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拴在琴凳上的十年

 青梅煮茶 2016-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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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泽清


直到很多年后,如果有人问起,我也只能说:“是的,我会弹琴。”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技能,会游泳、会说英语……会弹琴,这听上去并不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惜一开始,妈妈不是这么想的。

我生长在大西北沙漠边缘的油田小镇,从爷爷辈的第一代油田人建起它,到所有人在我十来岁时陆续搬离,那里都是相同的模样。小镇自成一个“王国”,我和我所有的同学一样,在小镇医院出生,在小镇的幼儿园玩耍,然后从一样的小学读到高中毕业。

于是,“顾老师给她家姑娘买了钢琴”“人家慧子比贝贝小,都开始学琴了”……这样的理由,都足以支持妈妈做出“一定要让女儿学琴”的决定。更何况,弹钢琴是多么“高贵”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春夏之交,爸爸和七八个年轻的朋友闹哄哄地把一个巨大的、沉重的、被严严实实包裹的大家具抬上三楼。然后,妈妈像是对着全世界宣布:“贝贝,这是你五岁的生日礼物。你以后要好好学,听见没?”

“嗯!”后来我才明白,永远不要轻易答应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情——即便当时明白又如何,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随着钢琴搬进家门的,是一些铁律:所有作业必须在下午放学前完成,每晚七点到九点固定练琴两个小时。我中途只能上一次厕所,喝水一次,时间严格固定,弹错音会被打手。从钢琴进门到我初中毕业,我每天必须练琴两小时,全年无休。

“找个好老师太重要了!”妈妈对此坚信不疑。可小镇上会钢琴的成年人,也就是学校的三两个音乐老师,自己都谈不上专业,怎么教小孩呢?只有去市里。百公里的土路,单程近四个小时。


冬天好冷,常常开始上课了,我的手仍像冻坏的胡萝卜,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浪费,手指在僵硬的弹奏过程中才慢慢恢复知觉。连钢琴老师都有些不忍,倒杯热水让这对从大风里来的母女俩先暖一暖。

十年周而复始,一直到我考完业余十级的考试。许多孩子学到五六级就放弃了,他们曾是我妈妈买琴的动力,可只有妈妈带着我,一路考到我能考到的最高级。“妈妈,为什么慧子她们都不学了,我还要学?”“这是你答应我的。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

忽然有一天,钢琴老师再三斟酌之后,明确地说:“这孩子不适合搞钢琴专业!”妈妈无比惋惜:“女孩子学个艺术,多好!又轻松又温柔!”

我的手太小,即便付出比正常孩子多数倍的努力,同样的曲子依旧弹得非常吃力。“肖邦的九度都够不到,怎么学专业的?”这是我的“硬伤”。妈妈一直忽略了这一点。最终我偏离了她的规划——上音乐学院附中、考上北京或者上海音乐学院钢琴表演系。那样的话,既不像妈妈学理科那么辛苦,又不像爸爸学文科那么枯燥。

我在妈妈的失望中“仓皇”地读了高中,钢琴课也就这么停了。


后来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妈妈,我发现学校的钢琴放在什么地方了!竟然在一个阶梯教室里面,晚上偷偷去弹琴,合唱团的师姐问我,要不要来合唱团当‘钢伴’,我想去呢!”
“妈妈,学校钢琴比赛,我进复赛啦。”
“妈妈,公司附近的琴房都好远,我好久没去了。”
“妈妈,我想弹琴。”

在我意识不到的某一年的某一刻,我忽然和以前的生活和解了。

我无比感激童年的每一首钢琴曲的学习——从维也纳古典乐派到浪漫主义,让我在学习文学、艺术、历史的过程中,不断彼此影响和融通;我无比感激童年无数枯燥乏味的练习,让所有的技巧成为我的肢体与记忆里不可磨灭的一部分;我无比感激那些独自在家的日子,让我早早地不那么惧怕孤独和别离,并在往后的生活中一直充满浪漫与幻想。


这种和解,或许也像我当初学琴一样,是无可选择的。可不和解又能怎样?我完全没法想象,抛弃了这段童年——或者说几乎是整个童年——我会是什么样子。

当我如此向妈妈“告白”的时候,她只是说:“小时候管你弹琴管得太严了,你会不会怪我?”

我快29岁了。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想自己未必能有勇气和毅力像妈妈这样,付出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十年,日复一日地为女儿的一个“兴趣”辛苦奔波。

我想对她说:这么多年过去,我明白,自己最终收获的,远比曾经付出的多。感谢妈妈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话刚到嘴边,我就哽咽了。


来源:江苏教育报·高中生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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