苦乏大砖,或献言云“近处古冢砖奇大”,遂拆以充用。视其碣,乃介甫也。则薄葬亦受祸矣。

明武宗的正德四年为公元1509年。《野获编》的这条记载(我认为它是可以相信的)等于告诉我们说直到十六世纪之初, 王安石的坟墓仍在江宁原地, 未被迁移到其他地方。

写到这里,我很想再插入我自己的一段感慨,是久已积存在我胸怀中的一段感慨。

我以为, 像苏轼在《王安石赠太傅制词》中所说,王安石“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而他任宰相期内的变法改制诸措施,也“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 。这等于说,他在立德、立功、立言方面都已具备了不朽的条件。而身任宰相的司马光,虽是王安石长期以来的政敌,当他在病中听到王安石逝世的消息之后,立即写信给另一位宰相吕公著,要他向太皇太后和皇帝建议,对王安石的身后事应“优加厚礼,以振起浮薄之风”。于是北宋朝廷果然追赠他为太傅。

然而除此之外,由于司马光正在“以母改子”的藉口之下,大力贬斥熙宁元丰期内参与推行新法的各级从政宫员,这种严峻局势使得王安石的故旧全都畏罪之不暇,谁敢再出面冒此风险,遂致前来祭吊和赠送祭品赙礼者也绝少,出现了张舜民《哀荆公》诗中所描述的 “门前无雀罢张罗,元(玄)酒生刍亦不多”的凄凉场面。

不但如此,《景定建康志》所载宋人茔墓,大都在标题之下附有或多或少的文字,说明何人撰墓碑,何人撰墓志,并摘录其中一段关键语句,而独于王安石墓,则仅为“王舒王墓在半山寺后”九字,这反映出,在王安石墓前绝无神道碑这物事,而王安石生前位至宰相,死后追赠太傅,于礼于理,都是应当于墓前建立神道碑的。

更为可怪的是,不但在《景定建康志》的“王舒王墓在半山寺后”的九字标题之下不曾道及何人为作墓志铭,不曾摘录墓志铭中的片言只字,,在现存的宋人文集、笔记及各种文献当中,竞也找不出有关王安石的行状、墓志铭的任何蛛丝马迹,而从《野获编》中的《发冢》一条,我们才得知埋藏在王安石坟墓中的,只是一块“ 墓碣” ,亦即只载有仅能证明其为王介甫墓的一段简单文字的刻石,这就更令人感到他身后所受礼遇实在过分地凄凉了。


以下且再回到本题。

到明世宗嘉靖二十五年(1546), 在临川县作知县的应云鸑刻印了王安石的文集(《四部丛刊》初编中之《临川先生文集》即据应刻影印)。他在文集的序文中说:

公墓不知所在,谋所以专祠公而不获。公之二十二世〔侄〕孙王生瑞从予乞祀田,予既刻公文,复稍助之,以延公祀云。

这里的“ 公墓不知所在” 一句,既表明了这位应知县的历史知识有欠广博,也反映出王安石的第二十二世〔侄〕孙同样地对于他的祖先的墓地茫然“不知所在”。这也进一步说明,直到十六世纪中叶,王安石的坟墓并无由江宁迁移到抚州之说,所以蔡上翔在《王荆公年谱考略》的《序言总论》中便批评应《序》说“公薨,葬于江宁,‘公墓不知所在’一语,当时何不知删之!”《年谱考略》是十九世纪初年才写成的,而蔡上翔又曾亲到临川县进行过调查访问,他的这一评语又证明了,直到十九世纪初年,王安石墓仍无从江宁迁回抚州之说。

王安石既非诞生于临川,死后也未归葬于临川,在他的幼年少年期内,和后来宦游各地期内,虽都曾回临川去过,但全都不曾久住。总计他的一生,居住在临川原籍的日子是并不很多的。然而,不论如何,他的籍贯是抚州临川县,在那里有他祖传的宅第和田产,却也是确定无疑的。所以,从北宋末年到元代,到抚州去做知州的,还相继有人在州城之内为王安石建立祠宇,加以纪念。

现在尚可看到的记述王安石祠宇的文字,最早的一篇是陆九渊在南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所写的《荆国王文公祠堂记》(《象山文集》卷十九), 其中述及建立祠堂的一段文字为:

公世居临川, 罢政徙于金陵。宣和间故庐丘墟, 乡贵人属县立祠其上。绍兴初常加葺焉。逮今余四十年, 隳圮已甚……郡侯钱公(按:即钱象祖)………慨然撤而新之, 视旧加壮, 为之管钥, 掌于学官, 以时祭焉。

其次则是元人虞集约写于元顺帝初年(1333或1334)的《王文公祠堂记》(《道园学古录》卷三五),其中述及建立祠堂的几段文字为:

至顺二年冬,中顺大夫抚州路总管达鲁花赤塔不台始至郡……明年,故翰林学士吴公澄就养郡中,过故宋丞相荆国王文公之旧祠,见其颓圮而叹焉。候闻之曰:“是吾责也。” 乃出俸钱,命郡吏……经营焉。……以某年某月某日告成。……

按《郡志》,宋崇宁四年(1105),郡守田登为堂于守居之侧,肖公像而祠之。淳熙十五年,郡守钱某更筑祠,而象山陆公九渊为之记。

公故宅在城东偏盐步岭,有祠在焉,作而新之,则侯用吴公之言也。……使人拜公之祠,瞻公之象,诵公之文,考公之行,以求公之志而有所感发焉, …… 其于人心风俗岂小补哉。

虞集还在这篇记文之后系以“迎享送神辞”, 其词有云:

澹澹荒破, 晨曦载晖。言采其芹, 迟公来归。

山川出云, 无往不复。草有零落, 在彼灵谷。

寻穷于原, 亦企于石。父母之邦, 庶几来食。

根据上引陆九渊作的《祠堂记》,得知在抚州城内王安石故居的旧址上建立祠堂,乃是十二世纪二十年代初年的事,三十年代初又曾修葺过,到八十年代后期又经郡守钱象祖“撤而新之”。而据虞集作的《祠堂记》,则又谓据旧来的《郡志》所载,在十二世纪初年,作抚州知州的田登就已在知州居第之旁特辟一房,并绘制了王安石的肖像设置其中,即作为王安石的祠堂。

看来, 这个临时布置的祠堂,因其不是特意建造的,到田登去职之后便不再继续存在了,所以在十多年后,临川县的“乡贵人” 又“属县立祠”于已成丘墟的王安石的故庐的基址之上。虞集在《祠堂记》中所述经塔不台又一次把颓圮的旧祠“作而新之” 的,也是在抚州城东偏盐步岭王家故居基址上的这一所。

虞集虽引用《郡志》的旧文,说在崇宁四年郡守田登曾“为堂于守居之侧, 肖公像而祠之”,而在钱象祖于王安石故居的废墟上修建了祠堂之后,以及元代的监郡塔不台重修了这一祠堂之后,在陆、虞二人的《祠堂记》中却全未再说到这幅画像是否还存在的问题。

在蔡上翔的《王荆公年谱考略》卷首之二,有从《抚州府志》引录的《书王文公祠记》一文(我检雍正年修《抚州府志》, 未获见此文),文的作者为明朝后期人,可惜未载明其姓名。文章的后半,在谈到塔不台“ 重加缮治” 的王文公祠堂再经废纪之后说道:

祠宇为居民侵削,仅有存者。临川七十九都有上池王氏者,谱牒相沿,为公弟安上后。国初有名孟演者,为本府教授,遂主公祠。天顺、成化间(按:即十五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其孙宗琏两以遗祠转典与千户所王表者,并以公及夫人二像附之。公像且数百年,鲜完如故,若有呵护者。每一拜观,敛容起敬。有城北王某者,忽认安礼之后,嘉靖二十五年,请托千户熊邦杰,以力夺之,知县应云鸑遂祭于其家。二十六年,府同知陈一贯复以米二石易荆国,夫人像,并付之守祠者,称记岁月直书其事于祠壁云。

根据此文所说,田登于崇宁中所绘制的王安石像,在明代,除中间曾一度辗转于私人之家以外,最终还是保存于祠堂中的。但不知在什么时候,此像却又转到东乡县的王安上(安石之弟)后裔家中。此事见于蔡上翔所撰世居东乡县黎圩的王交三的《墓志铭》(《王荆公年谱考略》附存卷一)中:

东乡上池王氏,荆公之弟安上之后也,世藏有荆公画像,君(按:指王交三)又亲往求之。至则设几席焚香,戒余具衣冠肃拜,然后得从瞻仰焉。

据蔡氏的《题王荆公画像》(《年谱考略》卷首之二)一文所说,他之“ 得拜公像于东乡友人王交三家” ,乃是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的事。王安上后裔和王交三所居住的东乡县,则是明代析临川、金溪、安仁、进贤四县之地而建置的一个县,其位置在今临川县东北。

据我所闻,在“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之前,这幅画像仍存藏在东乡县的王姓人家,而且我的友人还赠送了这幅画像的一张照片给我,这就是我插人拙著《王安石》书前的那一幅。在十年动乱期内,这幅画像却又不知去向了。

虞集在《祠堂记》中说郡守田登于崇宁四年“肖公像而祠之”,表明这幅画像必是由田登请人绘制的,但蔡上翔在其书陆游的《入蜀记》后的一段文字(《年谱考略》卷首之二)中却说:

荆国文公画像,予尝一见之。及阅陆务观《入蜀记》,谓李伯时尝图公像子定林〔寺〕昭文斋,所谓“著帽束带,神采如生”,与予所见图悉合。则知此轴亦出于伯时之手无疑也。

今查李伯时卒于崇宁五年,是田登建祠之日尚在世,但仅据“著帽束带,神采如生”一事而即断言“此轴亦出于伯时之手无疑”,则似涉孟浪。因其时李伯时已为极负盛名的画家,果为他所重作,则在画幅之上必应署其名号,或则由田登或当地的文人学士们把此事加以记述。今既全无此类蛛丝马迹可寻,则与其像蔡上翔那样硬下判断,似还不如仅仅作出一种推测说:这幅画像很可能是由田登请了一位丹青手,到金陵钟山定林寺的昭文斋摹写下来的,也许更合乎事实一些。

上述种种,特别是关于王安石的故居基址及其身后的墓葬之所在,既都有确切的文献记载可考,本都已不再存在任何问题。但在十年浩劫的后期,“四人帮”大搞“儒法斗争”的恶作剧,把王安石摆布为中国历史上重要法家人物之一,大加称颂,致使他红极一时,于是而王安石的故居何在,也随之而成为临川与东乡这两县的地方人士争论不休的问题。东乡县人所持的理由是王安石的后裔所世代居住的上池乡,正就是从王安石的父祖以来的田宅所在之地,是在明代被从临川县析出而入于东乡县的。王安石的画像为上池王家所长期保藏就是明证。

近年似又有人说,王安石的坟墓也在东乡县境内的某山。事实上,他们所持的理由和所举的证据全都是不够充分的,不能成立的。因为,东乡的上池,只是王安上后裔的居地,并非自王安石的父、祖以来的田宅所在之地;王安石的坟墓,也从来没有由江宁迁回临川或东乡的记载。关于王安石画像的流传经过,则如上文所说,更不能证明其与王安石旧居的关系。

王安石的临川旧居究竟在哪里呢?答曰:在临川县城之内,而不是在临川县城之外的任何地方。

最强有力的证据就在王安石自己所写的一篇《大中祥符观新修九曜阁记》当中。《记》文有云:

临川之城中, 东有大丘, ………吾庐当丘上。自北折而东, 百步, 为祥符观。………安石少时固尝从长者游而乐之。以为溪山之佳, 虽异州, 乐也, 况吾父母之州, 而又去吾庐为近者邪!

这段文字,简单明了地告诉我们:王安石的旧宅,是在临川县的县城之中。而临川县城,亦即两宋抚州州治之所在,从宋迄今,不曾有所移徙,因而王安石的旧宅,也万无并入东乡县境境内的可能。

(1984年冬草成初稿,1992年8月22日改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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