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城市都已背信弃义 我不会上岸,加入他们的万家灯火 第二遍看《长江图》,是一个下雨的晚上。 偌大的影院里,只坐了5个人,默契地分散在角落,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看这部电影是需要空间的。不只是外部,更是心里。 最好不要被打扰,坐在一个视野刚好被画面装满的位置,任江水在眼中荡开,在心里翻涌。 导演杨超在采访中曾经说过,他不想拍“游客的长江”。 他说到,也做到了。 《长江图》中的长江,不见奔流,不见壮阔,唯有静谧。它被镜头赋予了一种“时间感”,神秘,隽永,无声无息,不停流逝。 就像是没有人注视时,长江露出了本来面目。 影片中有大量横摇的镜头,缓慢地扫过一整片江面,那零星的船只仿似静止,又始终在走,像极了人与时间永恒的拉扯。 抑或是拍航行的船头,犹如一柄生锈的斧,钝钝地劈开江面,于是有了两岸,有了人间烟火。 这样的电影是不好去评论的,它所包含的意向太过丰富,以至于“逻辑”在它面前都变得无力。 不过,这恰恰也是艺术电影的魅力。 一部好的艺术电影,不是给出了一个惊为天人的答案,而是提供了无数个需要深思的问题。 那些问题,或许并不新鲜。但艺术电影的价值,在于贡献了一种新颖的提问方式,给了观众新的启发,从而逼出了观众自己的回答。 精彩的回答,总是从一个“好问题”开始的。 那么《长江图》到底提出了什么问题呢? 是三个自人类诞生后就一直在追问的题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这里的主语“我”,是抽象的“中国”,更是具象的“中国人”。 杨超曾说,“我想做的是真正的史诗。” 我看到了他的努力,也由衷地敬佩他的胆识。但说实话,从他的电影中,我还是看到了一个爱写诗的文艺青年的通病,那便是“过分地夸张了自己的情绪和认知”。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我喜欢这部电影。虽然它在自己要完成的命题上,有些力不从心,但是在整个观影的过程中,还是结结实实地触动了我。 那么,杨超是如何来探讨这三个问题的呢,我们逐个来看。 【一】高淳:从哪里来? 船上的男人,名叫高淳。他是一个落魄的文艺中年,父亲去世后,他成了“广德号”的船长。 这艘古旧的“广德号”,俨然就是当代中国的写照。 父亲和祥叔代表的是老一辈,要么已经死去,要么不再过问世事,沦为了沉默的一代;船工武胜代表的是青年人,他们是被物质豢养的一代,整日忙于谈生意、泡妹子,过着不安分的生活;而高淳代表的则是中年人,是曾经骄傲、如今失落的一代,写诗的冲动早已被现实击碎,而年龄却让他们成了社会的中坚,苦苦地撑着这艘破旧的“广德号”。 这让我想起了周云蓬在《空水杯》中唱的:孩子们出门玩儿还没回来,老人们睡觉都没醒来。只有中年人坐在门前发呆。 这个发呆的中年人,正在想:“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其实“高淳”,就是杨超自己。 现实中的杨超也是曾经个诗人,片中那本名为“长江图”的诗集,其中记录的10首短诗,便是杨超在80年代的作品。 影片中给出诗歌写作的时间,是1989年。 这是个敏感的时间,是个极为扎眼的符号,很难让人不去猜测,这背后是否有什么隐情。 经历过如此伤痛的一代人,都不禁要问:“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于是,这个痛苦的疑问,就成了往回追溯的理由。 表面上,高淳此后的航行,是为了帮卖鱼人送货。他和卖鱼人讨价还价,为了世俗之利,摆出一副贪婪阴沉的脸。 然而在诗中,他却这样写道:
他被困在这样的现实里,不得不低头;但在诗歌面前,他又是诚实的,他承认自己的无力。
就这样,高淳驾驶着“广德号”,带上父亲的灵魂,从上海出发,沿着长江逆流而上。 他试图去找到这一切的缘起:究竟是什么,塑造了今天的我们。 32天,从上海航行到宜宾。这是一次寻根的旅程。 在航行途中,高淳在不同的码头不断遇见一个叫“安陆”的女子。他们交谈,做爱,寻找,错过…… 初次看时,你会感到非常困惑,根本不明白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又因何总是相遇。 导演杨超在剧情上做了大量的留白,只留下一些细微的线索,需要用心体会,才能发现其中的秘密。 原来,“高淳在江上航行的时间”和“安陆在岸上行走的时间”是不同的。 高淳这30多天的逆流航行,实际上是以倒序的方式,重历了安陆20多年的人生历程。 他们在两条“密度不同且截然相反”的时间线上,进行着各自的追逐。 杨超说:“这种穿越只有长江可以做到。” 因为长江所包裹的历史感、时间感,甚至是江上氤氲的雾气,都让这种物理上的不可能,在情感上变得合理,从而在观众那里获得认同。 当感受升起的时候,逻辑就凋零了。这是只有电影的“视听语言”才能达到的效果。 就这样,在一个个码头,高淳寻找着安陆,并沿着她的人生坐标,一步步向着长江的源头靠近。 渐渐地,你会明白,这个叫安陆的神秘女子,和长江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而回溯她的人生历程,就像是回顾整个中华文明的坎坷历程。 于是,高淳寻根的夙愿,在这名女子的身上,获得了一种抽象的实现。 张爱玲曾经说过:“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 《长江图》有一张海报,正是把长江画作一个女人的身体,画面中,“广德号”在从女人的脚部向头部航行。 这种“女性-母亲-长江-孕育文明”的隐喻链条已经非常明显。 然而,这条寻根之路,却注定要被阻断。断点便是“三峡大坝”。 当不遗余力的“建设”成了文明之路的“裂痕”,那种失落的亢奋,裹挟着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奔涌而至。 我们看到,在幽蓝的夜幕下,广德号来到了三峡大坝的面前,那是影片最为震撼的一幕。 只见那高耸入云的闸门缓缓打开,像是一个机械巨兽张开了冰冷的嘴。 我甚至觉得,镜头在这个庞然大物的面前,都变得温顺了。 这个“人造物”在镜头温柔的注视下,瞬间具有了某种天然的属性。它虽然来自于愚昧的人群,但更像是自然生长出来的灵物,如树木,如山峰。 这或许是在诉说着某种历史的必然性,它一定会被创造出来。 而这里,也刚好是安陆消失的地方,高淳寻她不到,意味着文明在这里断裂。 而广德号,这艘现实之船,也迎来了注定的结局。 祥叔,莫名的消失了,将永远沉默下去;武胜,失足跌落水中,被发动机绞死,象征着被世俗绞杀的年轻人。 高淳,因弄丢了负责运送的货物,被卖鱼人雇凶杀死。 凶手问他,“你说好的担当呢?” 这个没有担当的中年人,这个被现实所困又寻根不成的男人,终究要付出代价。 这时他距离长江源头,还有一段路。 而这最后的一段路,也只有让“灵魂”去行走了。 【二】安陆:到哪里去? 在岸边行走的女人,名叫“安陆”。 与关心自己“从哪来”的高淳不同,安陆更关心的是自己“将要到哪里去”。 正如“安陆”两个字所表达的那样,“去路安在?” 杨超说,“男人写诗,女人像诗一样生活。” 在母亲去世后,安陆踏上了自己的修行之路。她从长江的源头——楚玛尔河出发,徒步走向长江的终点——上海。 这一走,便是二十几年的光景。 想要梳理安陆的修行之路,并不容易。 因为本片是以高淳的视角来拍摄的,等于在观影顺序上,安陆的时间线是倒序的。她像是经历了一次逆生长,越发年轻,也越发迷茫。 所以在观看本片时,那种时空的错位感,是很令人着迷的。 看现实与虚幻暧昧地纠缠在一起,恍若隔世,一眼万年。
这是安陆在立志修行后写下的诗句。 这一句“背信弃义”说出了她的本心。 如果说高淳代表了被现实湮灭的一代,那么安陆则代表了仍不愿向现实妥协的理想。 她拒绝加入末世的狂欢,而选择了遗世独立的生活。 她是文明残留下来的火种,等待着某一天重新点燃污浊的世间。 在这个信仰崩溃的年代,我们需要重建新的信仰。 这个新的信仰并不是凭空捏造的,它应该就来自我们自己文明的源头。 而安陆就是这个信仰的化身,她正从长江之源,一步步向我们走来。 那么,她是什么呢? 在与高淳的交谈中,我们得知:安陆的父亲也是个修行之人。 可是,为了修行,他却抛弃了妻子和女儿,独自远走。 这让安陆很是不解:“为什么一个修行之人,一个有慈悲心的人,首先抛弃的却是爱呢?” 她不要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修行人。 当行走至荻港,来到万佛塔,她与塔中的僧人辩难。
僧人无法招架。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安陆的心思。 “罪”是基督教的概念,而她却用这个概念来叩问佛教,以至于问得僧人哑口无言。 这背后,其实在传递一种信息,即:不同的宗教之间是无法对话的,无论你相信哪一种,都只是一种偏信。 这便是安陆的宗教观。 她相信信仰,但怀疑人群。 所以,她不会投靠任何一种宗教,而是选择凭借自己的行走,来实践一种纯粹的信仰。 所谓终极真理,是应该绕过宗教,由个体直接去领悟的。 在修行的过程中,安陆也曾迷失自己。 世俗之爱,要求她“只爱一个人”;而信仰之爱,却需要她“爱很多人”。 她和别的男人交媾,被丈夫发现,丈夫自杀身亡。 此后的安陆,怀着赎罪之心,化身为一个肉身菩萨,以身度人。 她不是妓女,她只是希望给世人平等的爱,不偏不倚。 所以她不挑男人,也不沉溺于鱼水之欢,她用一种世俗之人都能感受到的欢愉,来践行自己的慈悲心。 这是高淳无法理解的。 他爱这个女人,这一路上,她见证了安陆这20年所遭受的苦难。 所以到了宜宾,到了时间的起点,他对年轻时的安陆说:“你不必去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 之后,他撕掉了“长江图”,撕掉了记录着安陆一生轨迹的图纸。 可是,他却忘了,早在江阴时,20年后的安陆对他说的话。 高淳问安陆:“你这么美,一定有很多人爱你吧。” 而安陆回答:“我也爱很多人。” 终究,这个男人对安陆的爱,与安陆对男人的爱,早已不是一种爱。 所以在上海的码头,高淳第一次看见安陆时,我们看到安陆回眸一望的眼神,是一种清澈的对望。 那里面,没有男人,只有众生。
【三】长江:我是谁? 最终,高淳的灵魂,来到了长江的源头——楚玛尔河。 然而,这里早已不见江水,成了一片干涸的土地。 高淳在这里见到了安陆的父亲,这个男人守在妻子的墓旁,满面沧桑,看着远方。 只见墓碑上写着:“安裰之墓”。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安陆永远在你身边。” 如果说逝去的母亲,是原生的长江;那么安陆,则是从满目疮痍的土地上,重生的长江。 在断裂的文明之后,该如何延续生存,是安陆和高淳都在思考的问题。 虽然他们的方向不同,但目的地却是相同的。 父亲死后,高淳上路了。 母亲死后,安陆也上路了。 最终,他们的灵魂,在长江的源头再次相聚。 这里是中华文明的根,虽然已经一片狼藉,但却不能轻易丢弃。 佛家有个概念,叫“因果”。 它讲万事万物皆是因果的产物,有果必有因,有因必有果。 从这个角度看,长江就像是一条“跨越千里,穿越万年”的因果链。 而且,它并不是完全线性的。上游的鲜活,会生出下游灿烂的文明;而下游的腐朽,也可能导致上游的枯萎。 这就是文明的真相,它是一个“自生自灭,自繁自荣,自作自受”的共同体。 我们都在其中,我们都在一天天的塑造它,所有人都在享受它的善果,也都在承受它的恶果。 佛家还有一个概念,叫:“不昧因果”。 有人问:“成佛之人,是否就能跳出因果,不再受因果规律的束缚?” 答曰:“错,他们还是要承受因果报应,但区别在于,他们不昧于因果。” 什么是“不昧因果”? 就是拥有“参透因果的智慧”,清楚地知道今天种下的“因”会收获什么样的“果”,于是也就不会再愚昧地犯错。 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是安陆站在群佛之间,俯瞰着芸芸众生。 在她的眼前,是宛转曲折的长江,只见人们在那奔涌的江水中沉浮,生生不息,世世代代。 那在江水里挣扎的,全都是“因果”。 而此刻的安陆,在经历了一世的修行与轮回后,再次站在长江的源头。 她终于明白了: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是必然;而将要发生的一切,也是必然。 最重要的是:
电影是昨日的艺术 今天看的电影 是过往记忆与经验的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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