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的尊严不独关乎自己 李竹平 一位从未谋面的老师突然发消息给我,问我现在工作得是否幸福,接着问我可否给他指一条“走出去的路”。据我“知之甚少”的所知,他是一位在教学上很有想法和追求的老师,但不清楚他“走出去”的动因和基础,便聊了聊。果然,他在专业上算得上是一个百里挑一的优秀者,虽没有特别高大上的荣誉称号,但凡市级的荣誉几乎都拿到了,确属难得。而促使我写这篇文章的,是他迫切希望“走出去”的动因——他在现在的工作环境里找不到尊严感。 他不无悲哀地跟我说:“教育完全行政化,感觉工作没有尊严,真厌恶这种生活。教师没有尊严怎么能教出有尊严的学生!”悲哀里有悲悯,让人心酸,叫人心痛,也令人深思。 我也只是千万枚普通教师中的一名而已,没有足够的能量帮他“走出去”,更没有能力直接帮他找到想要的尊严。因此,他的悲哀似乎也成了我的悲哀。在他的语境中,要赢得作为一名教师的尊严,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的观点,或许能够告诉他,在现有的环境下要赢得作为教师的尊严,其实不仅仅是身为教师者的困境,而是身为每一个独立个体的人的困境。在这样的语境下,“教师没有尊严怎么能教出有尊严的学生”的追问已经演化为另一个命题——“成人社会都不在乎身为人的尊严,怎么能指望下一代活出尊严”。 我们见过很多论教师尊严的宏文巨制,从专业修养到人格魅力,从奉献精神到人文情怀,从自我反思到自我蜕变……我并不想将这些推荐给他,我想他也读到过很多这样的励志文字,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这些文字和观点并不能帮他——也不能帮任何人找到上面语境中的尊严。 我没有绝望的意思,至少,我们现在意识到了这种尊严的价值,我们有了为缺乏身为独立人的自由和尊严而忧心忡忡的感受力,我们即使没有上路也已经开始懂得和企盼了。 我想讲讲我经历的一些小故事,这些故事与尊严有关,尤其与这位老师朋友所企盼的尊严有关。 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参加工作的。刚参加工作就遇上两件印象深刻的事。第一件事发生在走上工作岗位的第二个星期。那天有领导到学校检查开学工作,一个五十来岁的胖胖的中年男人走进了教师办公室,要我拿出教研组工作计划给他检查。计划写在一个练习本上,只有一个框架,因为我刚刚参加工作,正等着学校领导和老教师教我如何入门呢。听了我的解释之后,这位长者发现了我的粗心,将“活动”写成了“活运”,我解释这是笔误,没料到他会不依不饶,一定要我承认是分不清“动”和“运”。他也没料到我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与他据理力争。后面的故事当然就是以冲突为高潮了……就这样我认识了第一位“大领导”——乡镇中心小学校长。第二件事发生在我工作的第二学期。当时村小还设有教学点,一个民办教师坚守在简陋的教学点。那天这位老师到村小来找校长解决教学点教室修缮问题,两人在集体办公室谈得不投机,突然校长站起来,伸手打了那位老师一巴掌。那位老师摸着被扇红的脸,嗫嚅着:“你怎么打人呢?”“我就打你了怎么着?我是校长,我说了算!”那位老师怯怯地重复着“你怎么打人呢”逃出了办公室……这两个故事都与尊严有关,当事者都是教师,但当时的他们一定不自知尊严为何物。 参加工作的第六年,我又亲身经历了一件事。暑假快要临近的时候,乡政府组织全体教师召开了一个动员大会,会议的内容是加大征收农业税和执行计划生育政策力度,要求教师在暑假加入各个小分队,为乡政府征收农业税、严打超生户。乡党委书记在主席台上威风凛凛:“你们都给老子听好了,你们的工资都是老子发的,不积极做好老子布置的事情,看老子怎么治你们!”结果,这个暑假,我成了计划生育小分队的一员,亲眼见证了抓人、搬家电(抵罚款)、推倒房子的“壮举”。时至今日,被抓超生户老老少少哭爹喊娘、房子被野蛮撞倒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悲哀之情挥之不去。作为身处其中的教师,当时有多少人想到了“尊严”二字呢?那时二十出头的我,所经历的教育,所接触的社会和人群,所读的书籍,都没有给过我有关人的“尊严”的启蒙。 关于工作中个人的尊严,从新世纪开始,我的体验算得上是幸运的了。工作的第十一个年头,我作为中心小学的教导主任,身先士卒走在了新课改的一线。开明的校长把自己摆在为老师们服务的角色上,没有专制和独裁,没有居高临下,我可以将自己的想法在征求大家意见的基础上付诸实践。现在,来到新的学校,我更没有像那位老师那样感受到工作中个人尊严的缺失。但是,以往我可能不能理解那位老师所追求的尊严感,现在我觉得自己完全能够理解了,而且,我知道那不仅仅是身为教师所需要的尊严。所以,现在的我,却更加在乎身边每个人的“尊严”了,而我所渴望的和所能做的,就是让尊严在每个孩子的心中苏醒,努力让他们有尊严地成长,将来能主动追求有尊严的生活。 作为教师,在专业素养上提升自己,在人格魅力上升华自己,找到的仅仅是职业之内的尊严,或许称为“成就感”更加贴切。作为普遍意义上的独立的人的尊严,即使能“走出去”,在大语境下能否得到,答案还很难揭晓。正如那位老师所恐惧的“教育完全行政化”,实际上并非教育一己本身的问题,我们“走出去”也是逃不开的。当然,这并非是要大家逆来顺受,怀着深深的悲哀努力忘掉“尊严”二字。我想说的是,做好自己,做清醒的自己,清醒地怀着尊严之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做正确的事情,或许是化悲痛为力量,一步步迎来尊严之曙光的最好选择。 重要的是,我们这些渴望尊严的教师,能清醒地意识到尊严是怎么失去的,能理性地思考和探索尊严何以回归,并让孩子们在教室里体验到尊严感,在他们心中播下维护生命自由和尊严的种子。鲁迅先生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 由历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总是觉悟的智识者的任务。但这些智识者,却必须有研究,能思索,有决断,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权,却不是骗人,他利导,却并非迎合。他不看轻自己,以为是大家的戏子,也不看轻别人,当作自己的喽啰。他只是大众中的一个人,我想,这才可以做大众的事业。 身为一枚老师,即使算不上“智识者”,也当有所“觉悟”,自己努力做一个“真的人”“完全的人”。教书育人,启蒙正义,“致人性于全”,本就是“大众的事业”,尊严不独关乎自己,更关乎下一代。为了尊严而“出去”,不如留下了做些赢得尊严的事情。 我愿卢梭的这句话能给每一个追求尊严的老师一份安慰和启迪:“你要知道,你(老师)的体面不在你自己身上,而在你的学生身上;要纠正他们的过失,就必须分担他们的过失;要洗雪他们的耻辱,就必须承受他们的耻辱。”为了找回尊严,我们所能做的,原本就是最具价值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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