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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上的穷人

 无尘山鹰 2016-11-12

黄大狼 2016-08-02


这是全镇最大的酒店,但镇上哪有人舍得花钱吃这个,倒是那些火锅店和酸菜鱼馆生意兴旺。
这儿,也就只能做做镇上公款吃喝的领导,还有下来视察的上级的生意。
云裳的爸在这儿包了整整二十桌,每一桌上都摆着海之蓝和一百三十多块一瓶的红酒。
中午十二点,云裳要在这儿办订婚仪式。
早早的,云裳的爸就站在了酒店门口,恭候来客。
他年轻时很招人,听说还有个姑娘为他怀孕后疯了。现在老了,皮肤沟深了,话儿也少了。
有了云裳,他怕孩子吃亏,云裳还没长牙,他就放着胳膊让孩子练咬人。
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是他觉得自己能教孩子的东西。
今儿,他一身的新西装,还打了红领带。就是腿还不太得劲儿。
半年前他给别人送货时跌断了腿,如今里面还有根钢板撑着。


云裳这会跟她妈又在家里吵。
她夜里两点多歇下的,今儿精神头没那么足。
镇上的喜糖实在瞧不上眼,昨儿她打储蓄所一下班,就拉着小易开车去了临近市里的大超市。
这比替她爸妈进货舒服多了,也不用讨价还价。五箱的德芙巧克力,塞得车里满满当当。
这一会子拌嘴,是因为她妈死活让她脱掉红呢子裙,换成银行套裙。
云裳明白,她妈是要让别人知道,小易家是有钱,但自己家闺女也是银行正经职员。
这是小地方,可不好落人口舌,让人看扁。
云裳刚确定关系那会,她妈拖着不让小易来家里看自己,愣是花了好几万把家里里里外外翻新,给自己家撑劲儿。
但也有失算的时候。那回,她穿得漂漂亮亮坐在批发部里等着,见人老不来,就套上大褂想干会活。结果,小易他们大老远就看她灰头土脸的在搬货。
这事儿气得云裳妈够呛。


云裳攀上了个香港富商儿子的事情,各家亲戚都听说了。
小易的老头是专做化工生意的,听说这镇上有政府扶持的化工企业,干脆就搁这儿开了个新厂子,让自己小儿子管。
云裳去江苏看那老头,回来跟她妈说,老头子真他奶奶的有本事,市中心好几套房子,每套几百平,空空荡荡,除了红木家具就是健身器材。
云裳爷爷外公家的亲戚,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子女也都是正正经经念中专、大学,找工作的。到如今,没找着对象的还有许多。
云裳一个留在镇上的,爹妈做批发部的姑娘,能有这个归宿,着实烧人眼。
背地里他们都说,云裳心思活泛,说云裳见到小易后转眼就把那个谈好的谁谁谁给踹了。
但亲戚们也是好面子的,见了面,他们故意的不谈这事,只说些别的家长里短。
好像不说,就显得自己不在意,显得这事儿确实没什么似的。
只有云裳开车的三叔是个实在人,跟他姐说,我哥家这下,算是翻了身了。


这些亲戚里,气性最大的当属云裳的大姑父。
大姑父把一尘不染的大众开进了大院,停在老丈人家门口。旁边停着云裳那辆落灰的红色奥迪。
这让他觉得,自己半辈子攒的体面,人家孩子转眼就扔旁边了。
大姑父在县里干了十几年的行长,后来政治斗争中牺牲退居二线。为了远离伤心地,他一冲动就在市郊买了房子,多少有点自己也一路从镇上打拼到了市里的成功人士感。
要说门道多少有点,云裳进银行的事儿就是他给一手操办的。当然,打点的钱是云裳自己家掏的。
喜宴开了,云裳爸把姑父安排在亲家主桌上,当众给他敬酒。大姑父依在椅子上笑,也不推诿。
云裳爸说,您是我们家的第一功臣,没您也就没有我们家云裳的今天。
那天傍晚大姑父开车回市里,他心里替自己北漂的女儿不平,下错了高速口,一路开出了好远。
他把车靠在路边,冲着大姑发了好一顿彪,大姑已经习惯了,看着他闹。
后来闹完了,大姑父脱了外套扔进车里,点了一支烟。天已经暗下,烟头就这么星点滴的光。
他吼着,我容易嘛我,几十岁的人了,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宴席没开时,亲戚们叩瓜子剥橘子。小孩子呢,就跟过年放的窜天猴似的,满屋乱滋。
八道凉菜,十二道硬菜,收尾的汤水。
人到中年的几个,平时就是拍个黄瓜都能喝几盅,何况这好菜。但光是男的跟男的喝酒也不甜,哄着嫂子和弟媳妇喝,也甭管她们都已是些老娘们。
总之,灌她们的酒,这酒才放肆,才上头,才醉人。
醉了才能像发梦似的晕乎,才美。云裳的小姑父就这么的往嘴里倒酒,满脸通红,容光焕发。
自打他年前帮老板忽悠人集资翻了船,好几家追着他还债。工厂里的饭碗也丢了,他进了城里的楼盘做保安。他现在有点人见人嫌,只能靠人给留几分面子。
他从市里给小姑买了几百块钱的胸罩,讨好的拿给她,小姑全当没看见,偏不让他上床。看见他躺在沙发上,大肚便便,鼾声如雷,小姑恨不能撕烂他这幅皮囊。
宴席散了,小姑父咂摸着嘴,寻摸了一圈,收起那些没开封的香烟,和那些大姑父他们都不要的,成盒的巧克力。
幸好,小姑没有看到这一幕。


宴席由大量声色构成,放大多倍的信息会强化入席者的感受,从而将一次订婚事件写入他们的记忆。
如果这是宴席成立的原理,那么,论证者显然忽略了像云裳爷爷奶奶这样的存在。
他们一聋一瞎的组合已维持多年,宴席上的俩人不多话,反应延后半拍,如同两台年久失修的信号接收器。
他俩落在主座上,像庙里的菩萨那样端坐着。有人把他们从家里请来送到这儿,也有人照料他们碗碟里的吃食。
伴随着器官的退化,实体存在的人会逐渐降维成抽象概念。
于是,尽管宴席无法调动起这两张皱纹密布脸庞的更多起伏,但他们本身却升华成为两枚仪式的符号,微弱的发着发光,伴随那些放大多倍的声色,一同滑进见证者的记忆。
云裳和小易来给他们进酒时,两人的表情,就像是进了绿幕的演员。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只是竭尽所能的调动自己想象出该有的恭敬态度,做到专业称职。
隔天,爷爷跟平常一样端着茶壶坐在椅子。他想到的,是自己那因宴席而来的四弟弟。
爷爷盘算着他们往后可能为数不多的见面机会,回忆着小时候那苦得不能再苦的日子里,娘是如何带着兄弟几个一起走过来的。


三月底按说是不放假的,但大姑家的晴晴因为换工作得了空,就回家来看外公外婆。
在镇上人的心里,能在北京混的孩子,那肯定是要比云裳心眼更活泛。
可晴晴偏偏不怎么会人情往复的事情,旁人说话她就静悄悄听着,也不接梗,也不捧乐。几番话下来,真是没意思的很。
他们问大姑,晴晴就留北京吗?大姑护犊的说,我们家的孩随便她。
他们心里嘀咕晴晴比云裳还大,也不结婚,脾气也跟个小孩一样,嘴上却说晴晴真个性。
晴晴并不知道她妈背负的压力,她只觉得这些不曾生活在一起的人都好鲜活,跟自己每天早上乘地铁上班时遇到的那些行尸走肉很不同。
晴晴的生活有多单调,镇上的人肯定想象不到,她除了上班就是呆在合租房里,男朋友去了外国交流,她也不着急,就是晚上跟人家通个电话。对于未来,她没有太多规划,只是顺水推舟的过着。
这次换了工作,工资翻了一大倍,她很开心,直到去了云裳家。
云裳妈迫不及待的告诉她,就连在小易工厂里上班的亲戚,一个月都给开一万工资。
晴晴才发现,她的工资,跟工厂里的工资是一样的钱,却显得那么轻薄和不值钱。
她没想到,自己的生活,竟在这个小镇上饱受碾压,因为全中国境内通用的人民币。
怀着复杂的心情,晴晴登上了返京高铁。
很快,距离就让这个意外出现在她生活里的小镇消失了,只留下了天边的一道阴影。
几天后晴晴又开始上班。乘地铁时看着那些行尸走肉,晴晴不禁想自己为什么要在北京,她还能在北京待到什么时候,是二十九岁,还是三十岁?
又过了一个月,她接到了大姑的电话。
电话那头,大姑悄悄告诉她,云裳办酒席时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晴晴知道了自己无法成为故事里的云裳,她只能是那个喜欢观察人的,被人揶揄“个性”的北漂。


这就是整个故事。
故事背景的小镇是一所有着三千年历史的古镇。
所以,大概所有的这些,都曾上演过。
无数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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