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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如其人”还是“文本诸人”

 phyllis张 2016-11-13


  梁简文帝《诫当阳公大心书》曰:“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鲁迅在《书苑折枝》里摘录了这两句话,之后议论道:“帝王立言,诫饬其子,而谓作文‘且须放荡’,非大有把握,那能尔耶?后世小器文人,不敢说出,不敢想到。”(《集外集拾遗补编》)巧合的是,钱锺书也曾引述过这段文字,并指出:“此言端慤人不妨作浪子或豪士语。”(《管锥编》第四册)
  曾不满于中国精神的“萎靡锢蔽”,以为“非有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无大艺术的产生”的鲁迅,赞许的自然是梁简文帝作文“且须放荡”的看法;而钱锺书着眼的,则主要是“立身”与“为文”之间复杂曲折的关系。在《管锥编》以及《谈艺录》的相关章节中,钱锺书征引了大量中外文史资料,以力求对此进行条分缕析的梳理、谨严确当的诠释。
  “文如其人”,无疑早已成为一个毋庸置疑的话题,人们常常这样说,也这样想;然而实际上,“文”与“人”之间,却远非字面意义所显示的那样,只是一种简单直接的相互对应的关系。有“正人能作邪文”者,也有“邪人能作正文”者。钱锺书引元好问评潘岳《闲居赋》诗后说道:“此言冰雪文或出于热中躁进者。”他又引了赵令畤《侯鲭录》中的一则史料:“欧阳文忠公尝以诗荐一士人与王渭州仲仪,仲仪待之甚重,未几赃败。仲仪归朝,见文忠论及此,文忠笑曰:‘诗不可信也如此!’”其意旨就与后者相同。《文心雕龙》便区分了“为情而造文”与“为文而造情”两种情形,指出:“言与志反,文岂足征!”《通鉴·唐纪》有记云:“上谓侍臣曰:朕观隋炀帝集,文辞奥博,亦知是尧舜而非桀纣,然行事何其反耶?”这与克罗齐所谓“作者修词成章之为人”与“作者营生处世之为人”是两码事,不可混为一谈,是同样的道理。十八世纪一法国女性还说过,“吾行为所损负于道德者,吾以言论补偿之”。钱锺书引述了这些国外的材料后,发出了“文如其人”虽为老生常谈,但亦“谈何容易哉”的感慨。
  既然如此,“文”与“人”的关系是否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互不相干呢?鲁迅不是说过“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 吗?自然,问题也并不如此简单。钱锺书提出了理解“文”、“人”关系的另一种角度:“观文章故未能灼见作者平生为人行事之‘真’,却颇足征其可为、愿为何如人,与夫其自负为及欲人视己为何如人。”由于元好问知道潘岳谄事太尉贾充,每候其外出,便“望尘而拜”,故径指《闲居赋》之鸣“高”为饰伪“失真”。假如潘岳未作此赋,元好问则只能根据《晋书》本传,了解其人的“乾没”趋炎了。由此钱锺书以为,认识潘岳的“两面二心,走俗状而复鸣高情,端赖《闲居》有赋也”。“夫其言虚,而知言之果为虚,则已察实情矣;其人伪,而辨人之确为伪,即已识真相矣;能道‘文章’之‘总失’作者‘为人’之真,已于‘文章’与‘为人’之各有其‘真’,思过半矣。”
  文章与为人的关系,绝非孰虚孰实、谁伪谁真那么简单。从“‘文章’与‘为人’”“各有其‘真’”,到“文章”“总失作者‘为人’之真”,钱锺书以为是思考的深化,知言辨人者亦不可不察。
  沿着这一思路,钱锺书又做了更进一步的辨析:“立意行文与立身行世,通而不同,向背倚伏,乍即乍离,作者人人殊;一人所作,复随时地而殊;一时一地之篇章,复因体制而殊;一体之制复以称题当务而殊。”鉴于此,谈艺论文、以文观人者一定要“慎思明辨”,切勿“齐万殊为一切,就文章而武断”,不能见“文章”之“放荡”,就轻率断言作者“立身”之不“谨重”。钱锺书举了两个诗人的例子,一为李商隐《上河东公启》:“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名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另为韩偓《〈香奁集〉自序》:“柳巷青楼,未尝糠粃,金闺绣户,始预风流。”其实李商隐是“自明身不风流,固未尝讳篇什之有涉妖姬名妓也”;而韩偓则“既涉迹于勾栏,尤销魂于闺阁,是诗风流而人亦佻”。康德说过,“知识必自经验始,而不尽自经验出”; 钱锺书以为此言是可以移施于文人墨客“造艺之赋境构象”的。
  “以文观人,自古所难。”钱锺书又以嵇康和元稹为例,对此做出说明。嵇康的《家诫》,不厌其细地教诲儿子如何如何做人处世,而其《与山巨源绝交书》则“刚肠嫉恶”,“非汤武而薄周孔”,比照之下,简直如出不同作者之手。元稹《诲侄等书》云:“吾生长京城,朋从不少。然而未尝识倡优之门,不曾于喧哗纵观,汝知之乎。”而他自己却在多首诗里,追忆少年酗酒狎妓,其言津津,其事凿凿。既然有“借立言为立德,托垂诫以垂名”者,所以,以文章观人,尤须关注“言外行间”。
  经过一番考察探究之后,钱锺书说道:“然所言之物,可以饰伪;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是也。其言之格调,则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风,不能尽变为澄淡,豪迈人之笔性,不能尽变为谨严。文如其人,在此而不在彼也。”“文如其人”,主要是就文章格调往往流露作者本相而言的。钱氏此说确为的论,也经得起创作实际检验。即以他所举的扬雄和阮大铖为例:扬雄的《法言》是模仿《论语》的,但他“欲为圣人之言,而节省助词,代换熟字,口吻娇柔,全失孔子‘浑浑若川’之度”。阮大铖“欲作山水清音(按:指其《咏怀堂诗》),而其诗格矜涩纤仄,望可知为深心密虑,非真闲适人,寄意于诗者”。钱锺书还强调说,由于“所言之物,实而可征;言之词气,虚而难捉。世人遂多顾此而忽彼耳”。要能够察词气而辨格调,对谈艺论文者的感受力的判断力,自然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且也,人之言行不符,未必即为“心声失真”。常有言出于至诚,而行牵于流俗。蓬随风转,沙与泥黑;执笔尚有夜气,临事遂失初心。不由衷者,岂惟言哉,行亦有之。安知此必真而彼必伪乎。……见于文者,往往为与我周旋之我;见于行事者,往往为与众俯仰之我。皆真我也。身心言动,可为平行各面,如明珠舍利,随转异色,无所谓此真彼伪;亦可为表里两层,如胡桃泥笋,去壳乃能得肉。
  这段文字,对“人”与“文”之间种种曲折隐微的关系,以及“人”之身心言动的诸多复杂性,做出了深刻有力的读解,蕴含着钱锺书对这一命题的真知灼见,堪称“知人心”者、“深于文”者的“知人论世”之言,其启发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仔细想想,钱氏所谈其实不过常识而已,而这常识却又往往为人们所轻忽。


  再以唐代大文豪韩愈为例。虽有欧阳修尊之为文宗、石介列之于道统,但韩愈文章人品历来颇受非议,《谈艺录》胪举颇多。钱锺书以为:“退之可爱,正以虽自命学道,而言行失检、文字不根处,仍极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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